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辰同样是不解地看向那端早就人影无踪的过道。
她这是去哪里?
宣室殿?翠藻殿?还是说,她去见皇后?
苏铭见楚修辰若有所思, 心里有些纳闷, 眼神朝廊外瞥去,“将军, 雨停了,那咱们是现在先──”
“再等等。”
楚修辰耐着性子不紧不慢重复:“再等等,等到公主处理好, 一道走。”
姜知妤是由他私自带入宫的, 姜湛默许又或是不作计较, 这些都是小事。
可到时候她离宫, 在皇宫城门,定是会被人扣下好好盘问,到时候她自然会被通传批判,一朝公主无旨无告知,竟佯装宫女打扮里应外合入宫,实乃让皇室无颜。
他自然不愿意姜知妤无端担上官员这样的骂名。
姜知妤性子虽不似那般温婉如细雨绵绵,嘴上满说着自己不在意名声与旁人揣测,可心里却比谁都自卑。
她会因自己不是公主一事失意挂怀,也小心翼翼揣度着姜湛对她的疼爱。
这一世,他,只想她能过得顺遂。
·
天色被雨水洗的透彻,泛着湛蓝,不带一片云彩挂于青空。
姜知妤想了想,还是得去凤仪殿一趟。
至于楚修辰,他若是还在等她,便让他在原地等候便是,他若是走了自己出宫……
言而无信之人,就别想要自己送什么补品去给他了。
两名宫娥和是恭敬地跟在姜知妤身旁,一道抬脚迈入了凤仪殿的大门。
姜知妤抬眼瞧了瞧房檐上挂着的几滴雨珠,正循着节律簌簌而落。
她只觉眼皮黏连,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沉重。
薛郁离身旁的掌事宫女折绵很快便迎了上来,有些讶异姜知妤的到来。
她稳住心神,“不知五公主前来可是有何事要通传。”
“我要见……母后。”
折绵面露难色,“可皇后娘娘如今尚在禁足,恐现况──”
“我要见母后!”姜知妤微掩眼睫,“本宫求见,谁敢拦?”
姜知妤语气与脸色,此刻都说不上有多好。
折绵跟随在薛郁离身旁多年,薛郁离对她言听计从,她同样也是忠心耿耿。
折绵平日里气焰不该很嚣张吗?怎么今日又这般唯唯诺诺,束手束脚起来了?
姜知妤见折绵不敢阻拦,还规规矩矩地朝身后退了两步,扭身又往右侧挪了几寸身子,低眉顺眼令她意外。
姜知妤正想入殿,却想起来,自己该是有话,想问一问她。
“母后……”姜知妤避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姑姑,这段时日,她可有按时服药?”
折绵连忙道:“娘娘时常不肯配合服药,奴婢们想方设法下,也只能让娘娘多食用些桂圆荔枝,这些通神益智,补心安神的果子,她倒是会用。”
“否则,”折绵眼下心里五味杂陈,“娘娘不知道一日要背着奴婢们,偷偷用木簪在小臂上划多少道痕呢……”
折绵脑中翻涌着薛郁离近来的一举一动,全然松懈了姜知妤接下来的询问。
“想不到姑姑懂的这么多,可是向太医院要来的法子?”
折绵一时嘴快,“奴婢未进宫前,家中还有开着一间药铺,多少懂些医理。”
她反应极快,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敛住面容回复,“奴婢失言。”
可折绵想了想,好似自己今日答的也未曾有太大过错。
可就只是套出了这一句话,便让姜知妤明晰了一切。
前一世,自己中了毒却没有立即有性命危险的原因,便藏在其中。
自己被下的毒,先皇后及其他妃嫔的死,大概都有折绵在其中参与。
姜知妤心中唯一窃喜的是,姜湛或许还不知自己原先那般担忧的事,竟是人为。
为了固起位置,当真可以对他人加以构陷谋划。
姜知妤的目光落在折绵身上,良久才移开。
寝殿中,到处都是薛郁离癫狂后将其裙摆扯烂而留在地上的碎片。
无人敢进去收拾,只能待她睡下后,宫女们才会战战兢兢地进去打扫一番。
此刻,薛郁离缩在角落里,手脚束缚着,嘴里也塞着布团,发丝凌乱,脸色寡淡。
是适才姜湛下旨,才这般处理的。
姜知妤缓步走到薛郁离跟前,试探性地蹲了下来。
薛郁离的嘴被封着,看见姜知妤来,一个劲地呜呜喊着,求面前的人替她解开嘴里的布团。
姜知妤想了会,还是将其取了下来,薛郁离立马大口地呼吸了几口,又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半晌才抬头看向姜知妤。
只不过,姜知妤透过她的眼眸,看见薛郁离如今的眼神里,只有陌生与害怕。
“母后,”姜知妤眼眶有些泛起波澜,“你还认识我吗?”
薛郁离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依然蜷缩在地上,很是警惕地朝身后挪了几寸。
如今薛郁离变成这样,大概没有人会心疼她的遭遇,知道实情的人,大概都会说她一句,自作自受。
涉及皇家颜面,皇后在宣室殿中贸然行刺一事,妃嫔也不敢多加揣测与嚼舌根。
毕竟她们知道,万明帝对皇后,还是有夫妻情分在的,否则不会在中宫发病,宫中无首的情况下,依然保留着她皇后的位分。
“我是阿岁。”
姜知妤对这个小字原先很是喜欢,长辈与皇兄们都这么叫她,她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是父皇母后给予自己的期望。
姜知妤的手想按住薛郁离,却又悬空在一半,进退两难。
“岁岁平安的,岁……”
姜知妤欲言又止,说到底,她们母女关系维持了十余年,不可能就那么烟消云散了,最起码对于姜知妤而言,她本就是一个重情之人。
今日她再喊她一声母后,大概以后都不会了。
薛郁离带着本能地惊恐,一点点抬起朦胧的眼眸,试探性地喊了一句:“你是我的阿岁吗?”
姜知妤还未曾点头回复,身子却被面前的人一捞,紧紧拥在一起。
耳畔的声音带着颤抖,姜知妤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推开她。
“阿岁,你真的回来了吗?母后都以为你跑出崇安,再也不会回来了。”
姜知妤听到此处,后背一僵,脸色浮现出不太自然的笑意,轻拍着薛郁离的后背。
她不是早就和楚修辰一起,从邕州回京了吗?
还是说,自她走失后,薛郁离的深智便已经开始有些不太正常了?
“母后……”姜知妤感受着薛郁离的颤抖,连忙安抚,“阿、阿岁……回来了,没丢,我一直在。”
是否那一夜在围场,皇后营帐中,薛郁离得知了窃听的是自己,随后自己便不见了,而产生的愧疚呢?
姜知妤想到那一夜薛郁离的话,心里便如饮凉水一般,由内而外,透出涔涔寒意。
薛郁离的手圈得更紧了些,嘴里的话也比前面清楚了许多,说话的条理也井然了起来。
“母后对不起你,阿岁……”
姜知妤耳根子软,很是听不得这触动煽情的话。
“母后这么多年,都没有认认真真管教你,没有教你习书识字,不曾教你处世为人,你如今是不是怪母后?”
能没有半点埋怨吗?
姜知妤也曾经很幻想,自己能像其他公主那般,有自己的母妃日日陪伴,什么事母妃都为自己做足了打算,而不是在她尚未懂事,便让几个宫女照料她。
她是尊贵的嫡公主,所求皆有回应。
可,她也仅此了。
她的娇纵,肆意妄为,不守规矩,这些本会被避免的事情,在皇后这,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倘若当真爱她,又岂会不管不闻?
她缺了本该有的母爱。
“母后知道,阿岁就是因为这样子才离开母后的,母后现在给你道歉好不好,阿岁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薛郁离松开圈住她的手,将双手托举着姜知妤的脸颊。
她的手背上湿漉漉的,淌着清润的泪。
姜知妤抿唇不答,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心里究竟在思索什么事。
“我、我想知道,我的母亲是谁……”
姜知妤缓了缓,带着哭腔的声线被极力压制下。
“我……”薛郁离忽然眼神规避,错开她的视线,“被、被我让折绵,毒死了……”
姜知妤其实并不意味,敢做这种事,那自然是要将一切的人证物证悉数销毁,才能将这个秘密,永远地隐瞒下去。
见姜知妤面色平静,薛郁离情绪更加激动,“阿岁,母后错了,你是不是恨死母后了?母后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害了那么多人。那位宫女的双亲后来我都有叫人多加补偿照顾,死了也派人好生打理后事,只愿她在天之灵能稍微宽慰些……”
抢了人家的女儿,还变本加厉残害于她,薛郁离经常午夜梦回时,便能看见自己床头站着那位宫女,面目狰狞,掐着她脖子让她将女儿归还。
姜知妤从她的话中,忽然得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她是宫女。
姜知妤先前,一直以为或许她的生母只是宫外的某个村妇,通过什么途径瞒天过海将孩子送入宫中。
如若她的母亲是宫女,那──
她是否,当真是父皇的孩子?
“她叫什么名字?”姜知妤握着薛郁离的双臂,“是、她和父皇?”
薛郁离被姜知妤的反应吓到,连忙委屈地松开了手,惭愧得不敢抬起头。
“当年我初怀妊时胎气不稳,不甚小产,圣上不知此事,我便在宫中找了个容貌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宫女,在给圣上服了掺有四季散的酒水后……”
薛郁离本想着或许这宫女有喜后,或许自己能轻松得来一个皇子,却不料宫女生的不过女婴。
薛郁离便让折绵,按原有的计划,毒死了宫女,将这公主视如己出。
而她第二年,好不容易当真又有了身孕,却在一次宫宴上不甚摔倒小产,太医说她恐不会有孕。
姜湛自然疼惜不已,有一女儿他已满意,而只有薛郁离自己明白,哥哥让她定要生位皇子的指令,她终于可以不再照做了。
她不想生,不想给皇帝生,如今一劳永逸,也未曾是件坏事。
这么多年,她一直靠着薛衍曾经应允过的那句话,支撑着她在这陌生的深宫,艰难度日。
──阿离,事成之后,哥哥会带你脱离这苦海。
只是那一日的重阳宴会后,她才明白了一切,薛衍当真只是拿她当做亲妹妹看待。
,!!
可妹妹又岂会心甘情愿,为哥哥做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昨晚太累了!
第62章
姜知妤别过头, 很是平静地抹去脸上的泪迹。
宫中人人都说姜知妤生得妍姿艳质,不输于皇后年轻时的风采。她一直只以为,大概自己沿袭下了母后的一副好皮相。
她如今, 总算是明白了一切。
母后寻来的宫女,大概与她有几分神似,否则姜湛在醉后也不会误把宫女当作她……
而姜知妤的的确确是与姜汐宁有几分相似的, 本就是同父的姊妹,年岁相同, 身形相貌不差上下也是应当。
可前一世, 母后到最后也未曾亲自抚养过宫中任何一位年幼的皇子, 皇兄亡殁后, 母后的结局是什么呢?
“母后, ”姜知妤好说歹说才让薛郁离清醒了不少,趁热打铁道:“那你可还记得那宫女的名字?”
薛郁离勉力垂眸深思, 两只掌心压着太阳穴躁动不已,“不、不记得……阿岁, 我不记得……”
逝者已逝,姜知妤也未曾奢想过还会有机会再见生母, 见薛郁离头疾忽作, 连忙按住她,“没事, 没事了。”
儿时姜知妤任性胡闹的时候,薛郁离也曾有几次将她带在身旁亲自哄逗着,或许在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里, 倒真的催生出些许母亲的慈爱来。
或许, 她并非那般无心之人。
姜知妤像儿时薛郁离安抚自己那样, 抱着薛郁离在她耳畔轻言:“不难受啦。”
薛郁离如今这样, 若是不好好镇定下来,来日仍然有可能做出些过激的事情,误伤别人事小,最害怕她自己情绪过激,一时想不开就有些难办。
可心病只能心药医,姜知妤没办法给她任何答复与举措。
若不是她那般信任舅舅,甚至为了舅舅搭上自己一生,为他沾了几条人命,她又岂会在这漫漫深宫中,一点点变成那般?
询问不出其他的事了,姜知妤让折绵准备了干净的衣物,又替薛郁离认认真真洗了一把脸,见她终于睡下,自己才歇了下来。
姜知妤整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裙,朝着殿内的众人吩咐,要好生照顾薛郁离。
即便如今薛郁离有所悔改,对自己这个女儿开始悔不当初,可大错已经铸成,她们都无法再回到过去。
而如今她搬到宫外,说白了也不过是存着私心。
她不想日日再待在宫里,看着薛郁离一遍一遍对自己道歉。
她想着,或许日后自己会原谅,可她却再也无法正视这个母亲。
如今她算是自食其果,而父皇未曾废后,薛家的事不牵连到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姜知妤在凤仪殿待足了一个时辰才离去。
含光殿的空地上,浮着几块落叶堆积在一团的水洼,宫人还未曾将此处清扫整齐。
雨已经停了许久,日光从云层洋洋洒洒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些暖意。
水洼里滚动着碎金有些刺得她的眼,姜知妤四下望去,未曾看见楚修辰的身影。
也是,大概他已经回府了。
姜知妤想了想也是,自己适才招呼都未曾打就径自去了皇后处,楚修辰不知所以,先行离去也应该。
姜知妤看着含光殿庭前,还有一棵她亲自栽下的桃树,在秋风下显得枯瘦萧瑟,只有枝头上还有些许未落的雨珠挂垂。
姜知妤羽睫轻颤,思绪万千。
她一直以为,自己既没有皇室血缘,留在宫中心中难安,占着这富丽堂皇的殿宇实在是过意不去。
但实际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觉得此事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但既然搬出了宫,也好,起码也能自己好好静一静了。
姜知妤朝着身后的宫女吩咐道:“你们去备下马车吧,就说是我出宫回府了。”
身后脚步忽近忽远,姜知妤转身,只见婢女悄然低头退下,楚修辰则从身后缓步上前。
姜知妤惊了一瞬,连忙答:“你……还不走吗?”
这话有歧义,语气若是稍重些,听着则是赶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