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在喜回答时仍旧担心误触了逆鳞,心里揣度着,若不是太子是储君,位高权重,非诏不得擅自离京,他定然早就去寻五公主了。
不只是姜星野,五公主走失的消息自从在狩猎围场便传开,如今更是宫内外无人不知,自然没有人敢冒着大不为藏匿起公主。
高在喜今日命宫人将龙涎香里填上等量的安神香焚起。陛下总算是得以安稳入眠。
*
客房内此时静谧无声。
中衣顺着姜知妤手中动作缓缓滑落下。
首先投射入姜知妤眼眸的自然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鲜红刺目,仿若在隐隐约约间仍旧可以瞥见伤口内测的血肉。
姜知妤早就设想过自己看见这伤口时该多么惧怕,心中早就有了铺垫。
她想得很是清楚,她自然日后不会再与楚修辰再有所牵扯了,待到两人返回崇安,姜知妤便要向姜湛陈述一切。
没了嫡公主的身份,让世人知晓自己早已不复存在,随后自己再搬离这里,寻个僻静之处,细水长流也是极好。
或许日后的走向,便不再是前几日梦里那般。
姜知妤眼不由得轻颤了一下,原本轻扯着衣领的手也骤然松开。
原来楚修辰的胸腹上皆用白纱裹着,不止今日一处刀伤,仍有旧伤,
“我先前未曾听说你伤了,”姜知妤冷静道,“莫非是当日在围场时受的?”
不远处的红烛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爆破声,映着烛火随之摇曳。
回应却迟迟不曾答起。
姜知妤生平也未曾见过狼,只是在典籍中略有见闻。
生于南山,啸于山岗,游于空谷,狼自视高傲,或群攻,或独获,心性如此。独自袭来,自然是将楚修辰视作腹中餐来对待。
其实那夜营帐中,姜知妤的确嗅觉灵敏,闻到了他身上仍旧有极重的药味,区区手臂自然是不会染上那么多。
“既然将军尚有伤未痊愈,何必不顾安危前来寻我?”她停顿了一下,“如此,我便会对你多有愧疚吗?我不会。”
姜知妤眼眸微转,只见那肩部的窟窿里仍旧有血珠渗下,而纱布所包裹之处,血丝早就斑驳缓缓透出。
姜知妤自然不会问他疼痛与否,而是直接质问:“血流了这么多,会死吗?”
她的手试探上前,轻轻抵在楚修辰的胸口处,示意他坐下。
“罢了……你不许再说话。”
姜知妤命令道。
姜知妤垂手解下了他腰侧的衣带,将最后的中衣彻底除去,犹如雪日盛开的红梅,一眼望去。自是清白分明。
她其实并不喜这浓重的血腥味,可还是小心地替他将纱布拆解了下来。
不过她只当好人帮到底,到底是公主不是军医,能止住血便已是对自己手艺的认可了。
姜知妤的指尖有些凉,在一圈一圈拆下时无意中擦到了楚修辰的肌肤上,很是灼热。
楚修辰裸露在外的肌肤在烛光下隐约泛着柔和的光泽,手臂许是操持军务,练就得很是健硕。
胸膛同样厚实且有着流畅的线条,并不像平日着衣后那般看上去清瘦。
姜知妤认真地擦拭着。
“楚修辰,即便我先前或许对你有些热烈,那也是我年少轻狂一时兴起。你军务在身,日后若是兵连祸结,你自然该在疆场御敌,护佑城池子民。”
这一世,姜知妤总是若有若无在他耳畔不停夸耀,他是战功显赫的大将军,是为百姓子民而战,是为大显上下而击。
大约这冷嘲热讽的话,楚修辰如今还不能明白过来。
前一世他骗了所有人,骗了父皇说心属自己,求取来婚书。又害了许兆元,竟为了排除异己,残忍将手足反捉,只为达成自己的图谋。甚至前一世到最后还那般相信着楚修辰会娶自己的柳君君,大概也没有一个好的下场。
人心善变难测,不过姜知妤想着,楚修辰大概本是个没有心的人。
“你这一路而来寻我,莫不是过于可笑了,”姜知妤转身便将搭在盆沿的方巾打湿,上前最先擦拭楚修辰肩上的血迹,“你这一离京十余日,城中怕是早就有了楚将军的流言蜚语了吧,何必得不偿失?”
姜知妤将方巾攥在手心,倾下身子一点点地将血迹擦拭,极力不让自己过于尴尬,只能不停塞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在世家公子中,不论里子论外在,他的确是当得起正理平治、博文约礼这簪名,未曾与京中女眷有过逾矩,也不曾传出过任何不雅的风气来。
即便是柳君君,从她昔日口中也可得知,楚修辰与她也不过是寥寥数面。
所以,楚修辰为何要保下柳君君呢?若是前一世,不应当这般。
她有些走神,手也不再那般轻柔谨慎,有些敷衍的意思。
楚修辰看着姜知妤的脸正凑近自己的胸口,甚至可以感受到带着凉意的鼻吸喷洒在自己跟前,眼眸渐沉。
他并非断了手臂,所受的伤也不是那般的无可救药,属实让她这般凝视着自己肌理,有些不妥。
或许是姜知妤的命令奏效,自然更多的是,自己。
方巾的热度散得很是快,没一会便凉了下来,楚修辰只觉胸口一阵一阵有凉意袭来,不过并不刺激。
他的喉结动了动,虽是默了半晌,但仍旧不想再这般下去,蹙紧了眉心。
“比起我的流言蜚语,难道不是公主的清誉更为重要吗?”
楚修辰又道:“公主在京中那般声称心悦于许兆元,在路上念及的最多的,是他吗?”
许是楚修辰离她颇近,他说这话时音量并不高,但仍旧萦绕在她的耳畔,很是清晰。
姜知妤有些怔住,不知所觉地径直抬起了头。
只见楚修辰正好垂着眼,对上了她渐近的眼眸,近在咫尺。
姜知妤其实很少这般如此贴近般看着楚修辰。
除却前两次都很是突然的相吻外,她如此认真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还有一次。
那时曲朔十六年的盛夏。
彼时楚修辰初出茅庐,但已颇负群臣与姜湛的夸赞,那一日正是召他入宫议事,姜湛见他谈吐不凡,对于军事颇有独到见解,当即便封楚修辰为副将,让他日后好生多加历练,定不输父母当年卓迹。
半夏在宣室殿外等候了许久,见楚修辰出来,立即上前请他去含光殿,说是公主有要紧事要嘱托他。
虽是这个带着冠冕的说辞,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月已经是姜知妤第三次这么说了。
而当楚修辰来到含光殿时,只见姜知妤趴在殿外亭下小憩着。
许是今日未曾午睡,又等了他许久,姜知妤侧着脑袋,睡得很是安稳,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楚修辰试图唤醒姜知妤,却未果。
他转身看向四周,婢女却早已撤下,只余下他一人。
也是在那个时候,未及弱冠的他,心里还存着些少年的稚气与冲动,再与家规礼教的冲突下,很是纠结。
而那时姜知妤抬眼醒来之际,双眼微朦下,只见楚修辰一手撑着桌面,他那张仍带稚气的脸近在咫尺,就在她抬眼那一瞬,两眼相视。
她睡得短暂,脑中仍旧嗡嗡作响,意识也尚未清醒,只是依稀可见,楚修辰的脸比她面前的那熟透的果子,还要艳红。
她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修辰哥哥……”
许是太困了,姜知妤眼皮沉沉,又阖下了眼,喉咙里还掺杂着尾音。
少年立即起身,背对着她大口地调整着呼吸,脸上的热意才慢慢消散。
事后姜知妤仍旧迷糊,她也不知究竟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只是抬眼瞧着楚修辰站在自己面前,规矩行礼:“参见五公主殿下。”
……
不知是否这几日楚修辰得以好眠,姜知妤看着他眼底似有暗沉,而眼内更是带着水润、泛着红的眸子。
但今夜,他的眼眸倒是没有平日里的寡冷,反倒是生出很多情绪来,似有热意一般,竟蔓延到了她的身上来。
·
适才姜知妤知晓夜深人静,无法求得药来,便向好心的店老板娘又寻求是否店中有红糖。
她觉着,到底流了那般多的血,没有药的情况下,红糖水多少能有点用的。半夏是这样子经常煮给她的。
老板娘告知她店中没有,不过家里还是有的。离客栈并不远,老板娘瞧着姑娘面善又是同胞,便乐呵呵地告诉她回去取来给她。
不过她想着,既然这小姑娘身子不适,那还是自己煮好了送她房中去,也算是照顾人家了。
只是姜知妤那间房敲了许久,无人回应,她便又想起了小姑娘来投宿时,一旁不停注视着她的一位受了伤的公子。
大概在他的屋中吧。
担心碗中的红糖水洒出来,她走得格外的轻。
原本是想推门而入,却不料这门未曾锁上,她力度不大,门也哗然而开。
……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 求评论~
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单机,没有小天使爱我了……
第35章
老板娘眼皮跳了跳, 手中那碗红糖水,也越发摇晃起来,在碗壁上留下滑腻的水渍。
倒是她来的不是时候了。
只见屋里那姑娘, 被她面前的男子遮住了脸,只隐隐约约露出些衣角与发丝来,当是相挨甚近。
老板娘没看真切, 只见那受伤的男子上身赤着,正背对着自己而坐, 而在男子的右肩上, 还搭着姑娘一只纤细白瓷般的手。
姜知妤正愣神, 听到门外的动静自然将自己心中那又浮起的旖念打消了下去, 才察觉自己究竟在做甚?
她立即撤离了手站起, 循声探去,见老板娘一副撞见了什么不妥之事一般, 侧着脸淡淡道:“姑娘,我给你送来了。”
听得出老板娘此时呼吸的急促。
姜知妤将手中的方巾抛入一旁的盆子中, 血色立即被水晕开,犹如一团彤色的云团在日暮时聚散。
姜知妤走至老板娘跟前, 接过她颤着手的红糖水, 语气轻巧:“多谢了。”
待老板娘走后,只听身后门被重重合上, 随后还有门闩落下的声响,仿佛故意传入她耳朵一般,动静甚大。
“哎……”老版娘摇摇头扶着凭栏下了楼, 嘴里还嘟囔着, “这红糖水……啧啧……”
果真是她有些年岁大了, 不太理解年轻人的喜好了。
姜知妤将红糖水端到他跟前, 张了张嘴,缓声道:“你凑合着先喝。”
楚修辰看着颇有些深色的热汤,浅嗅着又没有药的浓烈味,将信将疑地接过,扬头饮起。
竟是甜的,红糖?
楚修辰拧着眉心,余光仍旧可见姜知妤似在监视一般逼迫着他饮下,只能一饮而尽,不敢拖延。
不知是否老板娘来得凑巧,姜知妤起身活动后,那有些直冲上头的沸意,逐渐湮灭,人更是清醒了不少。
姜知妤继续将方巾覆上楚修辰的肌肤,很是平静地将血迹拭去,又挑起玲珑小巧的药瓶封口,走上跟前将其施加在伤口上。
邕州里所出售的药物,即便是药性大同小异的创伤药粉,还当真与在大显并不相同,气味甚是浓郁。像在耳畔嗡嗡作响的飞虫一般,一阵一阵朝她袭来,就差下个瞬间便要打起喷嚏,将这药粉吹得七零八碎。
姜知妤只当自己在照顾宫中受了伤的猫犬,只要心里是这样认定的,她便能坦然许多。
她扬手将纱布缠绕在楚修辰的肩颈、腰际、胸口,一层又一层,直至将所有伤口悉数抚平,才缓了一口气。
楚修辰见姜知妤在整理之际,起身将中衣抄起,垂眸将系带系上,衣料摩挲过肌肤,带着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多谢殿下。”楚修辰的眼停留在自己摆弄的手上,有些怔然。
春生,夏长,秋敛,冬藏。地生万物,往返经年,楚修辰其实早就不记得何为真正的疼,对于骨肉上的折损,其实早就如饮水加餐一般稀松平常,到底悉心将养着,终是有痊愈的一日。
不过他知晓,若是心里被扎了一个口子,哪怕微不可查,大概那也是难以抚平愈合的。
“楚将军客气了,”姜知妤转身,瞧着他倒是还有力气将衣裳穿好,倒是自己白操心一番,“如今你我流落在外,总归还得返回崇安,我并不想你耽搁停留太久。”
她的指尖压在身旁的圆桌上,“我是说,我有要紧的事需得回去,你若是要久滞于此,我不介意将你撇下,我一人将行。”
她说的自然是比金子还真。
只要离开邕州,到了临近的显朝境内,姜知妤便有出路可回崇安。
她的脖颈上其实一直挂着一根细小的红绳,一直都是贴身佩带,未让人瞧见,就连半夏也以为那不过是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可实际上,此物正是姜湛所赠,小小灵符戴了数年,无人知晓这竟是可以调配姜湛所拣选的那只影卫,但凡公主在外遭遇不利,这便是最好的武器。
姜知妤听是听着,戴也是日日所戴,其实从未想过自己日后竟是会有使用的那一刻。
“夜深了,将军也早点安歇吧。”姜知妤端起木盘,上方是卸下的纱布与污损的衣物,毫不拖沓地出了房间。
她转身,将门轻轻拢上,顺便从逐渐狭小的缝隙中窥探楚修辰,依旧像桩木棍一般,直立如松,眸渗霜雪一般无措。
待到房外女子瘦削的背影逐渐远去,他盯了半晌的目光才从外收回。
楚修辰的手抚上自己的左肩,指腹稍稍用力,便能感受到钻入骨肉的痛,正如抽丝剥茧一般开始难熬起来。
他在上药过程中,一声未发。
很是随了他的品性,并不喜过于哗众,也不愿自己太过惹眼。
哪怕姜知妤越到后头包扎时,一遍遍波及他伤口的牵扯,楚修辰也未曾轻哼出一声。
儿时他便跟在身为帝师的堂兄楚修礼近旁教养管束,严其忠臣,亲而信之,苟能严之,国乃可谋。这些典籍警句他心知肚明,自然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他都秉持着世俗里那最受人景仰称赞的高风亮节,为人所尊。
可他却也知晓,自己心中仍有难平之事。正是姜知妤。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对于那些过往,又是如何演化至今。
他,全都知道。
他如今大概所有的举措,在姜知妤的眼中,都像一场笑话。
他究竟该如何陈述?似乎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楚修辰将外衫披上,正准备熄烛就寝,而门此刻却又被两只纤手推开。
原来是姜知妤折回来将这掺着血的水端走。
“殿下,你当真不必——”
“没事。”姜知妤语气轻快,将盘托在身前。
她只不过想着,这盆还是向好心的老板娘借来的,若是再不归还,或许人家便要捉襟见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