晏无咎一身白袍,不惹尘埃之相与不远处的黑衣刺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刚才惊险一幕他似乎并不在乎,却是转头望向了宋姝。
四目相对,宋姝打消了刺杀他的念头。
她知晏无咎会武,甚至在年少时时常带着清水饮食去武场瞧他,只是她从不知那儒雅孱弱的少年竟也有了能挥袖挡箭的功力。
也是,她从来不知他真面目的。
一晃几十年,前程往事如过眼云烟。
宋姝心里感慨,却不过一刹。她一抬眼,瞧见晏无咎正若无其事地与渡风说话,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微风拂过,不足为道。
“人找到了吗?”他问。
渡风摇头:“并没有,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无那人踪迹。”
晏无咎眉头轻皱,眼里闪过一丝厌烦不耐与恼火。
宋姝瞧见,心里暗自生疑,下一刻却见晏无咎的目光转向了她。
四目相对,她迅速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恼怒不甘的情绪。旋即,只见他从高台直直走到她面前,左手扯了她的肩膀问:“他在哪里?”
他语气有些凶狠,手里却没使力。
宋姝耸肩,将他的手甩掉:“你发什么疯?”
她直勾勾的看着他,眼里的不耐和恼火不加掩饰。
晏无咎刚要发出的火气似乎是被她这眼神定住了。他滞了一瞬,似乎是在仔细打量宋姝的表情。
下一刻,忽然笑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予取予求的翩翩公子样,朝她盈盈一笑:“是我不好,想差了。我给阿姝道歉。”
这样说着,他也没打算解释。
宋姝不语,那双本不算丰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半响,转身便走。
晏无咎以为她是像平时那般生气了,局促的上前走了两步想要去捉她的袖子,却扑了个空。
眼望着宋姝的背影消失在红木大门之后,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那双抓空的手,轻笑了起来。
做戏总是这样,不知何时变成了戏中人。
只要这戏做的足够真,总有一天,便会身在其中,不可自拔。
当年是,如今更是。
只是宋姝……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闭了闭眼,将心神放回来眼前的大殿上。
他出其不意斩杀了孙情书,事情却还没完。
眼前的情形倒是与在上京之时别无二致——
内忧外患,一个不少。
他对渡风道:“仔细搜,上上下下一个都不可放过,他定然还在!”
宋姝回院子的一路上都有巡查的仙官,见了她却都没阻拦,反倒都停下步子,垂首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夫人
她皱了皱眉,想要呵斥,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垂眉一想,只觉自己天真的可笑。
她以为自己真的聪明绝顶,却不料一直是晏无咎手里被戏耍的那只猴。
当渡风在通天殿里大杀四方的时候,她就全明白了。
这过去几个月她以为自己虚以委蛇,与晏无咎逢场作戏;以为自己早已将他拿捏在手。殊不料自己才对方手里的那颗棋,被他当作幌子迷惑住了孙青书的眼。
她对晏无咎的摆弄有多明目张胆,这幌子便有多真。
在所有人眼里,晏无咎不过是个被女人拿捏在手上的傻子,却不知,一切不过是晏无咎做的又一场好戏。
她站在宅院前,发现守在院子门口的哑奴也是个生面孔。铃铛从院内迎了出来,带来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脚步不似平日那般轻快,有些虚浮,苍白着脸,一双黑瞳里是掩饰不住的惶恐。
“怎么了?”宋姝问。
哑奴双手紧握在身前,却没回她。她不自觉的朝着傍边一个生面孔的仙官瞥了一眼,被宋姝瞧见了。
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仙官,发现他衣服上的纹饰与那些巡逻的仙官不太一样,金线飞羽,袖口的刺绣似乎也更加华丽一些。
那仙官见她面带问询之意,也不避讳,微微一笑道:”教主知道夫人除了贴身的婢女,用不惯从前那批仆人,今日索性便换了一批人伺候夫人。”
他话说的轻巧,但宋姝却明白他口中的“换”,其实是杀。
改朝换代,杀旧立新。
也难怪铃铛脸会那般难看,原是刚从生死场上逃过一劫。
宋姝微微垂眸,避过了那仙官的目光,不发一语,转身变带着铃铛进了院子。
回廊弯折连绵,两旁繁花碧草一如往常,只是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让人眩晕。
一连三日,晏无咎一次都未露面。门口的护卫都是生面孔,将大宅围的密不透风……铃铛应当是得了命令,似是狗皮膏药一般的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是夜,夜幕方至,宋姝放下手中书简,回了卧房。身后一众的侍女都被挡在了门外,唯有铃铛一如往日般跟在她身后进了房。
宋姝回头,只见她眼神机敏,双唇微抿,似在防贼似的防着自己,一时之间好气又好笑。
“这卧房只有一扇门,我又不会武,大晚上的还能使什么神通跑了不成?”
她自然知道那日清杀大宅,铃铛当时被吓着了,晏无咎让她看着自己,她自是不敢懈怠,生怕办错了差事,便只能进阎王殿里诉苦了。
想起晏无咎的手段,宋姝眉宇之间掠过一丝忧虑。
大圣皇帝在世之时,虽在朝堂上行事果利,但体恤民心,待人接物温和文雅,除了在于她娘亲的私事上有失妥帖,但绝对能担得上“仁君”之号。
可晏无咎,那张同样温文尔雅的面目下却藏了一颗凶戾蛮旱之心,心无万物,唯我独尊。
枭雄,自非明君之相。
她眉间忧虑不减,铃铛瞧出来,却什么也不敢说,双手和在身前,头微偏,避开了她的目光。
“罢了,沐浴更衣吧。”
宋姝聊下这句话便自顾自的往屏风后走去。
这螺钿屏风是当初孙青书送来的,黑到发亮的檀木上头钿着送子石榴图。
当初宋姝瞧见之时,当着晏无咎的面嗤道:“痴人说梦”。如今晏无咎将大宅里的人和东西尽数换过,却留下了这幅屏风……
她抿了抿唇,感受到了胃里翻腾。
澡豆里混了茉莉花碎,淡淡的香气随着水蒸气氤氲在空气里,安抚了她烦躁的神经。
铃铛服侍的还算妥帖,热气蒸腾,宋姝眼前浮起一片水雾,双颊泛起些许红晕。
她泡的有些晕头,正欲唤铃铛起身,却忽然听见身后一身闷响——
她心头一跳,转过身去,却没看到铃铛的踪影,腾腾水雾中,隐约却看见一玄黑身影。
“什么人?”她低声喝道。
“姑娘,是我!”
第七十二章
雾影中, 熟悉的声音传来,那黑衣人揭下了面罩, 宋姝看不清她脸上的轮廓
心下却一阵狂喜。
“拂珠!”她低声唤道。
透过水雾, 拂珠走上前来,面容一点点在宋姝面前清晰起来。
“真的是你!”宋姝脸上扬起喜色。
拂珠从一旁衣架上取了薄巾递过来。
“姑娘,时间紧迫, 雍王已经安排妥当,您快随我走。”
“雍王?”宋姝眉头一皱,裹着薄巾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她似是不敢相信似的颤声问:“晏泉……还活着?”
“自然。”拂珠皱了皱眉, 眼中露出一丝不解,“雍王一直藏身在清风道总舵。他……未曾寻过您?”
如被雷击中般,宋姝身子僵直, 乎回想起那一身黑袍和晏无咎莫名其妙的话。
拂珠开了窗, 屋外雾气渐渐散去,拂珠看了看窗外夜色,隐隐约约中,金戈厮杀之声缓缓传来。
她寻来外衫大氅递给宋姝, 忙到:“姑娘, 来不及了,快走!”
宋姝应声, 随着拂珠从窗外离开。
夜景溟蒙, 大宅四方雾锁烟迷。宋姝跟在拂珠身后, 绕过回廊,听见的只有一片死寂和两人匆忙的脚步声。
平日里守在回廊上的仙官仆役都不见了踪影,宋姝心下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若晏无咎已经知晓晏泉还活着, 他怎会算计不到今晚拂珠会来?
果不其然, 两人刚刚行至大宅门口, 宋姝只听一阵劲风之声,拂珠带着她向后闪躲一步。
一抬头,只见惨白朦胧的月光下,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石阶之下,夜风缓缓吹起袍脚,似是幽灵鬼魅。
晏无咎声音徐徐传来:“我的好阿姝,若是不喜这宅院,孤为你换一间便是,如何急着要走?”
宋姝闻声一滞,知晓晏无咎功夫远高于拂珠,轻声在她耳畔道:“你不是他对手,快走!”
拂珠自是不肯,两人僵持一瞬之际,却听得晏无咎一声轻笑。
“拂珠,既来了,便留下罢!”
话罢,他掌风已至——
拂珠迎头上前,雾雨拂面,堪堪接下一掌,却被掌风击退数尺。
晏无咎见状,勾唇一笑:“不愧是大圣皇帝养的影卫,难怪能入孤的总舵如入无人之境。”
话里嘲讽之意宋姝听得分明,拂珠默然一瞬,忽暴起向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拂珠的剑更是其中佼佼者。剑出残影,真身不见,宋姝只隐隐看见空中一道暗影,而后却是一声闷响—
拂珠应身而落——
砖石地上匝起点点水花,她目光有些涣散,地上的水洼映出不远处的白色身影,拂珠心下大骇。
朝野上下无人知晓,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废帝竟是如此高手。
血色在深色石砖上洇了出来,刺红了宋姝的眼。
“住手!”她喝道。
声音是冷的,像是寒窖里的一块硬冰。晏无咎似乎并不在意,望着她微微一笑,道:“阿姝,同孤走吧,你不喜欢这宅子,孤为你换一间便是。”
宋姝余光看了看拂珠狼狈的身影,似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京郊的那一夜。
大雨满天,拂珠也是一身黑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起来过……
二十余年的天机变化,二十余年的处心积虑。
她以为重来一次是命运对她的眷顾;她以为重来一次,这天下走势便如她手下的一张棋谱;她以为重来一次,晏无咎必定是她的掌中之物。
到头来,她与二十年前似乎是别无二致。一样的傲慢,一样的无知,又一次一步步地将自己和拂珠送进了一场死局。
“好……我跟你回去。”她声音干涩,“放了她,让她走。”
“没问题。”
晏无咎答得干脆,刚要上前,却忽然拧了拧眉。
宋姝见他表情不对,凝神细听,只听得外头蒙蒙的杀伐声似乎愈演愈烈——
嘈杂声中,一群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赶来。
晏无咎半倚着门槛,忽而哂笑一声,似是揶揄道:“阿姝,这回他可晚了一步。”
说着,还不等宋姝反应,晏无咎起身上前,一把将她桎梏在怀里。
宋姝来不及反应,已随他一同凌空,在劲风中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马破门而入,领头者身袭一身黑袍,一张金面在火光中折出微弱的光来。
晏无咎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宋姝只听耳旁风声呼啸,几个呼吸间便随着晏无咎穿墙过檐,往总舵深处的墙院而去——
头顶的月色被浓雾遮掩,墙影惝恍,茫茫荡荡之中,宋姝不知道晏无咎究竟将自己带往了何处……
宋姝双脚落地之时,已到了一处似乎已经废弃的宅院内。
宅院四处瓦梁衰败,回廊残破不堪,借着微微月影,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的辉煌,只可惜黄杨木梁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颓败,似乎一碰就能裂开。
晏无咎缓缓将她松开,宋姝抬头,茫茫月光下,她似乎终于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双同她七分相似的琉璃瞳里倒映出晦暗不明的夜色,夜风呼啸,带起他衣袂翩跹。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便以为自己读懂了他,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她在他身上瞧见了她不曾见过的灰暗。
此时此刻,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从一开始,他便不是自己应该招惹的人。
“你想干什么?”她问。
这一次,声音里的冰冷似乎少了一些。
她抬头,目光坦荡,似乎是让晏无咎有些惊讶。
他顿了一瞬,忽然笑了:“我以为你会怕我。”
”我是怕你的。
心思如斯缜密可怕的人,她怎能不怕。
晏无咎眼神暗了一瞬。
“那你可怕他?”
“他?”
宋姝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晏无咎是在说晏泉。
“不曾。”她道。
晏无咎嘲讽一笑:“自然,你不曾见过他在长街拔刀杀人,衣袍染血的时候,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的,从来不是那个。”她微微侧头,脸上的表情被夜色笼罩,晏无咎看不清楚。
她怕的,从不是生死,而是自己那颗从不曾安宁的心。
那颗心,曾短暂地在晏泉那里有过归属,却很快再次失迷在了晏无咎为她所设的牢笼陷阱之中。
她与晏无咎两人之间病态的纠缠不足与外人道,只有她知道,他是如何像藤蔓一般将自己层层包裹,用虚假的爱意与温柔浇灌,又用真实的痛苦和恨意滋养。
两人或许不是天生一对,可似乎没什么能将他们拆散。就连生死,也不曾。
她微微垂眸,忽问:“为什么是我?”
天下人海泱泱,想要入东宫,入后宫的女子不计其数。
为什么偏偏是她?
可话音刚落,她却又笑了,似乎是在笑自己问的白痴。
怎么会不是她?
同父异母,血海深仇,这般矫情的故事,怎么会不是她?
晏无咎听懂了她的话,沉吟一瞬,半响道:“我也不知道,可偏偏……就是你。“
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略微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温热的面庞,宋姝不由自主地闪躲了一瞬。
”同他比,我们更是一类人,血缘相同,性格相仿,孤望着你,好像在看半个,孤自己……“
他话音飘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句砸在宋姝的耳膜上,却如鼓声隆隆。
“所以现在,你要用我要挟晏泉?”她问。
晏无咎一笑:“阿姝,你说……他会拿命换你吗?”
宋姝一愣。
她知道答案,答案是,当然。
晏泉没死,她从拂珠的话里猜出来了个七七八八。
晏无咎螳螂捕蝉,晏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