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对刚买下一枝鲜妍的芙蓉花,郎君微笑着垂下头,侧身替站在树下的姑娘簪到发髻上。
她心中蓦然泛起一丝懊悔。
陆秦云好不容易能抽出空余时间出来游玩,她不仅没有带他去好好放盏灯,还摊上了这么一档子事,如今只能够打道回府。
当初放出的大话有多好听,如今就有多打脸。
真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喻青嫣无言将目光收了回来,垂头歉疚地用手绞着自己长长的衣带。
若是当时吃饭那会儿她没有乱跑,说不定还能够一同出去逛逛,怎么都比现在要来得更高兴些。
她一路沉浸在自责之中,半晌没有说话。陆秦云何其了解她,只看了一眼,便反应过来这姑娘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扭头看向方才一直摆在桌上无人问津的一个盒子,将东西重新拿起来,轻轻放在她的手边,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喻青嫣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随后轻轻转过身,在他含着笑意的注视之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盒子封盖。
里头赫然放着方才那盏她想买却因为没带钱袋而遗憾搁置的那盏莲花灯。
她无比惊喜地将灯小心地从盒中拿出来,心坎蓦然融化了,眼睛被灯光映得亮亮的,藏着一点难掩的感动:“你如何知晓我喜欢这灯。”
陆秦云道:“来寻你时听见那摊主提了一嘴,想着你可能会喜欢,便让余南先买下了。”
喻青嫣鼻腔泛酸,不知是被他哪句话触动到,瞳中含上一层汪汪的泪光。
好像每一次都是这般,明明她什么事都没有做好,还总是拖累他跟在身后收拾烂摊子。但他却毫无原则地纵容着她,非但没有出言怪罪,还会率先道歉,生怕她心里头憋着气不高兴。
他们二人之间的地位,他在上,她在下,这种讨人开心的事,本不该由他来做。可他非但做了,还从不求回报。这种独一份的偏爱,令喻青嫣有些受宠若惊的同时,又生出了一丝惴惴不安的不真实感。
她吸了吸鼻子,道:“子舟,你有什么很希望实现的愿望吗?今日没放成灯,也便没机会许愿。若不然你将愿望直接许给我,说不定哪一日我就帮你实现了呢。”
陆秦云怎会听不出她心里头那点的小心思,虽然面上难掩愉悦,但依旧镇静地说了声:“还是不必了。”
他的愿望若是真的诉之于口,别说是替他实现了,光是听见,说不定都会当场将她吓跑。
可喻青嫣不清楚他心中所想,还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个小小的许诺,眼睛不由得失落地黯淡下来,看上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湿漉小兽,可怜巴巴得紧。
见状,陆秦云又沉吟了一阵,补充道:“如果一定要说一个,那么我希望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能够和此时这般信任我。”
这算是什么怪愿望?
喻青嫣疑惑地眨了下眼,随后很快软声信誓旦旦地应道:“知道啦,之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相信你!”
他们二人乘着马车刚回到寺□□没多久,门外很快又传来马车的动静,应该是李锦娘和喻青荷他们也跟着回来了。
喻青荷手中拿着一盏同喻青嫣一模一样的荷花灯,下车撞见她时脸上还有收不住的惊讶:“你怎么同我买了一样的灯笼?”
“这倒是我也想问姐姐你的。”
喻青荷道:“也没什么,是子舟他陪我一起逛祭月节的灯会,看见这灯不错,特意为我买下的。他还说这款式挑得不错,要给妹妹也带上一个,看来妹妹已经拿到手了。”
喻青嫣缓缓一怔,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想笑。
若是陆秦云真的对喻青荷有这般上心,那也不必方才在车里亲自将灯笼送给她。
这灯笼制作手法特殊,就连店家也同她说了,是仅此一盏独一无二的孤品。而喻青荷手中的那一盏,虽然乍一看与她手里的这盏颇为相似,但只要仔细辨认,就能发现这盏灯明明是出自另外一家的手工工艺。
同样的谎话扯一次还有人相信,若是说了太多次,便只剩下好笑了。
喻青嫣为自己曾经上过一次她的当而感到有丝羞愧,如今已经能够坦然地抬起头颅来反问:“是吗?没想到子舟即便是陪着姐姐一同逛街,心里头也不忘了给我备上一份薄礼,如此深谊,等一下定要同他再去当面道声谢才是。”
听她要去道谢,喻青荷的面色瞬间变得不自然了起来,这些原也是她胡诌的,若是喻青嫣真去了,不仅会让陆秦云感到莫名,届时她撒下的谎也会不攻自破。
喻青荷丢不起这个人,连忙道:“宋姨娘心里念着他的好便是了,大人平日的公务如此繁忙,没有特别的事,还是不必去打扰他。”
“这怎么能算是打扰呢,”喻青嫣心中好笑,故意嗓音嗔怪道,“说到公务,我忽然想起来,姐姐所住的临水阁风景怡然,通风透光,是个办公的好去处。
只可惜子舟他似乎更习惯躲在我这昏暗潮湿的小院子里,竟到现在都还未搬出去。我人微言轻,说的话可能不管用,若不然麻烦姐姐找个机会劝劝他,如何?”
喻青荷:“……”
她几乎快要将唇给咬烂了,若是她真的有本事能够说动陆秦云,早早便说服他将她接进府里了,又何须自赶着贴上去当个受人议论的外宅妇。
喻青嫣方才这番话看似是在恭维她,实际上却是句句踩中了她的尾巴,说是拿着刀子往她心窝子里戳也不为过。
喻青荷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胡乱点了点头应下,很快就借口有事先走了,连背影都透出股灰溜感。
等到她彻底走远了,李锦娘才敢从车旁上前来,她四下张望了下,习惯性询问道:“陆大人呢?怎么没陪着你?”
“他手受了点小伤,先回饮鹤阁看大夫了,我想留下来同你说两句话,故而一直在这里候着。”
闻言,李锦娘立刻走近了两步:“有什么话嫣姐姐你说便是。”
“其实也没什么,”喻青嫣压低了声音,有些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是我今日才发现,陆秦云是一个很不错的郎君。先前我身不由己嫁进陆府,始终对他怀有一些偏见。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以后会是一名好夫君,若是有女子有幸能入他眼,余生必然会过得十分顺遂美满。”
“你觉得呢?”
李锦娘似乎有些呆住了,喻青嫣一连唤了好几遍,她才堪堪回神,讪笑道:“谁说不是呢,陆大人如此优秀俊朗的一个儿郎,平日对人又这么温柔细致,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若是能嫁给他――”
“若是能嫁给他……”
李锦娘哽了一下,有些说不下去了,偏过头去:“抱歉,今日我身体实在有些不适,不能继续陪姐姐聊了,先回去了。”
喻青嫣道:“没事吧,若不然我替你请个大夫看一看?”
李锦娘道:“无妨,老毛病了,许是今日累着了,我回去自己休息一阵就好。”
她都这么说了,喻青嫣也不好再强留,只好把剩余的话咽回肚子里,托秋霜将她好好送回去。
送走李锦娘后,喻青嫣独自一人穿过院子,正打算进屋。
临要推门之际,她的忽然耳朵一动,警惕地顿住了脚步,回头对着空旷的院子道:“谁在那里?”
等了很久,无人回应她。
就在喻青嫣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时,眼前忽然一晃,现出了一道黑影。
那身影身轻如燕,眨眼间便掠至跟前,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寒光凛凛,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不知何时贴在了她的脖颈旁。
喻青嫣无声地仰起头,感觉到有一把锋利的刀刃正抵着她的脖子。
“别动,”耳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现在,去开门。”
第80章 若不然也一并上榻来睡?
喻青嫣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呼救, 然而喉咙里刚发出声响,就被那刀柄制住了咽喉穴位, 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她被迫闭上了嘴, 在这样的挟持之下缓缓步上阶台。
门后的烛光微微映出里头端坐着的人影,喻青嫣才刚犹豫地顿住步子,立马被那蒙脸刺客察觉。抵在脖颈上的刀锋瞬间威胁般划破了她的肌肤, 带来丝丝刺痛感。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在人的注视下蜷起手指, 轻叩了两下门, 随后一把将大门推开。
在门敞开的那一瞬,喻青嫣感觉到背后抵着的力道骤然一松, 紧接着有道人影一晃冲了进去, 她下意识对着门内飞快喊道:“子舟小心, 有刺客!”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陆秦云有所觉地从椅子上翻身而起, 腰身下沉, 仰头无比轻巧地避开了来人挥来的刀锋。
那女刺客眼见一击未中,将刺入木椅的刀狠狠一拔,调转刀锋, 又重新抄刀而上。她的攻势凌厉而有章法, 完全没有留有余地,一看就是专门为了取陆秦云的性命而来,招招致命。
陆秦云虽然有些拳脚在身上,但毕竟还是个文弱书生, 身旁又没有利器傍身, 幸好屋内陈设复杂, 左躲右避, 倒也能勉强出手招架。
原本该在饮鹤阁巡逻值守的守卫们今晚不知何缘故,像是死一般寂静,即便现在的打斗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依旧没有任何人及时赶来。
眼见二人缠斗激烈,原地僵立的喻青嫣终于被唤回了些许神智。她慌乱地往四周一瞧,最后在门后看见了一个摆放在轩窗旁的古董花瓶,于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那个花瓶推倒在地。
花瓶应声而碎,发出了一声巨响,她就地拾了一块碎瓷片捏在手心里,毅然回身往内走去。
快步绕过散架成碎片的桌椅和飘散在四周的纱帘,喻青嫣终于看清了现下场面是何状况。
陆秦云正被那女子不要命的狠厉刀法逼至墙边,他才受了新伤的那只手死死抵住刀刃,正在细细发着颤,看上去很快便要撑不住了。
她一时头脑空白,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从背后将手中的瓷片狠狠掼入那刺客的后心。
瓷片的长度其实并不能致命,但喻青嫣特地挑了最为薄弱的一处,温热的血液飞溅到她的脸上,衬得她那双漆黑的眸子越发冷静。
那刺客闷哼一声,无力地卸了力道,立马被陆秦云反制,眼看着就要被他擒住,她似乎是料到自己死期将近,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竟强忍着背后传来的剧痛,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刀来,转身往背后刺去。
因得她速度太快,喻青嫣脑子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往她这头破风而来,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只听得一声压抑的闷哼,那剑在中途被人强制调转了方向,依着惯性狠狠刺进了陆秦云的胸口。
“子舟!”喻青嫣一时脸上血色尽失,不顾一切地冲到了他的身侧,却只能够摸到从他胸腔前不断涌出来的血。
眼看着陆秦云捂着胸口,支撑不住地倚靠在喻青嫣的怀里。那刺客的面罩下却传来了一声癫狂而痛快的笑声,“陆秦云,我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你这条作恶多端的阉党走狗,以权谋私,坏事做尽,丧尽天良,如今,终于遭到了应有的报应!”
“曾经……我阿爹阿娘在路边讨要银钱时,被人撞了饭碗,只为了拾掉落在路中的那一文钱,不小心阻了一个阉狗的路,竟被拖拽在马后,活生生被磋磨至死!”
“我四处奔波求人,想要替我死去的爹娘讨要个公道,却没想到如今的卫国,清白正直的地方官早已被逼迫戕害,能留下的,都是一些只会趋炎附势的谄媚之辈。他们官官相护,政以贿成,不仅没有替我爹娘做主,还反咬一口,将我发卖,害我在妓馆被□□欺凌,几度想要了却残生。”
“今晚踏进寺□□的那一刻,我萍娘便没有再想过活着回去,如今以我卑贱的一条命,为民除了你这大害,也不算是枉死,哈哈哈哈……”
萍娘一面说着,一面自口中呕出一股又一股的血来,看上去凄惨又壮烈。
喻青嫣垂着头撕下一方裙角,无师自通地替陆秦云按压住穴位止血。原本这时她本该趁着这刺客伤重之际,再上前补上一刀,再不济也该卸了她的手脚,以防她再有力气做出一些别的事来。
但是听了这些凄厉的剖心陈白,喻青嫣的手顿了顿,忽然有些不太忍心下得去手了。
从萍娘的口中,她第一次得知了外面未经粉饰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血淋淋的残酷模样。
若她所言都是真的,那么不得不说,陆秦云实在是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叫她蒙蔽了眼睛,栖身在这方金丝囚笼里,犹觉安然。殊不知,在背后为她供给锦衣玉食的,究竟是一群怎样欺压百姓的伥鬼。
喻青嫣的心思剧烈动摇着,手上却没落下半分。短时间内,她实在难以将平日里温柔如水的陆秦云同外头剥削民脂民膏的那些恶霸相提并论,只能够不断催眠着自己,他是他,阉党是阉党,即便是阉党做了这么多错事,也不一定同他有关。
这般想着,她的手却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明明她心里头最该很清楚,孙礼能够如此器重陆秦云,甚至认他做干儿子,不为别的,不就是因为他办事足够利落,能够当司礼监在朝堂之上的一把利剑吗?
如今卫国变成这幅民不聊生的模样,也定然少不了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在他那副温和有礼的笑意之下,究竟还怀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算计和谋略?
这些,喻青嫣光是想想,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可是话说回来,陆秦云之前多次出手相救,对她的维护和帮助也不是假的。一码归一码,即便他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当他真正倒在喻青嫣的面前,她也绝不可能会袖手旁观。
在喻青嫣替他止血包扎好后,府中的守卫终于姗姗来迟。
余南急匆匆地从外面带着人奔进来,面上还有未褪去的绯色,他的后面还跟着一直不见人影的夏兰,二人见到房中的这副场景皆是大吃一惊。
夏兰见喻青嫣一身是血,还以为是哪里又受了伤,吓得没眼前一黑昏过去。幸好上前反复检查后,发现都是旁人溅出到沾到衣服上的血,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而陆秦云这头便显得有些兵荒马乱了,余南低着头,简直不敢正眼看自己的主子,一面着急忙乱地遣人去将府上的大夫喊来,一面又将地上昏过去的萍娘用力扯起来,目光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别杀她。”陆秦云轻轻咳了一声,低声吩咐道,“留活口,我还有话要问她。”
余南立即领命,将她弄晕了带了下去。
饮鹤阁的正屋已经被刺客折腾得一塌糊涂,今晚压根不能住人了,于是喻青嫣干脆搬进了侧厢房里,准备凑合着住一晚。
原本喻青嫣估摸着陆秦云在大夫那看完包扎好伤势后,应该会顺势搬到临水阁去住,故而便没再守着灯,早早便想要歇息了。
没想到等到她好好地沐浴完换上寝衣,打算吹熄烛灯时,房门却重新被人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