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似乎有着亡羊补牢之意,人都这般骑虎难下了,如今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便能安抚寻常之人吗?
更何况姜知妤并不是城中的市井民女。
起初她很是可疑为何周遭婢女身上皆是同一股淡淡的药香,又想起来了当日街上不懂礼貌周数的男子。
不过,婢女们倒是替她解答了这个疑虑,她们西域诸国奇药繁多,既有药,亦有毒,而国内上下的人皆有个习惯便是在身上佩带着鹤芽草等草药研磨的药粉,将其制成小香囊佩带在身。
姜知妤倒是不太喜欢这股香气幽微的气味,不过还是好奇地提了一嘴,“都说你们那灵丹妙药甚多,我倒是好奇可否有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
儿时她便是对外番的传言颇感兴趣,传闻西域诸国能在那风沙苦寒之地依然繁衍生息的原因,便是有着传闻中的神医扶危济困,来去无踪,所给的药物,能起死人,肉白骨。
所以不止是她,数年来,崇安城内不少人的想法倒是与她极其相似。
姜知妤逐渐与车中几位婢女熟络了一些,也不再那般畏缩,大胆询问了起来。
几位婢女捂着嘴浅笑,本就深邃的眼弯如新月,“怎么可能呢,你们都这么传的吗?很多病都是无药可解的,不过是世人所臆想的罢了。”
姜知妤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知本就不太切实,可不知为何,婢女戏谑着说完后,她的心却不受克制,越发闷得难受,夹带着一阵一阵的抽痛,很是突然。
她抚了抚胸口,脸色微异,掀起一旁的帘子朝外深嗅了一口草木混杂泥土的气息。
众人以为姜知妤只是舟车劳顿有些乏力,一路上也都多加照顾,便将箱中的小羊羔皮毯子取出,盖在姜知妤身上,催促她睡下。
而就当姜知妤羽睫紧闭,眉心深蹙,裹紧毯子小憩后,她却忽然做起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雨夜,大雨倾注,雷光交错。
皇宫中的永巷里,宫女正忙着收拾行囊企图趁乱逃出。不舍的、害怕的、忿恨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可与雷雨相比,只是万里滚滚黄河,汇入的几层泥沙罢了。
承明殿内,几位宫人太医跪在一旁,无不掩面悲恸。
东宫太子姜星野,一生勤勉,天资聪颖,终是因暴毙,不治而亡。
而数个时辰前的宫宴仍旧还仍旧存留着些许微弱的喜庆,红绸灯笼数不胜数,只是在突如其来的天公不作美后,终是被风吹得四散。
长信门外,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早就长驱直入,在雨中,充斥着刀剑相击的刺耳声响,一阵阵声浪里夹杂着哭喊声惨嚎声,四野肃杀,血染大地。
楚修辰褪去大红的喜服,身着银白盔甲,眸色依旧如平日里那般的不带人情味,雪煞下的血汨汨不绝,顷刻又随着不歇的大雨一道顺流淌在了染红的雨坑中。
雷声大作,电光忽隐忽现,映照在他的脸上,各种情绪开始展现,不安、惶恐、怨气……大概都不如那虐人成为剑下魂时的快意,来的痛快。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前一世,楚修辰究竟还做了什么,总是觉得前一世的种种不过一场梦,一切仿若从未发生。
可那触目惊心的画面每每回想,便让她更加理智,逐渐清醒。
梦里的画面总是残缺不堪的,随后梦境一转,又换了一个场景。
只见许兆元与诸位同僚悉数被收押在诏狱中,发丝散乱,身上的盔甲尚未换成囚服,只是圈禁在一起,天窗有一丝光投射而下,照得底下的囚徒,更显狼狈。
许兆元手脚的桎梏被侍从所解开,已然给了他极大的颜面与尊严。
“修辰……”许兆元嘴角的血迹尚未拭去,忍着身上数处伤痕,缓步走向楚修辰。
此刻他双手捂着腹部,鲜血正不绝涌出,负伤至今未曾止住。
“我这一辈子,都输给你了……”
“能否念及你我昔日的情谊,饶君君一命……”
他唇角早就惨白如纸,自知自己命数已尽,用尽浑身气力,夺过楚修辰手中剑鞘内的雪煞,朝着自己颈部抹去。
……
姜知妤双手死死攥住毯子,嘴里含糊着说着话,身子也不安地蜷缩起来,摆动越来越大。
“姑娘?”
婢女们尝试上前小声唤醒姜知妤,可她额头鼻尖冷汗涔涔,像是做了噩梦一般,难以唤醒。
“不要!”
姜知妤在一阵含糊声中惊呼出声,随之双目展开,仍旧心惊肉跳地大口喘着气,两眼呆滞。
婢女见她这般连忙上前用手帕擦拭她脸上的汗珠,柔声道:“姑娘做噩梦了吧?如今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
姜知妤又缓了一会,才坐直起身,只见自己早就将毯子攥成一团,当时的惊恐不言而喻。
她想了那般的久,独独没有想到,前一世,许兆元竟是死在了楚修辰的剑下。
甚至柳君君,或许都不曾放过?
为何会这般?
她是否一直方向便是错的呢?如若自己当真想从许兆元身上找线索,那这一世他会是什么结局呢?
平日里的梦总是醒来片刻便遗忘了,可这一个梦却那般真实,置身其境,让她一闭上眼,便能在脑海里回旋那些画面。
或许楚修辰本就是个冷血无情之人,连对朋友都不曾手软。
是她一直以来,优柔寡断。
姜知妤与几位婢女一同落了地,婢女们告诉她,她们的主子受了风寒,在路上加重,不得已在此歇下,而将姜知妤则先安置在客栈中,由她们这几位婢女随时照料。
说是照拂,其实姜知妤知晓不过是换了个话来变着看管自己罢了。
倘若当真要被这无礼之人强娶,姜知妤这次绝不会再手软了,深宫红墙困不住她,豪门大宅亦不会让她妥协,
倘若当真回不去了,她独自一人倒也很是自在清闲,起码那么多心烦之事,便眼不见为净了。
从此寄情于它物,顺应本心。
马车在客栈面前停下,几人随后陆续下了马车,姜知妤才落了地,便在耳畔听见了她所不懂的语言,交谈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她转身望去,只见街上往来之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与崇安城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
“姑娘,”婢女看出她想张嘴询问的话,“我们已然离开了显朝,这里是邕州,语言与我们西秦是相通的。”
姜知妤未做太大表态,与几位一同进了客栈。
邕州,不知为何,她似乎老是听到这一字眼。
邕州在数十年前还是显朝的疆土,只是邕州城易守难攻,数十年来无数次皆在此战失利,而这些百姓也逐渐麻木,左右战争下,他们不过是蝼蚁。
是夜,弦月高挂,月色循着朱色木窗向屋内倾泄,满地碎银。
姜知妤在马车中颠簸数月,许久不曾在窗边这般看着月亮了,还有数日,便是中秋了。
可她,又该如何团圆呢?
一路离开显朝的时候,姜知妤也曾试图在沿途留下一些布条求助示意,但大概是杯水车薪。
婢女不肯将自己的身份与主子的名号向姜知妤透知,想来便是害怕她私下做的预谋。
这些时日自己未曾回去,大概半夏与桑枝早就哭得眼睛像核桃那般肿了吧?
姜知妤缓缓转身,便见两位婢女犹如影子一般跟着自己,寸步不离。
其实就算下了马车,姜知妤如今大概也逃不掉的。她们兵分两路,而这一路的人目的便是妥善安置姜知妤暂住客栈几日,楼下有守卫不断交替看守。
她垂着头,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姜知妤的思乡情切她们也都知晓,其他地方再好,也不如家来得最为舒坦。
好不容易说通了她们,得以下楼走一走,姜知妤自然加快了脚步,试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继续在邕州城做些线索。
虽说此地已不再是大显的国界,但作为枢纽要道,此地正是必经之地,如若姜湛派遣影卫出城搜寻,如若顺利的话,应当是能察觉的。
不远处还可以看见随从在窥视自己,姜知妤抛下字条便继续佯装无事一般,坐在一旁的阶梯上吹着凉风。
随行的婢女并没有大显女子的常见服侍,故这些日子姜知妤一直穿着一位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婢女的衣裙,连带着自己忍气吞声着忍受着早已沁入布帛的草药气味,甚是浓烈。
姜知妤低着头,看着袖口上繁重的花纹,偷闲一般稍缓口气。
不远处,夏侯景正好独自朝着客栈方向而来。
夏侯苏其实自幼便体弱多病,此番如此迫切想促成和亲便是担忧夜长梦多,倘若夏侯苏的痼疾反反复复下去,或许明年再来显朝求娶公主的,不是王兄,而是他了。
此番匆忙离京,舟车劳顿,夏侯苏的风寒反而越发严重了起来,今日才到了邕州,便昏迷不醒,浑身滚烫如热铁。
离西秦还需几日,而夏侯苏的身子定然是撑不到多番颠簸,而听随行御医的说辞,这一次的病属实严重,凶多吉少。
夏侯景身旁依旧不带随从,独自走在街上,心事重重地摇着头踱步。
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那位熟悉的姑娘,正坐在石梯上发着呆。
夏侯景顿住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真的是那位姑娘吗?可她为何会在此处呢?
难不成世界上还有这么酷似的两幅面孔吗?
他谨慎地走上前,这一次十分注意,声音也变得低沉许多:“这位……姑娘?”
姜知妤抬头便看着夏侯景一身石绿色的长袍,身形挺直地站在自己面前。
微风吹向她,一股陌生又熟悉的草药味再一次席卷而来。
“是你?”姜知妤站起,颇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在这?”
夏侯景听闻姜知妤这般表态,便确认了自己未曾看错人,摸了一下后颈缓神思索:“我……是西秦与显朝往来通商的药坊公子,所以我才出没在显朝,也会说你们那的话。”
他这一次并不想再给这位姑娘留下一些不太好的印象,原本带着愁容的脸已经很努力地扬起了笑脸。
也是西秦?还真是巧。
姜知妤倒也不是很关于好奇夏侯景的身份,她正准备转身告辞回客栈,便被夏侯景忽然叫住。
“那个……不管你我为何如此有缘在邕州碰面,我还是想和你说一声,抱歉,那一日是我太冒犯了,我不知道在大显这样子是不可取的事……”
夏侯景说到这,耳廓早已刷刷泛起粉色,只觉越发滚烫。
“……没事。”
她此刻并不想去商讨这些细枝末节,原本便不曾放在心上,数日的车马劳顿早就让她疲惫不堪。
更何况。她仍需早日脱身,否则等到了西秦,自己或许便要到那传闻中待婢女都很关心的主子房中了。
属实可惧,可怕。
离开大显的每一时刻,无不让姜知妤愈发想念。
“我……我叫夏侯景,我其实……第一眼看见姑娘的时候,我就喜欢姑娘了,但是我当时愣了一下,你就不见了……”
夏侯景说出这番话时,眼神飘忽不定,不停蜷缩着的手暗示着他心中的紧张。
“随后我又看见你了,担心你又一闪而过,我就冲上去询问了。”夏侯景看着姜知妤站在原地,似乎想认真听他陈述。
夏侯景还是第一次这般对一个女子心动,他平日里总是口无遮拦,如今倒怕错说了一句,对方听完便走了。
“我……”夏侯景顿了顿,“在西秦,我们有一个风俗,便是如果一个人心悦于一人,只要对方未曾定情或者婚配,便可以大胆去追求一番……”
他的语气越发微弱:“当、当然,若是按显朝的习俗,便,没有这回事。”
听他坦言,姜知妤觉察有些滑稽,只不过他想与人风花雪月,竟是不知人家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着如何逃离回家。
她沉默良久,忽然垂下脸闷笑了一阵。
“没有,”姜知妤笑了笑,“我的确尚未婚配,也未曾有意中人。”
又如何呢?
她旋即便补充:“公子想来便是家世显赫,我与公子属实不是般配,我也……”
她正侧首朝着客栈方向探去,留意在门口注视自己的几个仆从,仍旧睁着一团黑墨的眼盯着自己。
而就在那数位仆从的身后,正有一人。
泠泠月色下,他的靛青色圆领锦袍显得格外惹眼,虽是仍然有段距离,但仍旧可以看出他此刻心中不平的思绪,正对上姜知妤茫然的眼。
楚修辰?他为何会得知自己在这?
一旁的几位随从倒是机警,立刻觉察出来姜知妤定然是在沿途做下了标记,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从身后掏出了薄若蝉翼的青色刀刃,朝着楚修辰刺去。
姜知妤不由自主朝着前方趔趄走了几步,这几人不是普通的随从吗?
只见楚修辰一个跃身,便从马上腾空而起,手中依旧执着那柄寒凉锐利的雪煞。
他今夜的脸色就犹如雪煞那般的寒气夺人。
“你认识马上那人吗?”夏侯景连忙问。
姜知妤顿了顿,“不……不太认识。”
她自从离开大显后,便没有料想过来者会是他。
邕州……他最不应该来此处。
姜知妤原先只以为有四五名的随从留意着她的举动,却不料刀光闪过,不知又从何处来了七八位的杀手,手执利器,直朝他而去。
姜知妤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夏侯景拉至墙角,“你别过去,可能是他遇上了仇家,就在这里埋伏等他的。”
姜知妤抿唇不言。
只见杀手抽出腰间长刀,凌空一划,朝着他斩去。
楚修辰的雪煞似一束白霜,剑气横空飞掠,不断灵巧侧避,化解攻势,兵刃相击后发出的猎猎响声在深夜中格外分明。
几位杀手意识到不好对付,将楚修辰团团围起,手中弯刃泛着银色的光晕笼罩在他身前。
楚修辰的确势单力薄,一人无法观测八方,倏地腾空而起,手中的雪煞也游刃有余一般从高处直往下俯冲,推肘偏击,将两人手中的长刀打落在地。
他的衣袍在风中微微吹起,并不是太吃力地便击杀了几位杀手,横陈在道旁,此时稍微处于下风的几位杀手急红了眼,孤注一掷,原本就是死士,无惧生死。
楚修辰迅速从地上夺过了弯刀,手中银光闪动,剑刃稳稳地挡住了那柄急剧砍来的白刃,而另一只手一转,早就沾着鲜血的弯刀便抵至了杀手的喉前,只听嗡鸣响起,死士伏地,见血封喉。
虽说在梦中,姜知妤曾目睹着楚修辰这般场景,可亲眼目睹着死士一个个倒下,仍旧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正当夏侯景准备带着姜知妤遁走之时,只见最后的三位死士大声怒吼,开始不顾任何刀法,直往楚修辰身前刺去,前几次都只差毫厘,未曾伤及,许是他稍有不慎之际,竟然其中一柄弯刃没入了他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