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娘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涡来:“嫣姐姐明明自个儿都未曾去过,却将这道菜夸得天花乱坠,若是等会你们尝了发现不合口味,那我可罪过大了。”
“怎么会呢,”喻青嫣轻捏了一下她的脸,“等会儿我就给你当个捧哏,闭着眼睛尝,不管嘴中吃到什么口味,先胡乱夸一气给你长长面!”
她们二人笑笑闹闹的走在前头带路,很快来到了千金醉门前。
仅过了一年,原本小小的门店已经在汴京顺利站稳了脚跟,酒楼门前门庭若市,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看模样都是来欢庆佳节的。
李锦娘同这家酒楼的掌柜相识,提前打过一声招呼,不必特地站在户外等候。很快就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走过来招呼,殷勤地领着他们去了二层的一间包间。
这个位置正好临湖,风格走雅路,壁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为了配合佳节氛围,店内特地点燃了柚皮做成的线香,房内充斥着一股苦涩又淡雅的清香。
桌上的酒水菜肴皆已齐备,大家团团围坐着,就连秋霜余南余北等人,今日都被破格允许一同入座。
喻青嫣晚间一向少食,给面子地尝过那道蟹酿橙后,便放下了筷箸,兴味阑珊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应得今日气氛好,她被陆秦云特许饮了些桂花薄酒,很快便变得眼神星亮,双颊绯红。
陆秦云坐在她身旁,见状,特意起身给她盛了一碗开胃什锦虾仁豆腐羹,上头用葱花装点着,色泽鲜亮,光瞧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她盯着那碗羹汤,却迟迟未抬手接过来,偏头与他对视时,眼中染上了一点无言的哀怨。
陆秦云意料之内地轻笑了一声,很快叫人拿来一个干净的木勺,替她一点一点将羹上撒着的青葱末都仔细挑干净,随后搁放在她的面前。
这一次,喻青嫣总算没拒绝,乖乖低头慢吞吞地喝了起来。
虽说饭桌上大家都各吃各的,但陆秦云毕竟坐在主位,无论做什么都惹人注目。他们二人这点互动,自然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一旁的李锦娘瞧见这一幕,有些食不知味地黯然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中的饭。
而正对着他们而坐的喻青荷却是眼中眸光一闪,盯着喻青嫣那姣好的侧颜,脑中忽然开始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很久前的往事。
――好巧不巧,从前她那嫡出的继妹,自小也是养尊处优惯了,半点不碰葱姜一类的东西。即便是已经吃进嘴里的,也会毫不犹豫地挑剔皱眉吐出来。
喻青荷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当初她刚从贫困的乡野被接回喻家,大家第一次围坐在饭桌前一齐用饭。她从未经历过这般场面,怕出什么岔子给母亲丢人,于是心中惴惴难安,不敢胡乱浪费,撑着肚子将碗中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而那时喻青嫣就落坐在她两个位置外,举止优雅沉稳,先是讲究地将碗里的那些葱姜仔细挑了一堆,提筷后每一道菜都浅尝辄止,很快便饱了,可谓是将慢条斯理这几个字做到了极致。
后来喻青荷偶然听见府里的下人们在背地里偷偷嘲笑她,说只有喻青嫣那样的才是精细的小姐做派,而她却像外头好几日没吃过饭的穷叫花子,半点礼数都不讲究。
因为虚荣心作祟,自那之后,喻青荷便再也没将碗中的饭菜全数用完。她喜欢吃葱姜,但每每在人前,总是推脱自己从不吃味重之物,久而久之,她甚至都快忘记,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了。
喻青荷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望向喻青嫣的目光,便变得嫉恨又锐利。
从前的继妹同她争也就罢了,反正身死如灯灭,陆秦云再怎么记挂她,她也只是个不能再开口说话的死人。可偏偏现在,连长得像的替身也要同她争,那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喻青嫣隐约察觉到她的目光,心下微冷,抬起头来转移话题:“对了,锦娘,方才我见对面湖岸边已经泊了好几盏船灯,你说现在是不是可以去放灯了?”
“啊?……啊对,已经到了戌时,确实是可以去放灯了。”李锦娘偷偷瞥了陆秦云一眼,随后怯怯地回答。
“那正好,我也吃饱了,你们继续用,我先下去逛逛。”喻青嫣飞速站起身来,顾不上征求陆秦云同意,便独自一人下了楼。
在她之后,李锦娘也咬了咬唇站起来:“那边人多,我陪着嫣姐姐一块去。”说完,也跟了过去。
陆秦云抬眸扫过饭桌,见众人也用得差不多了,施施然地一撂筷箸,正要起身。
那边的喻青荷却抢先一步,起身走至他的身侧,堵住了他的去路:“子舟哥哥。”
陆秦云的眉峰轻皱,眼中残余的那点温柔瞬间破碎了,回头只余下一片浓浓的冷峻:“我很早便同你说过,不要这么唤我。”
“可是小时候我和青嫣,都是这样一起唤你的。”
喻青荷见他仍旧无动于衷的侧脸,不由得有些急了:“我知道在你心里,无人能同青嫣相比,可现下这个女人身份来历不明,很难说是不是存了一些旁的心思,若是将她一直留在身边,恐会对你不利――”
话还未说完,就被陆秦云不耐烦地伸手打断:“现下嫣儿的记忆还未恢复,我不希望她听到你今日所言。”
“她是你妹妹,喻青荷,我希望你能够像小时候一样,好好待她。”
闻言,喻青荷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尖锐道:“她才不是我妹妹!真正的喻青嫣早已经死了,她们两人只不过是恰好容貌相似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当初我们都亲眼看着她下了葬,她绝不可能还活着,你现在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以为这样她便能够回到你身边!”
陆秦云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冷冷地盯着她:“随你如何想,她便是嫣儿,信不信由你。”
他一把推开面前挡路的女人,拂袖而去。
喻青荷被推得身子狼狈一歪,幸好被绿柳及时扶住。她垂在衣侧的手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时值此刻,她才觉得陆秦云是真的疯魔了,他明明那么痛恨被人利用,半生汲汲营营,活得谨慎又小心,如今却为了一个早就死去的女人,心甘情愿被人耍得团团转。
她眼中的晦暗越来越深,汹涌成海,望着窗外那个站在花灯铺子前的少女身影,心中渐渐升腾起了一阵杀意。
无论这女子到底是谁,若是想要和她斗,同她抢陆秦云,最终结局,都只有死路一条。
话说回另一头,喻青嫣独自一人走出千金醉。
跻身在人群中,她才感觉浑身一松,那围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的阴冷感终于消散了。
她其实并不害怕喻青荷,就算她使出的手段再卑劣,她总能找到个由头将她赶回西郊去。但不知何缘故,当她独自面对喻青荷时,总会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惧意,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怎么压也压不住。
漫无目的地放空之际,忽然听见隔壁摊位的摊主朗声问她,要不要看一看灯。
喻青嫣回过神,低头看那些近在咫尺的灯笼。
摊主手艺活不错,做出来的花灯和动物灯笼皆是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一盏莲花灯,小巧玲珑的一朵放置在灯环里,晶莹剔透的花瓣徐徐展开,下面是装饰的片状荷叶,铃铛做成的流苏坠子挂在灯底部,提着走动时还会清脆作响,简直做得精致又美观。
喻青嫣爱不释手地来回看了好几遭,正要掏出钱买,发现荷包没待在身边,身上身无分文,于是只能忍痛无比失落地将灯重新放了回去。
回身忽见身旁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涌着从她身旁经过,乱作一团地往湖岸上的拱桥而去,更有甚者还推了喻青嫣一把,将她硬生生挤到了街边。
她感到莫名,不解地拦住其中一个人询问道:“大伯,前面发生何事?为何这么多人啊?”
那男子原本有些不耐烦,看见喻青嫣着实懵懂的脸后,语气又缓和了不少:“这汴京第一公子慕世子的灯船马上要过桥了,大家都想着一睹世子殿下的无双姿容。哎呀,姑娘,你先别拉着我了,我还要赶着去占个好位置呢!”
说罢,急急挣开喻青嫣的手,紧随着后人的脚步往桥上去了。
第一公子?
喻青嫣听见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先前郁闷的心情瞬间一扫而空,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一同挤到了桥上。
她身材娇小,汹涌的人海非但没有将她挤走,反而令她循了个空档,极其顺利地挤到了人潮的最前端。
眼前豁然开阔,临湖的风吹拂起她的额发。
沿岸悬挂着齐整的灯烛,照亮了晚间的水面。
远远可见一条载满鲜花,张灯结彩的画舫往这头飞快驶来,离得近了,隐隐可见舫上绿窗朱户和那雕梁画栋的彩柱,湖面上传来低低的管弦琵琶乐,应是乐伎们在房内奏乐,端得是气派华丽非常。
而那画舫的甲板上,立着一道月白影子,想必便是大家翘首以盼的那位世子殿下。
他临风立在满船的花瓣中,那双熔金一般的眼中神情淡淡,满目漠然,如同居高临下的神o,半分不染红尘。
桥上有许多姑娘家芳心暗动,悄悄命人写了些诗筏,绑上彩带,掷在他的脚边。他压根不屑于低头去看,始终目视前方,对这些纷扰不为所动。
许是喻青嫣投来的目光过于直白,叫人难以忽视。在这漫天落下的缤纷里,慕策之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同桥上支着下颔看热闹的她不期然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他浑身僵直,瞳孔不敢置信地一缩,脸上那张亘古不化的面具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骤然龟裂。
第77章 陆大人不妨下车来叙叙旧?
原本应礼部侍郎余晁的盛邀来到这游船宴, 慕策之心中已是后悔至极。
他从前从未出席这种场合,私以为只是官员间寻常应酬。若非宫中那人昨日特地托人给他递了旨, 让他多出来走动走动, 他怕是怎么也不会答应来到这里。
方才浑身僵硬地应付完一些客套虚假的问候,转眼便见他们上了好几盅酒,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慕策之落座在最外侧, 冷眼看他们行令拼酒,没过多久便一个个喝得满脸红光, 四仰八叉, 烂醉如泥。
仅仅是这些还不够,不知是谁击了声掌, 从门外瞬间徐徐步入一排衣着暴露的妖娆美姬。官员们这时候还不忘讨好慕策之, 特地让他先行挑选。
慕策之额上青筋跳了跳, 忍了又忍,终是受不了这般淫靡风月的乱象, 不留情面地甩袖出门。
直到出了这方昏暗荒唐的酒桌, 感受着从湖岸上吹来清凉的风,他才觉一直缠绕在鼻端的酒臭味渐渐散去,耳目一清, 连带着整个人呼吸也顺畅了几分。
船将过桥洞之际, 他无意间抬头一瞥,于人群中恍惚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方才在席间被灌了点酒, 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觉。
直到对方也直愣愣地看着他, 目光带着点探究的疑惑, 低下脑袋, 似乎还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至少几次梦回,在他的幻想中,她绝不会露出如此生动的神情!
慕策之心跳难以自抑地开始狂跳,面上一直维持的淡色也变了,他掉头往船舷处走,随手抓住甲板上的一个船工,冷冷喝令道:“停船,现在即刻靠岸!”
他如此慌张的神色成功将船工吓了一跳,但对方非常为难地摊了摊手:“世子殿下,这不合规矩啊……”
慕策之心如火煎,面上的阴沉之色似乎要透出来,强忍着才没有发作,他默不作声地拿起船舱上搁置的一条带着铁钩的麻绳,运起内力用力将它掷到岸边,铁钩一松一紧,牢牢地卡进岸沿的岩石缝中。
随后他身形一跃,竟是径直掠至了那根纤细脆弱的绳上。
船工们一时被他的身手所摄,等到回过神来后,纷纷惊呼着让他下来。
船舱外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里面的人,礼部侍郎从门内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眼看见慕策之,吓得血液倒流,酒立马醒了,磕巴地喝令船工们立刻停船靠岸。
笑话,这世子殿下可是当今圣上的心头肉。就连那东宫的太子殿下,都远不及他受圣上的宠爱。
若是这活祖宗在他安排的船上出了什么事,不止是掉了这顶官帽这么简单,说不定到时连这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身后的叫喊声、劝阻声连天。慕策之脸色却未变分毫,脚下如履平地,不过短短半息时间,便纵身到了岸边。
他甫一上岸,闻讯而来的卫山立刻到了跟前:“殿下,可是要派人立刻封锁卧月桥?”
“不,”慕策之淡淡地眯起眼睛,“封锁整条延月行道,暂时不要让任何人出入这里。”
卫山很快领命去了。
慕策之带着一丝隐秘的希冀重新回到那座拱桥上,只见桥上人来人往,方才惊鸿一眼见到的身影却早已经消失不见。
他方才步履太急,连急促的呼吸都未平复,没有完全康复的心口传来一丝不适。
慕策之习惯性捂住胸口,眸光却倏然黯淡下去。
而另一头,喻青嫣苍白着脸,捂着太阳穴,正被李锦娘小心翼翼地带离了卧月桥。
时值此刻,她也难以言明方才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原本喻青嫣只是安安分分地随着众人一起,想要一睹第一公子的风姿。
没想到等船行近的刹那,看清了对方的那双熔金色的清冷眼睛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忽然袭上心头。
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头疼欲裂,她初时还能够忍耐,努力去看清对方的脸,很快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下一秒怕是就要脱了力栽下桥。
就在这时,一双纤细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安定的力量传到她的身子里。
喻青嫣迷蒙着回头,朦胧看见被人群挤得发丝凌乱的李锦娘,此时正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她跟前,目光透着几分焦急:“嫣姐姐,原来你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了!”
她看见喻青嫣明显不适的神情,连忙紧张地上前搀扶住了她的手臂:“怎么了嫣姐姐?是头疼吗?若不然我扶着你去那边休息一下?”
喻青嫣疼得涔涔冒汗,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点头应答。
李锦娘连忙寻了一家面摊,扶着她坐下歇息,给她倒了一杯温烫的热水。
捧着热茶杯缓了一阵子,喻青嫣才感觉头疼感稍稍减轻了,眼神也逐渐清明了几分。
太奇怪了,为什么碰到刚刚那个人会涌起如此剧烈的反应,难道是因为在她没有失去记忆之前,他们认识吗?
她抬起头来,对担忧看着她的李锦娘安抚一笑:“我无事了,方才见到一个人,忽然就头疼得厉害。这是好事,说明我可能马上要将原来的记忆想起来了,以后也便不会如此浑噩,谁也记不得了。”
李锦娘不喜反忧:“那我宁可嫣姐姐就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用记得,没这么多烦恼。”
喻青嫣被她的话说得心坎微暖,笑着点了点头。
她们才坐了没一会儿,便见一队身着暗蓝色窄袖锦袍的人将这条街团团封锁,大家纷纷奔走,就连这面摊的老板都急匆匆地收了摊,让她们赶紧走,切勿在此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