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珠见状,细眉微皱,还是不甚放心的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在宋姝的注视下,拉着陈何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别苑。
头顶春阳明媚,宋姝仍穿着冬日里的褙子,不由晒出了一身汗来。她受不了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让吴全烧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薄衫,这才到晏泉的屋子里。
晏泉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
天光自雕花木窗泄入房里,照在男子莹白似玉的脸上,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打出扇形的阴影,像是一尊雕像,寒冽而矜贵。
恍惚间,宋姝又见到了那个孤高清冷的雍王。
听她进来,晏泉倏然睁开了眼,见她只穿了身薄衫,不由浓眉一皱,责问道:“你怎么就穿了这么点儿?”
宋姝笑笑,走到他床边解释:“今日天气热,我穿了褙子发了一身汗,薄衫凉快些。”
晏泉冷哼一声:“只怕是你那剑侍走了,无人管你,又开始胡闹。”
“我哪儿有。”
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凑到他跟前,娇憨模样似是和他亲近极了。
晏泉微微侧头,对她这亲近不予反应。
宋姝也不在意。屋外一连多日都是晴天,春风肆意,云霞翠轩,天地之间具是惊蛰回春之景。她索性提议道:“今日春阳好得很,天气又暖和,小舅舅,我们出去坐一会儿吧。”她又提议道。
她将脸凑到男人面前,明媚笑颜像是朵盛开的迎春花儿。拒绝的话就这么含在了嘴里,晏泉长睫微垂,片刻后,竟鬼使神差似的点了点头。
宋姝笑得更开心了,连忙出门,将陈何年带来的轮椅推进了房门。翠绿的春衫套在她高挑纤细的身躯外,春风一吹,似是青云出岫。
她将轮椅推进房中,又来到男人身后,搂着他的胸口,试着将他抬到轮椅上。
平日里,这事都是陈何年在做,宋姝在一旁看着只觉轻松,然而当她真的上手拽他的时候才发现,高大的男子身子沉重得很,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男人却像坠了千斤铁秤似的纹丝未动。
她的两条手臂围在晏泉胸前。晏泉微微后靠,将头枕在她的臂弯里,少女的馨香萦绕在他鼻尖,他一抬头,却见宋姝紧咬牙关,双颊泛红的模样。
因着用力的缘故,宋姝白皙的双颊似是桃花春雨,落红成霞。不知为何,晏泉想到了幼时用过的桃花糕。
那是宋姝第一次学着做糕点,说是“学做”,她不过四岁,只是跟在宫人身后看着她们调粉蒸糕,最后让她捏了个形状罢了。他犹记得小姑娘兴致盎然的将青瓷盘子摆在他面前,盘子里的白白的糕点歪歪扭扭得不成样子。
彼时他也年幼,原是挑嘴的,那糕点不算难吃,也并非美味珍馐,可那次他却一点儿没在意,一口气吃下了半碟糕。
似乎从那时起,他便见不得她脸上失落委屈,只想着吃完糕点能哄了她开心。
如今回想起来,那糕点清甜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舌尖。
她是不是,也和糕点一样甜?
他想尝尝……
脑中念头一闪而过,晏泉竟也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头去——宋姝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就在薄唇即将触到她脸颊的一刹那,晏泉回过神来,生生停在了原处。
他这是,在做什么?
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面上却是分毫未显。
手脚在宋姝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使力,宋姝只觉怀中人一轻,下一刻,已经将晏泉抬到了轮椅上。
看着稳稳当当坐在轮椅上的晏泉,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展开自己的双手,看了又看。
她真有这么大力气?
“不是说要出去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晏泉声音清冷,表情冷淡。
宋姝回过神来,低应了一声,不作他想地推着晏泉往屋外走去——
屋外春光乍泄,宋姝目光拂过屋外满园春色,余光瞟过椅子上的晏泉,却见他白玉脖颈处泛着胭脂似的浅红。
第二十五章 (三章合一)
幽山别苑内荒草繁杂, 曾经的花园杂草疯长,枯树未经裁剪, 弯弯扭扭地伸展四肢, 树干上的藤蔓猖狂地攀附其上,似是锁链将之紧紧捆绑。
虽是如此,晏泉却很喜欢。
确切地来说,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呆在屋子外面,闻嗅草木香气。微微仰头,春风扑面而来, 他惬意似的眯了眯眼,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宋姝见他难得露出这般享受模样,也不去打扰, 推着轮椅陪他在花园四处转悠。
倒春寒的风威力十足, 宋姝身上单薄的衣衫丝毫不足以抵挡这肆意而猖狂的风。她陪着晏泉在屋外转了一下午,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是夜,豆大的烛火在房中摇曳,床榻上的女子身着一身轻纱睡袍, 纤细的身影在纱雾下若隐若现……身上的锦被皱作一团, 被她推到了床脚。宋姝烧得迷迷糊糊,双颊通红, 在榻上不安地翻来滚去, 不住梦呓些什么。
月光透过窗户纸, 朦朦胧胧的在地上撒上了一层银霜,宋姝昏睡之中,不知房间门开了一条缝隙。
背对着, 晏泉缓缓步入房中——
烛火摇曳, 忽明忽灭的光照在他清俊面孔上, 照出他黑瞳幽深,似是要将烛火吞噬殆尽。
男人缓缓走至宋姝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床榻上的不住翻滚的人。
宋姝睡得极不安稳,纤细的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吸之间是一片灼热,俊秀的双眉紧紧蹙起,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就像是被放进了烤炉里的糕点,触及之处皆是一片滚烫。
晏泉站在床边上,静静地注视着床榻上的身影,却不曾有任何动作。
他就这么看着宋姝,看着她因为高热而烧得通红的脸颊,看着她黏在鬓间的乱发,看着她在脖颈肌肤染上薄红一片,看着她红唇微张,嘴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他今晚本是乘夜深人静之时探查别院情况,行至宋姝门前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走了进来。
黑暗之中,宋姝还在床上胡乱而不安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嘴里喃喃声却渐渐清晰起来:“母亲,母亲……难受,我好难受……”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紧蹙着脸颊,浑身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模样。
晏泉目光一凝,下一刻,缓缓伸出手去,白玉似的修长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灼热的温度引得他指尖一颤,他下意识地便想将手缩回来,可是宋姝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迅速地将脸颊凑了上来。
泛着微凉的指尖让她发出些舒服的喟叹,嗓子间沙哑的呢喃像是猫儿似的。
晏泉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原处。
黑暗之中,他紧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姝,手指却不自觉地在她灼热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满是薄茧的手指轻轻的拂过,感受到她脸颊灼热温度,剑眉轻拧,幽深瞳孔中掠起丝丝涟漪。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在无望深渊中觑到的一道微光,为什么,偏偏是将他拽进地狱里的人?
在床上翻腾的宋姝并不能给他一个答案。
她伸出手来,贪婪地汲取着无尽灼热中的一点凉意,殷红而湿润的唇角蹭过他的掌心,留下温热而湿软的触感。
晏泉拧了拧眉,顺势坐在了床边。
空出来的右手缓缓地拨过她泛着湿意的额头,为她将鬓发理顺。
屋外月光落在窗沿上,留下片片银霜。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床上人攥着自己的左手不放。半响,泛着微凉的右手指尖轻轻地划过宋姝泛红的颈脖。
昏黄烛火中,晏泉眯了眯眼,似乎是在想象鲜血从她脖颈间喷射出来时的样子。
宋姝发了一晚高热,第二天下午醒来的时候,高热已然褪去,脑子却仍是昏沉……
上辈子一个人住得久了,她对这样感冒伤风的小病倒是有了一套轻车熟路的处理方法。
顾不上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她汲起鞋子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没有点灯,些微天光从窗户纸外透进屋内,屋里光线暗淡,前些日子燃烧的檀香氤氲仍在,宋姝闻着,却觉得脑袋更加昏沉。
她抚了抚额,跌跌撞撞地走到木柜子前,里头装着些她画好的符箓。
从柜子里取出一张符纸,她拿出柜子里的火折子引燃桌上油灯,明黄的符纸经烈火舔舐,瞬间便燃成了一堆灰烬。
宋姝将符灰倒进了瓷杯中,正欲从茶壶中倒些水出来,混着符灰喝下,晃了晃茶壶,里头却是一滴水也无。
“吴全!倒杯水来。”
她朝外高呼了一声,话音一落,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隐约之间,她似乎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然而经过一晚上的高热,她的脑袋仍然泛着疼,太阳穴突突直跳,思路也不甚清晰。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吴全沟壑纵深的老脸出现在了门口,手里却是空空荡荡的。
老太监脸上的木讷空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狰狞笑意。
“宋,大,姑,娘!”
阉奴的声音尖细而沙哑,像是两片粗糙瓦片尖锐摩擦发出的声响,听得宋姝头更疼了。
然而望着吴全一脸狰狞,她已顾及不了许多……。
拂珠走后,她今日一大早该要去给吴全换上新的傀儡符,怎料昨晚发热,她将这事忘了。
宋姝心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吴全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已经失效的符纸,缓缓朝着宋姝逼近。
他手里攥着那张符纸,在宋姝眼前轻晃,狞笑问道:“宋大姑娘,你究竟是哪儿来的妖人野鬼?竟会这种东西?”
宋姝抿了抿唇,用余光打量屋内路线,思考着逃跑的法子。
唯一的入口被吴全堵住,四面窗户紧闭……宋姝心头略过一丝凉意……
吴全见状,脸上笑意更加猖狂,晃着黄符厉声道:“我管你是野怪也好,妖精也罢,今日在我吴全手下,你万万莫想活命!”
吴全一步步朝着书房内走去,殊不知,书房的对面的屋子木窗搬开,黑暗之中,晏泉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房的动静。
两个房间距离不远,晏泉站在屋内,透过半扇窗清楚地看见吴全挥舞在手间的东西——竟是一纸黄符!
联系吴全前后说辞,晏泉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俊美面孔上闪过一丝诧异,他的目光紧随着吴全的背影,却见吴全忽抬手朝着宋姝攻去——
凤目微眯,随手摘下窗边一片叶,手腕一抬,那软叶便带了千钧之力射向吴全后背——
柔软的叶片承载了强悍的内力击中吴全的后颈。只此一击,他不受控制地软下了身子,在宋姝面前轰然倒下。
宋姝惊魂未定地看着吴全倏然倒下的身影,只思考了片刻,便果断取出一张新的傀儡符,试探性地朝着吴全走去……
老太监倒在地上全无知觉。
她用脚踹了踹吴全的身体,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看来是彻底昏了过去。
宋姝心下一松,飞快地翻过吴全的身体,将新的傀儡符贴到了吴全的后颈处,又将他后颈衣衫整理一番,遮住了黄符。
全部做罢,她这才迈出书房门,狐疑地打量了一番院子四周。
回廊上空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身影。
吴全为何会忽然晕厥?
心头略过一丝疑虑,却被她飞快的压了下去。
幽山别苑守备如此森严,怎可能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可能是吴全被贴了太久的符,受不住符箓的效用,这才晕了过去。
自己只是运气好罢了……她这般安慰着自己,跨出书房,惊魂未定地回了房间。
在她身后,两道幽深目光紧紧地黏在她的背影上,久久不曾移开。
不多时,房间暗处响起男人低低笑声……
有趣,真是有趣。
半个月后,拂珠与陈何年如愿采了药回来。
两个人刚刚踏入正院,便瞧见厢房的门半开着——
房内,宋姝正在给晏泉喂药。
晏泉没骨头似的靠在宋姝怀里,由着宋姝一勺勺将药喂给他,动作轻柔而娴熟。喂完了药,她从怀中掏出帕子来,为他拭去唇边药渍。
全程,晏泉都窝在她怀里,乖巧得像是个布偶娃娃。
宋姝刚刚喂了药,便听见了拂珠和陈何年的声音,放下药碗便要出去看——
怎料晏泉却忽然从身后唤住了她。
她关切地转过身子,却见晏泉一动不动地凝着他,黑漆漆的眼里带着委屈的神色。
她问:“殿下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晏泉眉头微蹙,吐出一声:“苦。”
苦?
宋姝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药碗,忽而意识到晏泉是在说药苦。
男人俊眉微蹙,嘴角下撇,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是个孩子。宋姝见状,心里一阵好笑,随手拾起碟子里的蜜饯,塞进了他嘴里。
“吃颗蜜饯就好了。”
宋姝的手上带着中药微微的苦涩,从晏泉的鼻尖略过,他垂下自己狭长的睫羽,品尝着嘴里蜜饯的甜。
宋姝笑道:“殿下
怎的像个小孩儿似的开始觉得药苦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话一落,晏泉倏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却又垂下了头。
幽幽的声音从男人嗓间溢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嫌我,想走了?”
晏泉低垂着头,宋姝看不清他脸上表情,然而声音里却似是带着无尽的委屈。
宋姝闻言,细眉轻拧。
这都哪儿和哪儿?
她好笑地上前抚了抚男人鬂间的发,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怎么可能,我就喜欢殿下现在这样儿。”
晏泉抬头,墨似的瞳里闪过一丝好奇:“我……这样?”
宋姝点点头,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眸子眨了眨,泄出些促狭之意。
她修长干净的指甲轻抚过男人的侧脸和下巴,带着淡淡柠檬的馨香扑面而来,轻笑道:“就像殿下这样,可让我……为所欲为。”
女子吐气如兰,话音刚落,晏泉白玉似的面孔瞬间染上深红。墨瞳瞪圆,他低声斥道:“你从哪儿学得这些虎狼之词?没规没矩。”
听他轻叱,宋姝脸上笑意更甚。
比起那般自卑落寞,她还是觉得晏泉发怒的模样好看些。
她收回手来站在一旁,耸了耸肩,无辜道:“明明是您问我我才答的,怎么没规矩了?”
晏泉瞪她一眼,片刻之后,才像是受不了她似的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见状,宋姝也不再逗他,道:“拂珠他们回来了,我去看看。”
说着,便离开了厢房。
晏泉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耳根和脸仍旧泛着浅浅的红,然而清俊面孔上,怒意消散不见踪影,旋即,薄唇微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