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的起源,竟都是因为一个宋文栋。
因为大圣皇帝和秦国夫人之间的风言风语,宋文栋一早便想处理掉他的发妻,恰逢叛军搜查,他正好顺水推舟,将秦国夫人藏身之地告知。不为其他,只是想要她的命罢了。
十余年前,宋府上下用秦国夫人的命换了他们所谓的清誉,十年后,他们又要用她宋姝的命去换宋府的锦绣前程。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人,她怎能不杀?怎能不恨?
宋文栋在家里心惊胆战地坐了十天,因为宋冉被抓的事情,宋府上下乌云密布。宋夫人和宋老夫人整日的哭,央着他去找法子将宋冉接回来。
听见宋夫人不住地念叨,宋文栋怒从心起,低声呵斥道:“愚妇!这内狱岂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
宋夫人年近四十,膝下只得了宋冉这一个宝贝儿子,哪里还听得进什么道理去?
“郎君之前被捉进内狱,不是一晚上就回来了吗?怎的冉儿,冉儿十天半个月了,连纸消息都没有?”
脸上的妆粉被哭花,湿哒哒的糊做一团,活像是那唱戏的鬼脸。忽然之间,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拉住了一旁的宋娟,急声道:“娟娘,新姑爷,新姑爷能不能帮上忙?郭家郎君不是京兆尹吗?他有没有办法将冉儿换出来?”
郭家二郎郭跃与宋冉乃是国子监里的密友,连带着郭家与宋家也相熟了起来。
两个月前宋娟与郭家幺子郭六郎订了亲,若要论门第,算是高嫁。
宋娟听见这话,皱了皱眉。
宋文栋厉声道:“你又在说什么疯话?娟娘与郭六郎六礼尚未过完,这时候去拽郭家下水,我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况且……”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此事一旦与平西王牵上关系,那就如同当年大圣皇帝肃清清光太子谋逆同党之时一般!沾上,那便是要赔命的!”
宋夫人闻言,脸色一白。
大景国自一百年前开国后,礼待前朝孙家皇族,荣养孙氏血脉。清光太子原名孙青书,原是孙氏正统的嫡长子,弱冠之年被大圣皇帝亲封“清光太子”,以表隆恩。
这“清光太子”不过是个虚号,孙青书却受了前朝旧臣的蛊惑,一心想要复辟孙氏江山,最后被人告发。
当年清光太子谋逆之时,宋夫人还尚且是个小姑娘,远居江南,可那时她已经听说过但凡是和谋逆案沾上一点儿关系的,都是抄家九族。菜市场的刽子手从日出砍头到日落,城里横尸遍野,血流漂杵。
思及此,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轻颤:“怎么办,那要怎么办?”
说着,她拾起手中的丝绢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哭了一上午,那丝绢早已被泪水打湿,微微一挤便能滴出水来。
宋文栋见她六神无主的模样,长袖一甩,转身便走。
刚到门口,却见宋伯急匆匆地跑进来传话道:“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宋文栋闻言,眉头一挑。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抿了抿唇,问宋伯道:“上次那信,你确定大长公主收到了?”
宋伯点头:“是的,奴将信送到府门口,是大长公主身边的青羽姑姑特地出来传的话。”
闻言,宋文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他上次被尤淖抓进内狱,虽只是一晚,可腿上的伤却也在府里将养了三个月,才堪堪养好。
此番进宫,怕是凶多吉少……
虽是如此,他在众人面前却还算镇定,只是藏在袖袍中冒着冷汗不住发抖的手暴露了他心头恐惧。
内狱设在宫里的丽景门之后。自打设立那日起,丽景门就多了个新称号,名唤“例竟门”,那是个十方阎罗殿,有进无出。
作者有话说:
注:“丽景门”“例竟门”一说,确实存在于周武时代。
”清光太子”这个称谓纯属作者瞎诌,但是新朝皇帝礼待前朝皇室,在宋朝也是真实存在的——宋太祖赵匡胤礼待后周柴家皇族,封周恭帝为郑王,并赐“丹书铁劵”。
另:这一章里前面的事情提的比较多,时间线大概是:大圣皇帝礼待前朝皇室,赐封清光太子——清光太子谋逆——威武将军常丰为主报仇,在花灯节引火。
第二十章
一出府门,宋文栋便被流星使戴上头套,押入了马车。
再睁眼的时候,是一片漆黑,只有角落桌上一盏油灯上豆大的烛火发着些微光芒。
鼻尖萦绕着一股恶臭,仿佛是鲜血混着臭汗在阳光暴晒下捂馊了的气味。
这气味一下子将宋文栋带回了两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样昏暗的牢房里,他被绑在刑架上。前,尤淖笑眯眯的指挥着流星使动手,足有婴孩手腕粗的鞭子挥在他的身上,只一下便让他的腿没了知觉。
袖中不住颤抖的双手此时哆嗦得更加厉害,他试图用左手握住右手去制住那股颤动,可双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无论如何也握不到一起去。
“吱呀”一声从身后传来,厚重的牢门被人从外打开,天光泄入牢中,让宋文栋有些不适地遮住了眼睛。
牢外,尤淖带着两个流星使走了进来,天光之下,尤淖消瘦的面庞上始终如一的挂着微笑。那微笑似乎是被焊在他脸上了似的,十几年来从未变过,就连眼角的笑纹嘴角的弧度都是那般统一。
宋文栋知道,这张笑面底下,藏着新帝最忠心,最凶残的一条狗。这半年来,凡是进了这例竟门,在他尤淖手下受刑的大臣,便没有一个不曾招供。
尤淖在牢门口站定,声音温和:“宋大人,一路过来辛苦了。”
宋文栋抿了抿唇,开口道:“大人,我家那孽子瞒着家里豪赌,鬼迷了心窍,背着家里去那崇余庄借钱,被他们坑骗,实在冤枉啊。”
“哦?”尤淖微微偏头,脸上闪过一丝好奇,却是从袖中掏出一封告罪书来递到宋文栋面前。
“宋大人请看看,令公子若真是遭平西王那歹人蒙骗,又如何会在这告罪书上签字画押呢?”
闻言,宋文栋身子一僵。
那孽处还是遭不住刑,画了押。
他将告罪书捏在手上,一言不发。
尤淖见状,脸上笑意更甚:“宋大人不妨将这告罪书展开,看看令公子到底交代了些什么?”
宋文栋看他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尤淖挑眉,“令公子在这告罪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平西王通过崇余庄向宋大人送了纹银整三万两!这么大的数额,何来欲加之罪一说?”
恍一听“三万两”这数目,宋文栋心跳停了一瞬……若是宋冉此时在他面前,不需尤淖动手,他自己便要先灭了那个孽障。
“瞧宋大人这副模样,是不准备认罪了?”
宋文栋将告罪书捏在手上,恨不得将那张薄薄的宣纸撕个粉碎。
“大人硬要往某身上加罪,某没做过,如何认得?”
尤淖又是一笑,对他的反应并不感到诧异。
进了内狱的人大多如此,受刑之前,大多是高风亮节,威武不屈的。然而只要是到了刑架上,许多人连头一个时辰都熬不过,便招了。
这便是大景国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肱骨大臣们,不过是嘴上会说好听话罢了。
他朝着身后的两个流星使挥了挥手,流星使上前将他押上了牢房正中的刑架上。
正在这时,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尤淖回头,见到来人躬身道:“参见大统领。”
旋即,宋文栋身边的两个流星使也跪了下来,宋文栋顺着光亮的地方看去,只见一男子高大魁梧的男子逆光站在门口,巍峨身影,像是一座小山似的。
此人正是内卫真正的魁首,大统领严客。
“这是宋文栋?”严客问。
尤淖垂首,恭声道:“回大统领,正是此人。”
严客看了宋文栋一眼,狭长的眼眸如深谷不见底。
下一刻,宋文栋只听他道:“陛下有令,宋家无辜,让我们将人放了。”
尤淖一顿,抬头看向严客,惊愕道:“可是,宋家大公子已然签了告罪书。”
严客咧嘴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这是圣上的命令。怎么,你尤淖要大过陛下去?”
尤淖身子一僵,忙低头道:“尤淖不敢,这就放人!”
“不必了。”严客道,“既是陛下亲自发话,我来负责便是。”
说着,他朝尤淖挥了挥手,示意他带着人退下。
尤淖并未多嘴,干脆利落的带人离开,低垂的眼眸遮住了瞳中思量……
宋文栋死里逃生,心知是那封信起了作用,不由长吁了一口气。他来到严客面前,拱手一礼,正欲说些什么,却只觉小腿一阵剧痛,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严客将他一脚踢翻,欺身上前,用膝盖顶住了宋文栋的咽喉。严客高大的身影像是小山似的将宋文栋笼罩,他只觉那只压在自己脖颈处的腿似是有千斤之重,压得他眼冒金星,喘不过气来。
严客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大长公主让某带话,既然知道了秘密,就将它烂在肚子里……若再有下次,某在这内狱中自有千百种的法子招待你。”
话罢,严客起身,脖颈处的压迫消失,空气再次进入肺里。
宋文栋趴伏在地上,猛地咳嗽了几声,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
他看向严客,心里却是有底了,声音嘶哑道:“只要宋某平安无事,大长公主的秘密自然是安全的。可某若是出了事,也自有信得过的人将这秘密捅出来。那玉牌和信,我已交给可信之人保管,若是陛下瞧见……”
他话还未落,严客又是一巴掌,将宋文栋打得眼冒金星,再次跌倒在地。
可严客越是这样,宋文栋心里越发确定,那个秘密,是打在了大长公主的七寸之上。
得了一张保命符,他也不生气,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来,问严客:“既然陛下有令,宋某是否能走了?”
严客冷眼看着他,半响,沉声道:“牢外自然有马车送你回府,宋冉也已经回去了。”
眼前的男人犹如市井上的泼皮无赖,还手握着大长公主的秘密,最是棘手。严客心中千回百转,呈现在面上,却仍是那副冷脸。
宋文栋走到牢门口的时候,他再次将人拦下警告道:“宋大人,管好你的嘴。你和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就看他了。”
听他声音冰冷,宋文栋没有回话,径直朝着牢外走去。离开阴湿的内狱,宋文栋再次沐浴在了阳光之下。前后虽只隔了不到一个时辰,可他却忽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澎湃庆幸之感。
天光之中,他转过头去看向黑暗中的严客,唇角扯出了一个讥诮的弧度:“大统领,只要宋某安全无恙,那个秘密便安全无恙。”
第二十一章
约莫一个时辰后,宋文栋回到宋府,张口便问:“那孽处呢?”
宋伯躬身道:“大少爷刚才被送回来,如今正在清风阁。”
想起宋冉身上的惨状,宋伯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这金尊玉贵的少爷,在内狱呆了十天,那一身的伤他光看着都头皮发麻。
清风阁里,宋老太太和宋夫人坐在宋冉床边,正在抹眼泪。
宋夫人自小闺训在那儿,哭得还比较克制,纵然心里像是剜肉似的疼,也只是啜泣。
然而宋老太太幼时本就是贫苦出身,一遇见这种大事,勉强学了一辈子的体统却是全都不顾了,两张嘴皮子上下一开,哭嚎声简直快将清风阁的房顶掀翻。
宋文栋被严客踢伤的左腿阵阵作痛,耳旁老母亲的哭喊声吵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草草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宋冉,只见宋冉在牢里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一块儿好皮。
宋夫人见他进来,泛红的眼眶声音沙哑:“大夫说,冉儿只要挺过这三天,便无性命之忧了。”
宋文栋皱了皱眉,低斥一句:“活该!”
宋夫人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宋老太太却又开始哭嚎:“冉儿可是你嫡亲的儿子,你这做父亲的,怎能如此狠心?”
见自己的母亲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孽障对自己横眉冷对,宋文栋气不打一处来。
他上前两步,指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宋冉,气得声音发抖:“母亲说儿子狠心?这,这孽畜自己染上恶习,差些将我们全家的命都搭进去!”
老太太一拍桌子:“冉儿千错万错,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你和孩子计较什么?”
“孩子?他明年就十九了,这亲都已经议过几回,赌场也不知进过多少次,哪家的孩子能有他那么大的本事?”
宋文栋被自家老娘气得胡子乱颤,气血上涌,只觉头晕得慌……
宋夫人见状,过来扶,却被他一手挥开,转而指着她的鼻子道:“这,这畜生长成今日这番模样,都是你们惯出来的!”
此番若非他灵机一动,只怕他已经和宋冉两人双双死在了尤淖手下!
思及此,他一把抄起身旁的板凳便要往宋冉身上砸去——
“此等惹出塌天大祸的畜生还留着他作甚?”
老太太和宋夫人被他这举动吓住了,一旁的侍婢小厮也赶紧上前拦他。
老妇人哭嚎着:“即使是个畜生,那也是你的血脉,你的嫡子!你这是要气死我,下了阎王殿,在你父亲面前没脸!”
素来温和的宋夫人也不由慌了神,拦在宋冉榻前哭喊:“郎君若要杀了冉儿,不如先杀了妾身,若是没了他,我这日子也没盼头了,您行行好,好歹叫我母子二人在那阴曹地府里作伴。”
一时之间,清风阁里乱作一团。宋文栋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毫不顾忌地护着宋冉,惊怒之下,眼前一黑,“咚”一声栽倒在地。
幽山别苑
年关将至,空气中飘起了若有似无的烟火气。
宋姝正坐在房间里鼓捣她的那些胭脂水粉,一旁床榻上,晏泉睡得正沉。
桂花的香气从她手里的瓷瓶中弥漫开来,宋姝拿着小勺从里头取了一勺桂花,放进碾子里碾碎了,又往里夹了些刚化了的琼脂。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拂珠的声音:“姑娘,先生到了。”
宋姝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去将晏泉唤醒……
晏泉睁开眼,只听她轻声道:“殿下,先生来了。”
晏泉迷迷糊糊銥嬅地嘟囔了一声。刚才这觉他睡得极为踏实,缠绵在被榻之间并不想睁眼。
宋姝见状,轻推了推他,声音轻柔:“殿下,殿下,快起来了,一会儿再睡吧。”
“别吵……”睡意正浓的男人声音含糊地拒绝着。
宋姝心思一转,俯身在他耳侧轻吹了一口气,学着南门的姑娘们声音娇媚道:“郎君,快些起来,若不然,妾身上榻陪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