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散鸦发的遮盖下,他身子轻颤,半响,宋姝听他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又是这个问题,宋姝眨了眨眼,语气仍喊着玩笑意味:“来嫁你的。”
“你可知,你,咳咳,你在这别苑里多呆上一天,便离死更进一步?”
“可我若不来,你便要死了。”
即使是说着这般严肃的话题,她语气却十分轻松,好像是来这别苑里踏春远游的一般。
晏泉仍旧喘着,话声断断续续:“你,你来不来,我都是死路一条……你若真是记挂着我,莫不若,在我死前留点儿清净。”
他声音有些低,宋姝听着,心里忽然泛起丝丝难受来,面上却是未显,只摇头道:“那可不成。”
回答她的,是晏泉的一声嗤笑。
这倒是像她,张牙舞爪,嚣张霸道的。
他缓缓抬起了头,双颊殷红已经散去大半,一双眸子里却染了些水汽,感受到宋姝柔软双臂搂着他的胳膊,半响,他似是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倒回了榻上。
“左右我好话已经说尽,你听不进去,便怪不得我了。”
*
晏泉仰面躺在榻上,微微张开,像落上岸像的鱼一样不住喘息。宋姝抬眼一瞧,便看见他嘴唇上干涸的死皮。
男人身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只是大夫还没来看过,宋姝也不敢贸然帮他擦洗身子。然而他唇角几片白色的死皮实在是碍眼,她瞧了半天,最终还是出了房门,去寻她随身带着的无色口脂。
晏泉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以为她定自讨了没趣,耐心耗尽地离开了。
床榻上,男人缓缓睁开了一直那双狭长的眸子,眼瞳却是空洞的望着床顶……
他的命运已经注定,要在这脏污之地等死,如今他只可笑自己到了这般地步,却仍旧对宋姝狠不下心来,甚至还好言劝着她想法子离开……可笑,真是可笑。
刚才宋姝一阵撒泼卖娇之下,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痛处似乎消减了些,然而随着宋姝的离开,那疼痛又渐渐泛了上来,丝丝密密的将他缠绕,逃脱不得。
屋外天光大亮,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破落的窗户渗进屋里,床上的晏泉却一无所觉。双眸被青丝遮盖,他似乎是落进了无尽黑夜中,再见不到一点儿光。
他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忽听“吱呀”一声——
房门又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吴全吗?
晏泉费力扭头一看,却见竟是宋姝回来了。
她已经换下了身上的那件嫁衣,转而穿了一件青裙,外头罩了一件兔毛褂子,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洁净。未施粉黛的脸上泛着些微红晕,褪去了平日里描眉勾眼的凌厉,柔和得像是只兔子……
晏泉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宋姝迈进房门,带来一阵好闻的澡豆清香。
她刚沐浴完,发丝还是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碗热粥,走向他道:“小,殿下,我刚熬得,你喝些吧。”
软糯的小米香气和着澡豆的香味,是晏泉许久未曾闻过的,生的气息。
他蹙了蹙眉,看向宋姝黑眸沉沉……
她不应该是生气走了吗?为何又回来?
宋姝看清他眼中疑惑,解释道:“我原本想着去拿口脂,走过厨房才想起你应该还没吃饭。烧了水又想正好冲下身子……”
“来吧,”她凑上前去,如早晨一样将晏泉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湿哒哒的发丝无意间落在晏泉脖颈间,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凉意。
柔软身躯紧紧将他包裹,两峰严丝合缝的贴上了他的后背,微突的触感引得男人身子猛然一僵。
“你别碰我!”他低喝道,“我自己来。”
宋姝眨了眨眼,没说话,却也没放开他。
一室沉默中,晏泉旋即意识到,他的双手早被废去……若是没人喂食,他便是个能活活饿死自己的废物。
脸上飞速的闪过一丝难堪,他闭上了嘴。
宋姝从他的言语中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不再开口逗他,只是舀了一勺粥喂至他嘴边,轻声道:“温的,你喝吧。当我不存在就是。”
许是她声音太温柔,晏泉鬼使神差地埋下了头,一口口老老实实地喝起粥来。
宋姝动作很慢,一勺勺的舀粥,小心翼翼生怕呛着他。
男人埋头吃粥的模样甚是艰难,宋姝胃里强压下去的难受又渐渐泛了起来……她曾经很讨厌晏泉,讨厌到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全然真心待他。
她曾幻想过晏泉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又或者是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血溅当场;再或者,是被政敌下毒,腹痛难忍而亡……但在她的万千想象中,她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他会被人折断背脊,按入泥淖。
瞧着男人伸长了脖子,费尽全力只为喝上一口粥的模样,宋姝只觉刺眼得很……
第十三章
不知不觉中,碗里的粥已经见了底,晏泉抿了抿唇,宋姝这才见他唇角残留了些米汤。她下意识地从怀中掏了帕子出来为他拂去残渣,又沾了口脂细细涂在他嘴唇上。
透明的口脂泛着丝丝凉意,被宋姝涂抹在晏泉唇上,说不出的舒服。
晏泉不由伸出舌头去舔了舔唇边的膏体,出乎意料的,淡淡的薄荷香里还泛着丝丝甜味儿。
宋姝见他小动物似的模样,拧了拧眉,好笑道:“你这是作甚?我刚刚涂上的。”
说着,她又用指腹在瓷罐儿里沾了些膏体涂在他嘴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干涸的嘴唇在她轻柔的晕染下逐渐润泽起来,泛着浅浅的红,像是块儿上好的点心。
宋姝满意似的将瓷罐儿收到一旁,又拿帕子擦了擦手。
自从落尽幽山别苑里,晏泉许久都未被人这般温柔待过,一时之间有些无措,皱了皱眉问:“你,给我涂的什么?”
宋姝抬眼看他,晃了晃手里瓷瓶,勾唇笑道:“蝎尾油配上狼毒花,鹤顶红搭了半步颠,又加断肠散,再倒进醍醐香,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得的——”
她还没胡说八道完,却忽听门外传来响动,起身开门一看,只见是拂珠带着一个青须男人回来了。
见她出来,拂珠侧身朝她介绍道:“这位便是五更先生。”
宋姝颔首一礼,抬起头来又仔细打量了男人一眼。只见他一双鹰目如炬,身材挺拔刚健,穿着一身褐色布衫,遒劲的肌肉在布衫下若影若现……不像是大夫,倒像是瓦肆里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
然而就是这么位“卖艺人”,却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五更先生”陈何年。
俗话说得好,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陈何年就可以。
凭着一手出神入化,活死人肉白骨的针法,陈何年得了“五更先生”这么个江湖诨号。诨号响亮又好记,久而久之大家也便忘了他姓甚名谁,都称他做“五更先生”。
宋姝一早便知道有“五更先生”这么个人,来幽山别苑前特地请拂珠在江湖上的朋友帮忙请到了这位妙手回春的大夫,就是为了将人请进别苑里给晏泉治病。
“先生医者仁心,小女日后定当重谢!”
陈何年摆了摆手,黝黑的面庞上满不在意的模样:“既然是钱知晓相托,陈某自当竭尽全力。”
说着,他迈步往屋里去,又问:“不知病人现在何处?”
“正在房中。”宋姝说着,赶忙转身将陈何年引进屋里为晏泉把脉。
京城,万运楼
“押庄!”
“押闲!”
“开!开!开!”
“……”
纵使是最烈的伏古香也掩盖不住赌场内交错难闻的气味。那是一种复合的气味,铜臭混合着汗液,油气卷杂着木头臭,芸芸浊气搅作一团,在嘈杂喧嚷的赌场内蔓延。
一楼大厅里往往都是一些闲散客人,来来往往,不过是凑个人气。万运楼内真正大赌局素来都是在二楼包房里进行的。
不似大厅那般乱哄哄的,万运楼二楼的地字号包房装修雅致。案头讲究的珐琅象牙香炉里烧着清冽的云头香,正对大门的位置挂着一副巨大的山水画,朝霞迎客,秋枫千山,红日冉冉照四海,取得是个“鸿运当头”的好彩头。
“押大,五百两!”
高昂的男声响彻包房,宋冉一袭青衫,捏着筹码的手不由颤抖。
他今日走了顺路,运气极好,上桌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已经赢了近五千两银子,还差最后一千两,只要再赢一局,他便可以和“三公子”平账。
想到这里,他紧张到僵硬的唇角浮出一个浅浅的,机械而尴尬的笑容来。
赌坊负责摇骰子的小厮今日已亲眼见证了宋家大公子的好运气,自己也从他的好运中得了五十两的赏银。
见他斩钉截铁地下注,小厮掀开手里镶金的檀木盅子,两个四点,一个一点。
“得小,庄胜!”
黄杨木桌上,三个骰子上加在一起九个鲜红的小点儿刺目非常。
宋冉重新坐回椅子上,冷静了一瞬,沉声道:“再来!”
运道是个无比玄妙的东西。若是踩在了运头上,那便是花繁锦绣,可这运头若是一破,那便是一泻千里……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宋冉就坐在那张黄花木桌子旁,亲手将自己挣得的五千两银子输了个一干二净,还又倒输了两千两银子。
宋冉如同战时的将军,在赌桌前酣战,杀红了眼,经他手的筹码就像是白花花的盐进了水,不到片刻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近暗,小厮阿年上前小心提醒道:“大少爷,天色已晚,府里还等着咱们回去呢。”
宋冉没搭理他,不动如山的坐在赌桌前,似是一尊菩萨。
阿年见状,知道自家公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心头不由发憷,暗恨这万运楼里一个二个都是吃人的妖怪。
每当宋冉露出这副禅定之相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冉转过身子来,对一旁虎背熊腰的矮胖男人招了招手。
“虎头,你再放我五千两。”
名唤虎头的男人走过来,从善如流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笑道:“刚才三公子才派人来嘱托过,说您今日势头正好,叫小的千万不可扫您的兴。”
阿年站在不远处,望着虎头黝黑面庞下那一口白牙,只觉刺眼得厉害。
虎头口中的‘三公子’是这万运楼背后的大庄家,而这虎头就是三公子手下的人。
他家大少爷今日来赌场玩得是一拖五,台面上和万运楼一比一的赌,可这台面下却是和三公子赌了五倍价。
这五千两银子,若是输了,他家少爷今日欠下三公子的,可就是整整三万两白银!
思及此,阿年觉得自己脑子都在发懵。
他大着胆子上前又劝道:“大,大少爷,今儿要不然就到这儿吧。”
宋冉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我要输?”
只此一句话,阿年后颈处汗毛倒立,赶忙到:“小的不敢,大少爷今日鸿运当头。”
话罢,他赶忙噤声站在了一旁,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的小球儿,躲进地缝儿里去,心里暗骂自己多嘴,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阿汇。
阿汇从前也是在宋冉身边伺候的近奴。五年前阿汇陪着宋冉来万运楼的那日,阿年也在。
当时正如今日情形一模一样,宋冉与三公子玩一拖五,输得狠了。阿汇是个耿直的,好言相劝让宋冉离桌回府,甚至差点儿和虎头打起来。
那时宋冉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然而出了万运楼,回到府里,他一言不发地屏退了众人,抄起铁棍,将阿汇打得皮开肉绽,白骨从血肉中露出来,红白交加,湿淋淋的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一边打,还一边骂:“都是你这刁奴,把我的运气都搅光了!”
那晚,阿汇的尸体是阿年带人埋在翠竹林里的,对外只说了一句暴毙。
阿汇与他一样,都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签了死契的奴才,即使是在宋府死得不明不白,也不会有人刨根问底。
阿年不想像他那样裹着草席进乱葬岗,便只能老老实实将嘴闭上。
赌桌上,宋冉还在输,举手投足之间却像是老僧入定般从容。
阿年知道,今晚不到万运楼关门,他是不会离开的。
第十四章
陈何年一边为晏泉把脉,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消失殆尽……
“怎么了?”宋姝问。
陈何年的手搭在晏泉瘦弱的手腕上,浑厚的声音似是艰涩:“雍王殿下亏虚太甚,手脚上的伤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宋姝垂眸。
一室寂静中,晏泉忽然道:“也就是说,我彻底没救了。”
他微垂着头颅,狭长眼眸中那双黑漆漆的瞳似是古井幽暗。
陈何年见状,急忙摇头道:“非也,您这身子,细心调养着,恢复五六成没问题,只是身子底可能不若当年那般好,行走拿握可能不太便捷……”
这话说得委婉,晏泉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就算陈何年不说,他也知道自己这副身子只怕是已经毁了大半……
他看了看自己的满是伤痕的手脚,狰狞伤口纵横交织其上,他却连一点儿该死的痛感也无。
他毁了。他早就该知道的不是吗?
陈何年看着晏泉落寞模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劝他。
正在这时,宋姝开口道:“不管几成,都请先生尽力治。”
晏泉猛然抬头,只见她脸上没了平日里惯有的玩笑意味,望向多了些恳切,“好上一成,都是比如今好。”
她逆光站在门口,朝霞似是她身后布下了一层金边。晏泉眯眼看向她,喉咙忽而有些发紧。
半响,陈何年听他道:“她说得没错……好上一成,都好过如今。”
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陈何年却莫名觉得眼前人似乎是重拾了一些信心。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接着为晏泉把脉看伤,而后又对宋姝叮嘱几句,这才拉着拂珠回去配药了。
送走陈何年后,宋姝倚在门框上,隐隐约约能闻见男人身上传出血腥而酸腐的气息,憩了憩鼻子……
她刚才问过陈何年,陈何年说要为晏泉擦洗身子,而后给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做个简单的清洁……
如今陈何年拉了拂珠离开,这差事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姝上辈子在小镇里当大夫。小镇地处边陲,民风本就开放,再加上她自己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为人治伤时便也从不忌讳,自也没将擦洗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她冲一直在院里忙着打扫的傀儡吴全吩咐了一声,不多时,吴全便打了两盆水进来。她又从自己的嫁妆箱子里翻出两块上好的棉巾泡进了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