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何年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晏泉微微抬眼看他,眸中没有太多情绪:“辛苦了,起来吧。”
陈何年站起身子来,走到晏泉身边,却听晏泉又问:“是宋姝将你带进来的?”
陈何年点头,凑近了些,小声解释道:“宋大姑娘想找个大夫入别庄为殿下看伤,阴差阳错之下竟让手下找上了属下。多亏于此属下今日才能见到殿下。”
其实钱知晓带着拂珠找上门来的时候,陈何年并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幽山别苑被金吾卫重重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然而没成想,她还真将自己带进来了。
晏泉皱了皱眉,又问:“幽山别苑守备重重,她如何能将你带进来?”
陈何年眨了眨眼,似乎也有些迷惑:“这……属下也不知道,拂珠带属下进来的时候,那侧门无人看守,进入别苑,也没碰到巡查的金吾卫。”
晏泉闻言,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目色却越发深沉。
吴全也好,看守的金吾卫也罢,遇到宋姝纷纷让路。
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她在骗他。
她与无咎做局,想要从他口中套话。
思及此,晏泉忽然笑了。
他笑自己面对宋姝的心软,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死到临头竟然还会被她迷惑。
陈何年见他笑得如沐春风,后背却生出一股寒意来。他觉得自家殿下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的晏泉总是冷着一张脸,可却从未让他觉得如此可怕过。
陈何年眨了眨眼,大着胆子上前道:“属下侍奉殿下梳洗。”
晏泉闻言,目光落在那盆热水上,木桶上还挂着一方干巾,是宋姝刚刚放下的。
晏泉没说话,陈何年便当他是默认,上前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梳洗,一边低声在他耳边汇报道:“方才属下回去取药的时候已经飞鸽传书给了昆仑,有了那道入口,我们的人不日便能进入别苑。”
晏泉的身体疲累到了极点,脑子却还异常清醒,低声道:“不必,你去找永合庄那条密线,传话给昆仑,叫他切莫多动,先派人进来试探。”
陈何年闻言一愣。
殿下这是不相信宋大姑娘。
第十六章
陈何年有些惊疑地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他为人憨直,一心钻进医术里,甚少去关心世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然而如今晏泉这样说,叫他一瞬间想起京中关于宋姝和新帝的传言,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确实,如果是宋姝与新帝合伙做局想要引出殿下在景国残余的人,他今日莽撞之举很有可能造成大祸。
思及此,陈何年为晏泉擦干头发,盖好被子,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刚走到半路上,却恰好遇见熬好了药的拂珠。
“先生,药已经熬好了。”
拂珠手里端着熬药的砂锅,锅里褐色的药汁正在冒着泡。
“这药可是要现在给雍王服用?”
拂珠双目清澈,满脸坦荡,然而陈何年想起晏泉的猜测,却万万不敢再将药交到宋姝主仆身上,只得硬着头皮道:“雍王殿下如今还睡着,不要去打扰他。待明日他睡醒,我再为他熬便是了。”
拂珠闻言,望着自己手里冒着热气的砂锅,皱了皱眉:“那我熬得这锅……”
“不要了。”陈何年赶紧道。
拂珠守在炉子边上,熬了快有一个时辰,这会儿腰酸背疼的,听了陈何年的话,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将砂锅往身边一放,严肃道:“先生,这药雍王既然不喝,你又何苦让我去熬?这不是浪费功夫吗?”
陈何年心里虽是无奈,面上也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罪。
“是某的过错,没算好时间,拂珠姑娘你且消消气。”
任凭陈何年再三道歉,一个时辰心血作废,拂珠很是可惜手里这坛子药,蹙着眉抱怨道:“先生嘴皮一张一合,倒是叫我熬断了手,跑断了腿。”
陈何年本就不善言辞,瞧见拂珠含怒的面容,除了道歉,别的却也说不出个花儿来。
回到了宋姝的房间里,提起这件事仍旧不满。
宋姝安慰道:“他是病人,陈何年是大夫,你多担待些。”
闻言,拂珠惊讶的瞧了她一眼。
“怎么了?”宋姝挑眉。
拂珠眨眨眼:“我倒是从没见过姑娘这般善解人意。”
“是吗?”宋姝笑了笑,“和着在我家拂珠眼里,你姑娘我是个凶狠残暴,不近人情的玩意儿?”
拂珠沉默一瞬,宋姝从她扑闪扑闪的眼里看出了她此时无言而衷心的附和,气笑了。
拂珠见她笑眯眯的模样有些骇人,后背一紧,赶忙转移话题道:“刚才钱知晓来话,说是今日早上宋冉又进了万运楼,赌红了眼。他看着时机合适,已经让手下的人将饵放下了。”
“这么快?”宋姝挑眉,“那感情好,我原说还要两三个月的工夫,没想到他倒是瘾大。”
上一世,宋冉好赌之事被他掩藏得极好,直到宋文栋死后,宋冉身为宋家家主,竟连给亲父发丧的钱都没有。
此事被御使大夫们上奏到了天听,闹得人尽皆知,滑天下之大稽。
宋姝上一世从京中仓皇逃窜,将秦国夫人的嫁妆尽数留在了宋府。
万万两的银钱,被宋冉输了个底朝天。
后来,她甚至在边陲小镇的当铺里发现过秦国夫人嫁妆里的钗环。
思及往事,宋姝冷笑道:“快些好,快些,我们正好行事!”
“那钱知晓那边?”拂珠问。
宋姝眨眨眼:“你让他先不用管了,只要宋冉进了崇余庄,自有分晓。”
一阵寒风从窗棂吹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照得宋姝脸色阴沉。
拂珠皱了皱眉道:“我倒是真看不懂姑娘您想做什么。您若是想让宋冉还不上钱,被崇余庄的人断手断脚,何须废这功夫?和钱知晓知会一声,他手下自有人可用,到时候要胳膊要腿儿的,都是您说了算。”
拂珠素来直爽,看不懂宋姝这弯弯道道在摆什么迷魂阵。
宋姝闻言,轻笑道:“谋划这么久,我可不光要他断手断脚……”
光影明灭中,拂珠见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忍不住又问:“那他还能怎么样?”
宋姝摇头,却始终不肯道出玄机,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见她故作玄虚,拂珠也不在意,随手拿起桌上一沓画好的黄符把玩。
上头乱糟糟的图腾让她看不出半点头绪,然而就是这些黄符,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吴全,还让门口守备的禁军听话的似狗一般。
宋姝见她拿起自己刚画好的符,顺势交代道:“这是我新画好的傀儡符,你拿去用。吴全那儿符纸两天一换,切勿忘了。”
拂珠点头,宋姝又交代道:“还有,陈何年如今常在别苑走动,毕竟是个外人,这符你放的时候藏好些,别让他看出端倪。”
闻言,拂珠抬头望向宋姝,只见她单手撑头,头上钗环轻晃,话虽随意,眉眼中却满是慎重。
符箓之术本是前朝传说,若是宋姝会画符之事被有心之人知晓,只怕会带来极大的麻烦。思及此,拂珠颇为郑重的点头道:“我明白。”
幽山别苑里没有其他人手,照顾晏泉的任务自然便落到了宋姝手里。
四下无人之时,陈何年自是向晏泉表达过自己的种种担忧:“殿下,若是宋大姑娘真有二心,属下怎么放心留您和她一室?”
不料晏泉却笑了,只是这笑中不带一丝暖意:“她现在该一门心思地想让我好好活着……”
陈何年眨了眨眼:“您这是何意?”
晏泉没说话,垂眸瞧见自己手脚上长长短短的银针,唇角笑意更深。
宋姝要从自己口中套话,一日不将消息套出来,便要让他活一日。
“宋姝之事你不必管,只要配合昆仑将这别苑里外摸清楚。”他淡淡下令道。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宋姝。
晏泉朝着陈何年使了个眼色,陈何年敛下神色,专心为他针灸。
宋姝端着热粥刚走进门,便瞧见陈何年正在为晏泉施针。晏泉躺在床上,长短不一的针遍布他身躯上下,像是只刺猬似的。
宋姝将餐盘放在桌子上,鸡丝小米粥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陈何年憩了憩鼻子,被宋姝敏锐地捕捉到。
她笑道:“先生辛苦了,今日施针之后不妨留在别苑用过午膳再走吧。”
陈何年背对着宋姝,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心动之色……他今日来别苑的时候便瞧见拂珠在熬鸡汤,香浓气味叫人垂涎不已。
此时,晏泉却开口了:“先生刚不是和我说下午有事,施了针便要急着走?”
陈何年一愣,抬头只见晏泉目色幽深,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附和道:“没,没错,我下午还有些私事,不,不麻烦了。”
陈何年语气结巴,似乎有些紧张……宋姝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他话即如此,她自是也不好多劝,点头道:“那就辛苦先生了。”
“无碍,无碍……”
陈何年垂首,随身的针袋中又取出一根细针来,稳准狠地扎进了晏泉脚踝处的太溪穴上。而后,上行六寸,又取了另一根针扎进了肾关穴。
“呀!”宋姝惊唤了一声。
陈何年回头,只见她指着晏泉的右手,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惊喜之色:“刚才,刚才动了。”
陈何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晏泉的右手小指细微地颤动着。那颤动微乎其微,却是个令人惊喜的发现。
陈何年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既然有了颤动,离恢复知觉便不远了。雍王殿下恢复真当神速!”
比之屋子里两人脸上的惊喜,晏泉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处细微的弧度表明他心里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平静。
第十七章
宋冉这几天过得快活极了。
崇余庄那位姓钱的管事果然好说话。
听闻他是京城宋家的大少爷,甚至连利钱都给他免了——整整三万两纹银,一成利都没要他的。
这回他不仅在三公子那儿按时还了钱,甚至手头还有些余钱能再去万运楼玩上两把……
“宋冉,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与他同行的锦衣男子见他双眼一动不动平视前方,嘴角却还微笑的模样有些魔障,不由搡了搡他。
他这一推,宋冉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他道。
这锦衣男子比宋冉略矮一头,浓眉小眼,肉鼻薄唇,圆乎乎的脑袋像是只球插在不甚健壮的身子上,横看侧看,上看下看,似乎都有些失调。
此人名唤郭跃,是京兆尹家的三公子,人称郭三郎。
郭跃今日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问宋冉道:“这《公羊传》你可读出个眉目来了?赵先生今日上课要我们互辩,你可有什么好想法?”
郭跃仗着他爹官居三品,在国子监不过是混日子,平日里国子监的先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过今年教《公羊传》的赵乾来自襄州赵家,为人古板严苛,是位有名的大学
刘乾最是看不惯京中纨绔之风,郭跃每每见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头疼得紧。
“《公羊传》?”
宋冉一愣,忽而想起半个月前,太学的先生的确布置了功课,让他们回家再好好地读一读《公羊传》,而后回到课上论辩。
然而他自从和三公子平了帐后,这些日子手气好得很,三天两头就在往万运楼跑,自是没工夫安心读书。
想起赵乾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他皱了皱眉,一时之间犯起了难……
此时正值正午,两人走在玄武大街上,鼻尖飘来阵阵胡饼和卤的香气。
郭跃提议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挨骂,咱们不妨在这酒肆吃点儿东西也不打紧。”
胡饼香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宋冉从来不驳郭跃的面子,只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正说着,由远及近,却传来一阵马蹄奔腾之声——
“金吾卫办差,闲杂人等开道!”
玄武大街上,烟尘匝地而起,一众金吾卫浩浩荡荡地往玄武大街南边而去,满脸肃杀的模样似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呸,呸……”
宋冉和郭跃吃了一嘴的灰尘,郭跃一张脸近乎扭曲。
望着士兵人喊马嘶离开的背影,他小声嘟囔道:“什么金吾卫,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是张狂!”
宋冉看向郭跃,心道一声,难怪。
大圣皇帝当初设十六卫以统帅禁卫之兵,本来与京兆尹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自从当年清光太子谋逆案后,大圣皇帝越发倚仗十六卫,这十六卫在京中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到如今新帝登基,郭跃他老子若是见了十六卫大将军,怕是还要俯身唤一声“大人”。
宋冉不欲再拱火,转移话题道:“这金吾卫这么大的阵仗,怕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吧?”
“哼,什么大事?”郭跃不屑开口,“不就是抓了个平西王在京中的暗桩吗,有什么可招摇的?”
想起这事情他就来气。
原本这暗桩的线索是他爹京兆尹手下人的人先发现的,然而他爹将证据奉上御前,陛下却转眼将差事交给了金吾卫。
郭跃嗤道:“拾人牙慧,也不嫌丢人!”
宋冉闻言,心知这暗桩绝非郭跃口中的小事。
平西王在陇右道虎视眈眈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京中捉出个暗桩来,只怕这死牢里要进不少人。
虽是如此,他也没必要下郭跃面子,拉着他往胡饼摊子走去——
这时,郭跃却来了兴致:“我跟你说,平西王这暗桩原本藏得十分隐秘,若非是因为我爹手下的人多方打探,就算他十六卫一起,也不可能将那些人捉住!”
“原是这般?”宋冉对这事不感兴趣,敷衍道。
“对啊,谁能想到平西王竟然是用‘子钱家’放钱的法子贿赂京城里这些大人的。”
宋冉步子一顿。
“子钱家?”
“对,就是那个什么……‘崇余庄’”
郭跃的声音宛若平地一声惊雷,在宋冉耳旁炸开。
耳边似有蜂鸣之声,他急忙攥住郭跃的手,又问道:“你说,你说那暗桩在哪儿?”
“就是那个放印子钱的崇余庄啊,你没听说过吗?”
宋冉的手不知不觉间使了极大的力气,抓得郭跃手腕生疼。他龇牙咧嘴的掰开宋冉的手,叫唤道:“你那么大力气攥我干嘛?真当是魔怔了?”
宋冉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却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痴呆似的站在原地,不住喃喃着:“崇余庄,怎么会呢?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