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襁褓时,他们两家便已互换庚帖,定下了亲事。她同那邻家哥哥自小一块长大,本身情分便比他人要更加亲厚一些,加之他性格温柔纯良,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她便常常喜欢和他呆在一块。
他们一块上书塾,逃课去泛舟,丰川是水泽之乡,每值盛夏,多见荷花湖内莲蓬弯垂。
小小的喻青嫣仰躺在船舱里,望着面前少年修长有力的手臂划着桨,带着她平稳地穿行在又高又密的荷叶下。耳边只剩下潺潺水声与偶尔冒出的几声蛙鸣。
行进至湖中央,那少年便累了,将工具随意将船上一搁,枕着手同她一块肩并着肩躺了下来。
喻青嫣将他放置在一旁的手拉过来,伸出自己白嫩的小手,掌根对牢掌根,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注意到他的手指已比她长出许多,有些不满地埋怨道:“子舟哥哥,这才过了月余,你的手为什么又长大了这么多?”
少年正处于变声期,闻言嗓子微哑地笑了笑,收紧了手指,牢牢扣住她的指间:“不快点长大,以后如何娶你?”
“我娘说才不着急呢,等我及笄之后,还得留我几年学习如何打理掌中馈,最好是以后你能够考上举人,到时候三书六聘将我风光迎娶做举人夫人。你学识好,又肯上进,想必这也难不倒你。”
“那可不止,”少年眉毛微挑,透出一股意气风发的傲气,“举人算什么?要考便要考个最风光的,你若是喜欢做官娘子,那之后我便为你考个状元郎回来,和我一块观花游街,羡煞旁人。”
喻青嫣被哄得眼睛发亮:“那到时候你可要带我一起上京,我听说京都的夫人小姐穿的都是上好的绫罗雪缎,我娘喜欢漂亮衣裳,若是给我娘做上一套,定是顶顶好看。”
“放心吧,”少年低着头,给她剥了个莲蓬,将清甜的莲子塞进她的嘴里,“以后你娘便是我娘,若她喜欢,我们以后便在京都里开一间铺子,到时候流行什么样的样式,直接给她做上一套便是。”
两个少年人相对而坐,相视一笑,眼中皆是对未来满满的憧憬。
好景不长,才堪堪过了一个冬天,原本设想的一切就全变了。
喻青嫣娘因病走的那日,雪下得格外大,几乎覆过了脚面。她跪在地上握着娘亲冰冷的手,只觉得她瘦得厉害,以往她最爱穿的那身芙蓉堆花锦衫,套起来都空荡荡的。
从前喻青嫣总以为自己父母和睦恩爱,却没料到只是个空壳假象。自己的母亲才刚刚病死,喻书礼不仅一眼都没来看望,反而转头便迎了一位姨娘进门,志得意满地带到兰院来,仿佛是夸耀一般,逼着她认后娘。
喻青嫣嫉恨地看着光鲜亮丽的继母和站在她身侧略显拘谨不安的继姐,一瞬间怒火涌到了头顶,抓住杜佩兰的胳膊,便是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自那以后,杜佩兰见到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只丧犬,随时都怕她会发起疯来,再不管不顾地咬她一口。
最令她感到厌烦的,还是那个拖油瓶喻青荷。
她这个继姐是从临平来的,住在穷乡僻壤的祖母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刚来的第一日,便将她母亲生前常戴的那支碧玉瓒凤钗给偷偷拿走了。
喻青嫣冷着一张脸,拼命维持理智,默不作声地冲到她们房里将东西给夺了回来。
却见杜佩兰心疼地搂住喻青荷的脑袋,边安慰便意有所指道:“人都没了,这些个死物也随风去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身为嫡女,什么都有了,应当谦让一下姐姐。”
凤钗的尾端扎进掌心里,生出一股刺疼,喻青嫣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扒开人群走了回去。
再后来,一直陪着她宠着她的祖母,也没熬过这个严冬。她本就因为喻青嫣母亲的事情而郁郁了一阵,身子骨也一直不见好,在花园锄草药的时候不慎跌了一跤,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祖母出殡的那日,陆秦云终于考完乡试急匆匆赶回来寻她,喻青嫣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奔进了少年坚实的臂膀里,抽泣地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才过了不过短短几日,她周围的一切便翻天覆地地变了样,至亲相继离去,生父露出真实面目,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不是喻家被捧在手心里的千金。
她这段日子积攒的悲哀与无力,在见到熟悉面容的那一刻,终于压抑不住冲破而出。
陆秦云伸手紧紧圈住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她,他道:“别怕嫣儿,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们谁也没看见的是,喻青荷当时就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他们相拥。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温柔而耐心的侧脸上,渐渐生出了一股惊艳之色,想也不想地抓住身旁侍女的衣袖询问道:“此人是谁?是我们府中的人吗?”
侍女答:“那是老爷好友家的陆公子,自幼和青嫣小姐定了亲,又与我们府上住得近,来得便勤了些,我们府上都将他当未来姑爷看待,就没有不识得他的。”
喻青荷虽听见定亲二字,心中却生出一股不以为意。想当初她还在临平时,也与一名富家公子定过亲,没过几日对方便嫌她出身贫寒,说当初许下的承诺皆是酒醉之语,做不得数,还腆着张脸将赠与给她的玉佩又重新讨了回去。
由此可见,定过亲也好,没定过亲也罢,只是个虚有的形式罢了。等到杜佩兰被扶为正妻,她便也是府中嫡女,只要她想,为什么不可以将喻青嫣的未婚夫婿给抢过来?
思及此,喻青荷心下略宽,见二人依依不舍地松开彼此,理了理衣领,缓缓踱步走了过去。
喻青嫣在余光瞥到喻青荷的那一刻脸色陡然变得有些难看,她下意识抓住了陆秦云的手,满脸防备地看着她。
“陆公子,”喻青荷冲着陆秦云行了个隆重的礼,“我是嫣儿的继姐,名唤青荷。今日母亲担忧妹妹忧思过重,身子撑不住,特命我来看照着她。”
陆秦云见她一脸友善,言辞诚恳,还真当是她非常关心喻青嫣,他脸上的神情松了松,语气骤然和缓道:“既是如此,先提前谢谢青荷姑娘替我照顾嫣儿了。”
作者有话说:
很遗憾当初的小陆还没练就一双能精准识别白莲花的慧眼。
第83章 若是执意要同我争,最后我们便谁都别想得到。而后的日子里, 喻青荷一直有事没事地找借口来找喻青嫣,说是来寻她的, 每次眼睛却总在院子里逡巡, 似乎在找什么人。
喻青嫣本身也是个女儿家,见她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又怎会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开始有意隔开她与陆秦云之间的距离。
好在陆秦云本身也极有分寸, 除非喻青嫣在场,否则绝不会单独见喻青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最终还是被无常的世事打破。
她开始无故被杜佩兰限制出行, 甚至关着她,不允许她和陆秦云再见面。
“听姨娘一句劝, 以后不必再去找他了, 你们的婚约很快便要解除,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不如将目光放远些, ”杜佩兰将手中的那一沓婚帖展开, “这些都是附近有名的富商家送来的聘书,你挑一挑,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人家?”
喻青嫣接过来, 看也未看地扔在地上, 目光直视着她:“陆家究竟发生何事?为什么要解除婚约?”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祖母,不能够再承受失去身边任何一个人。
杜佩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让开身子:“他现在正在前厅同你父亲商议这件事, 你不如自己去问?”
喻青嫣见她这副样子, 直觉有哪里不妙, 但脚步却不听使唤一般, 催促着她拔腿往前厅奔去。
才临近前厅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陆秦云轻之又轻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晚辈也不好再执意勉强,这就将当初交换的庚帖给还回来。”
喻青嫣当即想也不想地冲进去,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那张庚帖,冷声道:“陆秦云,你这是做什么?”
陆秦云见到她时整个人恍惚了一下,随即很快低下了头,硬声道:“来解除婚约。”
即便是这么短短的一眼,喻青嫣也能看出这几日他消瘦了许多,神色也异常憔悴,她正想开口,凝眸注意到他胸前别着一朵素色的花,一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划过了脑海。
“子舟……”她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道,“你家是不是出事了?”
其实她从喻书礼和陆秦云的神色中也能猜出一二,若非是陆家出事,以喻书礼这种油滑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放过陆家这棵大树。
陆秦云攥着衣袖的手紧了紧,几乎不敢抬头看面前姑娘的眼睛,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来的一般,道:“是。”
“由于家中出了一些变故,迫不得已,我只能够将陆宅变卖。此番前来,不仅仅是为了退婚,而且还是来向喻伯父筹钱,希望他能够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能够接济一二。”
喻书礼负着手,走到他们二人跟前,拍了拍陆秦云的肩膀,施施然开口:“子舟啊,只要你愿意同嫣儿解除婚约,这一百两银钱,伯父肯定会替你出了。”
“一百两?”喻青嫣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眼眶微红,“难道我们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只够这区区一百两?”
陆秦云沉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放在手上的青筋快要爆出来。
喻青嫣见他不说话,二话不说就开始摘身上的首饰。
她发间戴的都是真金白银打出来的,样样都价值不菲,特别是其中的那根莺羽缠珠钗,是她十岁时收到的生辰礼,上面镶嵌的珍珠是昂贵的南海夜明珠,价值连城,直到现在都是有市无价。
她将这些零碎的物件一样一样放进陆秦云的手心,钗子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立时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手剧烈一抖。
“这些你拿好,去当铺当掉,哪怕是折损一些价格,能换的银钱应该也远超一百两,”喻青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哽咽,“这钱是我出的,所以你答应我爹的话不作数。我们的婚约,依然有效。”
陆秦云抬起头来万分震动地看着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而另外一头的喻书礼却是勃然大怒,气得扬起掌来,作势要打她。
喻青嫣仰起脸,不畏不惧地迎上去:“当初这桩婚事,是我娘做主定下的。若是你尚且良心未泯,觉得对不住我娘亲,那么最好现在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婚约,不论说什么,我都不会退!”
喻书礼的手在空中僵持了半晌,那张脸又青又白,最终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眼睛透出复杂的情绪,还是将手给放了下来,愤然拂袖而去。
虽说喻青嫣成功保全了这段婚约,但之后在喻家的日子无疑更难熬了。
先前喻书礼对她虽大不如前,但是在吃穿用度上也未曾亏待过她。如今她为了陆秦云公然和他闹翻了脸,令他颜面全无,不仅没有了以前的待遇,就连府里一些势利的丫头婆子也晓得她不再受宠,开始暗搓搓地在背地里折腾些小动作。
先前只是院子里经常无故少了一些财物,而后便愈发明目张胆了,当着她的面撂挑子,再也不听她使唤。
杜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是闹得不太过分,她也懒得来掺和。
在这样的日子里,也只有府上的一些旧仆会于心不忍,出手帮衬一下,喻青嫣简直是一面觉得感激,一面又十分过意不去。
她也偷偷前去探望过陆秦云,知道他现在比她更加落魄,明明拿了那些首饰,日子应该会过得好上几分,却不知是何原因,他一名曾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竟住上了茅草屋这种廉价寒窘的地方。
喻青嫣不敢同他说自己现在的处境,怕他更加忧虑,只能够勉强笑着,装出从前的模样来。为了让戏演的更逼真更有信服度一些,她还特意去坊间学了自己最爱吃的荷花酥。
这糕点备下的原料最多,就算是偷偷拿上几份也不会被人察觉,她可以做上满满一盒,带去同陆秦云一同分享。
为了做这些,她足足耽搁了几日,将见面的日子往后推了又推。
带着食盒敲开门时,她明显感觉到陆秦云心境的烦躁起伏,几番欲言又止,不仅没收下她这份心意,还当着她的面打翻了这一盒糕点,淡淡申明自己并不爱吃荷花酥。
喻青嫣沉默了一瞬,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可惜,她蹲下身子将滚落在地上的糕点拍了拍尘灰,重新一个个拾起放回了盒子,见他心情不佳,也不好再继续叨扰,默默拎着食盒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喻青嫣一直在思考着为什么一向好脾气的陆秦云会忽然生气,她咬着那掉在地上过的糕点,神思不属地猜着,难不成是他真吃厌了荷花酥?
可是除了荷花酥之外,她暂时也弄不出别的东西来安慰他。
正这么想着,她迎面撞上了两个侍女傍身,满身光鲜下轿子的喻青荷。两人之间的身份像是掉了个个,她望向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从前那份谨慎拘谨,微微仰着下巴看她,像是在看着什么脏东西。
喻青嫣不甚在意地将最后一口糕点丢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着。
没过多久,就见她的那个贴身丫鬟快步走过来,手里头拿着一片金叶子,趾高气昂地对着她道:“我们小姐说了,如果青嫣姑娘同意以后去见陆郎君时能带上她一块,那么这片金叶子,就是你的了。”
喻青嫣冷笑一声,下意识想拒绝,但是余光看见手里这盒被打翻过的荷花酥时,又慢慢敛了笑意。今时不同往日,她确实是需要这笔钱,再过不久,陆秦云便要去参加会试,届时若是凑不出盘缠去汴京,那便不好了。
横竖也只不过是多带个人在身边,陆秦云日日备考,也没什么空作陪,想必过不了几日,喻青荷便会觉得枯燥,自己便嫌烦了。
思及此,喻青嫣爽快地一把接过那片金叶子:“成交!”
她拿着那片金叶子去兑了些碎银,兴高采烈地买了一方看中了许久的墨石,准备当作今年的生辰礼送给陆秦云。
因为东西贵重,她生怕院里有些不懂事的婢女偷拿,特地将那方墨藏在了枕下。
没想到这般过了几日,她依诺带着喻青荷去找陆秦云。
甫一见面打完招呼,喻青荷便让婢女奉上了一个礼盒,递到陆秦云跟前,看着他讶异的目光,她有些涩然地笑了笑:“冒昧前来打扰,不带些礼物来,怕是说不过去了吧。”
陆秦云虽觉愕然,但看在对方确实是一番好意,也不好推拒,只好却之不恭收了下来。
喻青嫣下意识紧了紧手,抬眼不经意一瞥,看见那盒中摆放着整齐的一套崭新墨宝,砚台是绿洮石,墨石也是价值不菲的松烟墨,一看准备之人便是花了许多心思。
陆秦云平日便喜欢这些,一扫先前郁郁之色,眼中显然多了几分欣悦。喻青嫣看在眼中,只觉得这么多日被她藏在枕下的那方墨忽然便拿不出手了。
她勉强提唇道:“你们先聊,我去那边走走。”
在她走后,只见陆秦云搁置下手中的东西,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重新看向对面的喻青荷,认真询问道:“青荷姑娘,看模样你和嫣儿的关系不错,你可知她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同我说过心里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