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 那名已经悄无声息香消玉殒的小姑娘, 应该才是真正的宋文嫣。”
秋霜露出诧异的神色, 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其实我和夏兰很早之前便在猜测姑娘的真实身份, 如今听到姑娘亲口承认,虽然依旧惊讶,却也是在意料之中。”
喻青嫣淡淡一哂:“平白占用了已故之人的身份,我已觉十分亏欠,刚刚宋含婷找上门想要揭穿我的身份时,我便想要将真相诉之于众……”
“可是姑娘,即便你将真相和盘托出,这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是白白便宜了宋大小姐,让她能寻到个由头处置你。”秋霜打抱不平道。
“秋霜虽只是个宋府的寻常下人,但先前也一直在文柏少爷跟前服侍。少爷十五岁那年被接回汴京,也是秋霜前去伺候的,”她眼中露出几分追忆之色,“那段日子少爷整日神色郁郁,动不动便要跑回江宁,谁也劝不动,为此,还受了老爷不少家法。”
“没过多久,便传来江宁旁支宋氏一夜没落的消息。他们家本是江宁文人之首,颇受江宁知县的敬重,又是门下学子无数,连我们汴京也有不少重臣们,会将自己府上的一些公子小姐们送去礼教,我们大学士府也曾因他们,而在京都光耀过一时。所以奴婢直到现在也没想通,为何他们家会一夜之间沦落至此。”
喻青嫣道:“万事万物盛极则衰,哪怕是看上去根底颇厚的望族名门,大厦将倾也不过是在一瞬。身为一族旁支,太过出风头,对他们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秋霜听的不甚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文柏少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便让奴婢悄悄备了马,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赶回江宁将表小姐给接回来。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出府,便被老爷发现。
少爷在雪地里跪了将近半日,也没有得到出府准许,回来后便生了一场极重的病。许是太过愧疚,这场病竟让少爷忘记了表姑娘的模样,也是因此,倒叫他迟迟不敢前去江宁见文嫣小姐。”
喻青嫣指尖一滞,心中暗叹一口气。
若是她没有带着玉佩出现在宋文柏面前,怕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鼓起勇气前去江宁。也难怪宋文嫣受难,最后只能守着一个空诺孤零零地离开。
“我知晓了,”喻青嫣垂眸,“我会寻一个更妥善的处理方式。”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离开陆府。当初嫁入陆府是迫于无奈的选择,也非我所愿。我自有我的傲骨,不会甘做任何人之妾,”喻青嫣认真解释,“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已想好了脱身之法。如若你和夏兰想要继续留在这里,那就当从未听过此事。”
“姑娘这说的是何话,”秋霜将她手握得更紧,“我们自是要跟着姑娘的,无论如何,请带上我们一起。”
喻青嫣拍了拍她的脑袋,欣慰笑道:“好,那你现在去一趟临水居,告诉院子里的下人,我最近感觉身子不适,噩梦频频,恐是风邪入体,让他们将那屋中原本摆放着的那座玉佛取来,我要沐浴净身,好好参拜参拜。”
“哦对了,此玉佛乃是前朝御赐之物,贵重得很,千万别哪里摔着碰着了,务必要找个牢靠的人送过来。”
秋霜领命去了,没过多久,便见绿柳率着几个小厮,将那已经装进箱子中那一小尊的玉佛给小心翼翼地抬进了院子里。
绿柳一见到喻青嫣,便垂下眼睛,见东西已经顺利送到,连忙转身要走。
“你还记得我,”喻青嫣在她背后施施然笃定开口,“不然那日,也不会特意提醒我要小心喻青荷。”
绿柳顿住了步子,有些愕然地回身:“姑娘,你……”
她快走两步至喻青嫣的跟前,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你想起来了?”
见喻青嫣轻轻点了点头,绿柳顿时百感交集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头深深地俯下:“多谢当初姑娘的舍身恩情,能让我阿翁重病得愈。绿柳无以为报,只求这辈子能够做牛做马,为姑娘排忧解难。”
“快些起来,”喻青嫣将她从地上扶起,“我当初只不过是随手之举,不求回报。只不过是善因种下了善果,让你我二人得以再次相见。”
绿柳眼睫含泪,借着她的手站起,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若是之后姑娘有什么需要绿柳相帮的地方,绿柳必定万死不辞。”
“我现在倒真有一事要麻烦你,”喻青嫣道,“你是喻青荷身边的近侍,应该很清楚,她并不待见我。”
“实不相瞒,”绿柳眼神有些犹豫,“青荷姑娘她并不止是不待见姑娘,甚至还有些嫉恨姑娘。姑娘刚来的那两日,她住在西郊别苑里,每日总要对着墙说上一堆姑娘的坏话。”
闻言,喻青嫣无波无澜地嗤笑了一声:“她倒真是一直没变过,还是这副模样。”
见她如此说,绿柳不由得试探地开口:“那姑娘此番找我,是想同青荷姑娘缓和一直以来恶劣的关系吗?”
“不必,我若是要和她打好关系,她才是真的该害怕了,”喻青嫣抬起头,“你回去和她说,刚刚来我院里,无意听见我同身边的丫鬟说最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个人,看不清容貌,却一直掐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
方才见到喻青荷,我觉得她的眼睛同梦中那人极为相像,我实在害怕,想过两天同陆大人商议一下,将喻青荷重新送回西郊。”
绿柳瞪大了眼睛:“可姑娘此举,不是让青荷姑娘更加厌恶姑娘了吗?”
不这样,又怎么能逼喻青荷出手,借她的手顺利脱身呢?
喻青嫣看了她一眼:“你照做便是,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
绿柳咬了咬唇,领命道:“是。”
送走绿柳,转头听到下人来禀陆秦云从外头回府的消息,喻青嫣手心一紧,重新抬起脸来时已经换了一副神色。
她携着秋霜,快步奔走在那曲折的回廊上,见到陆秦云的那一瞬,脸上骤然焕出轻柔的笑意,如同初绽的新荷般,盈盈浮动出一丝暗香:“子舟,你回来了。”
陆秦云原本眉头紧蹙,清俊的侧脸透出几分锋利,见到她的那一刻却散去了浑身的戾气,唇角又蕴上了温和的笑,上前两步,大掌一带,将她的身子扣进了坚实的怀中。
“穿的这么单薄跑出来,冷不冷?”
“不冷,”喻青嫣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红,“倒是你,不好好养伤,又跑去了何处?”
陆秦云垂眸将她飞起来的发丝绕到耳后,盯着她洁白细长的颈,目光沉暗了一瞬,他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行程:“进宫一趟见了下义父,因为谈事时心里头记挂着你,便跑了神。被义父抓着调笑了两句,说是自从成了婚后,都无心政事了。改日入宫时,要我将你一并带上,见见他老人家。”
陆秦云的义父,那岂不就是宫内那高高在上的殿前御中官,有着九千岁之称的阉臣孙礼吗?
喻青嫣一时心中打起鼓来,不知该如何回话。
陆秦云见她有些着急慌乱的模样,轻轻一笑:“不必紧张,在你未准备好前,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任何人。你也不必为了我,而向任何人忍气低头。无论是宋含婷,喻青荷,亦或是我义父。从今往后,一直都是如此。”
喻青嫣尚未明白全他的意思,便被他的掌心轻轻一带,整个人被拥着,不由自主地调转了脚步往房内走去。
她的肩膀处落下一个重重的脑袋,是陆秦云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的低哑:“嫣儿,我的伤口好像又有些开裂了,等下麻烦你替我换个药吧。”
被他贴在耳边的声音激的一阵酥麻,喻青嫣直到被推着走回床榻前,眼看着陆秦云面对着她开始单手解腰间的带子,才蓦然醒悟过来拒绝:“换……换药之事,不是一向都是由余南来做吗?”
说罢,她抬手去晃床角的铃铛,想要喊人过来,但是下一刻手腕被抓住了。
陆秦云已然解开了最后一层外衣,胸膛前松松垮垮的,低笑了两声,那双狐狸眼睛微微眯起来,在夜色中竟有些惑人:“都已是这个时辰,你猜猜他是会煞风景地闯进屋里给我换药,还是选择装聋作哑没听见呢?”
“嫣儿,在他们眼中我们已然是夫妻,只是换个药而已,无需劳烦他人。”
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提起夫妻这个说法,喻青嫣忍不住纠正他:“可我们实质并非夫妻。”
眼见他眼神有些转冷,她连忙紧接着知趣地补充道:“――不过也不是不能换药。”
她转身将柜子里的伤药给取出来,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将他胸间缠着的纱布给解开。
因为心思晃动,系结打得又紧,她解了好半天也没解开,反而将那结越系越死。陆秦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要出手相帮的意思。
喻青嫣硬着头皮看了半晌,最终干脆采用了老法子――俯下身用牙将纱布给咬开。
她散落的发丝轻轻落在他紧实的腰腹上,如同一根羽毛滑过心尖,蹭起一丝隐秘的痒意。陆秦云喉头不能自抑地滚动了一下,连呼吸都沉重了一瞬,眼尾漫上一丝薄红。
喻青嫣感受到他的变化,动作一僵,很快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抬起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看来是子舟你太不安分了,连太医故意将结都系得紧了些。”
她的那双柳叶眼盛着无边的月色,瞧上去湿漉的像是一颗露珠,衣衫因为准备就寝的缘故,穿得松散而单薄,透过她的领口,可以看见她细瘦起伏的锁骨,肌肤如玉,十足的勾人。
陆秦云倾下/身来,高大的身子将面前的姑娘锁进了床角,他专注地盯着她莹润的唇瓣,呼吸咫尺可闻,下一刻便要抵唇亲上。
然而喻青嫣下意识偏开了脸,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偏离了方向,只堪堪落在了她的脸侧。
陆秦云的神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又欺身往前逼近了两寸,将她彻底困在床帏间,俨然是有些不悦,但还是十足耐心问道:“为什么不愿意?”
“我……我还未曾准备好。”喻青嫣紧张道,似乎是怕他克制不住地再次亲下来,她艰难地抽出手,隔在两人面前,只剩下一双眼睛,“再给我一些时间。”
陆秦云在她面前还是一副心如止水的谦谦君子模样,闻言,只好暗叹一声直起身来,低声道:“好,那我便等你真正愿意的那一天。”
喻青嫣生怕他反悔,忙不迭地起身,接下来的换药,她都紧绷着身子,手下飞快,任何多余的一个动作都不敢做。
陆秦云的伤口并不浅,加之这几日并未好好将养着,伤口屡屡撕裂,看上去竟比刚受伤那阵还要更惨烈几分。喻青嫣目不斜视地将伤药敷在他的伤口处,出于习惯,她下意识提醒道:“之后不要再随意扯动伤势了,若是真的溃烂,还得要重新将伤口拆开,将腐肉给剜出来。”
话音刚落,她心中咯噔,便觉得不妙,“她”从前可不会懂这么多的。
果不其然,陆秦云眼中疑云一闪,直到合上了衣襟,他才状若无意地提起:“嫣儿的包扎手法,好像比之从前,要熟练了不少。”
喻青嫣讪笑解释:“许是熟能生巧,每日看着余南给你上药,看得多了,自然便熟练了。”
她将伤药重新收好,望着陆秦云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试探性开口:“相府那边递来了一封请帖,说是过几日想办个花宴,想要请我一同观花,都是女眷。我想着最近也有好几日未出门了,出去看看也不错。”
陆秦云想也未想便拒了:“最近国库紧亏,各户部都勒紧了裤腰带。没想到丞相夫人还能有这般闲情逸致办宴,看来丞相之职做的倒是清闲。”
他的眼睛紧盯着喻青嫣,似乎是要从中窥探出什么:“嫣儿,还记得新婚那夜我同你说过的话吗?只要你出府,必然要我陪着,上次的归宁宴是我的疏漏,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
“你若是想要赏花,那我明日便让余南将府中的名株奇花都移进饮鹤阁里。”
喻青嫣的那颗心不断地沉了下去,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捏紧裙摆。
陆秦云对她实在是看顾的太紧,如果他不松口,那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逃出去。
她静静呼吸了一瞬,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轻轻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慢慢主动凑近了,在他的面上落下了非常生涩而又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这已是她能够豁出去的全部,她的心跳的飞快,几乎要跃出胸腔。
几乎是瞬间,她感觉搭在腰间的那只手蓦然一紧,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陆秦云一个翻身将她压回去,呼吸有些不稳,眼中充满震惊道:“你……”
喻青嫣发丝散落在床榻,看上去额外柔顺听话,她的双眸直视着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比真挚,嗓音柔柔的,拂过陆秦云心间时却是石破天惊般震动:“子舟,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样。”
“那是怎样?”陆秦云低下头来,素来温和的眼底下汹涌着波涛,“……你教教我。”
“至少,应该给对方留下一些余地,”喻青嫣道,“你若是一味地将我困在府里不见外人,久而久之,我也会觉得憋闷,觉得不痛快。”
“所以说,像是这种寻常邀约的花宴,你应该让我去,而不是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或是将花都搬来我的院子里。若是我以后想要赏湖赏月,你莫不是要在我这方小院里挖个池子,或是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才肯罢休?”
“若真是这样,我也不会高兴的,只会觉得非常困扰。”
陆秦云眸子微沉:“说了这么多,嫣儿你还是想要去那个花宴。”
“那宴会人多眼杂,万一出了什么事,暗卫不在你身侧,太过危险,我是不会同意的。”
喻青嫣本也没想过让他就此松口,而是提议道:“若不然这样,这几日你正好也难得空闲,不若就陪着我四处上街逛一逛?”
“你就是太过于紧张了,”喻青嫣硬着头皮又往他的指尖落下一个轻软的吻,违心道,“我不会跑走,我只会乖乖呆在你身旁,相信我,好不好?”
陆秦云没做声,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今日很不一样的她,差一点便要顺着答应了下来。但话即将出口的刹那,他脑中划过一丝警惕,只堪堪被撬开了一点口风:“那便过几日陪你出去逛逛,其他的,以后再议。”
说罢,就感觉面前的姑娘老大不高兴地从他怀里钻了出去,背过身去往床深处挪了挪,有些泄气地将脑袋耷拉下来。
陆秦云有些失笑,男人的长臂揽在她的细腰上,只轻轻一使力,便将她从背后重新拥回了怀里。
他阖上眸子,有些心软地应允道:“若是以后你乖一些,那也可以破例许你单独出去逛一个时辰。”
……
接下来的一连好几日,喻青嫣都跟在陆秦云的身侧,除了办公务外,她都捧着一册书,支着额坐在小案上翻阅着,偶尔看累了,便如此俯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每每醒来,她发现自己总是挪到了一旁的小榻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薄被。
她直起身来,偶然一眼瞥见陆秦云办公的案几上放着一本忘记合回去的文书。
喻青嫣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目光落在纸间“重烨”二字上,心绪顿时开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