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毕竟年纪小,我能够看出她对陆秦云的一腔真心,只是陆秦云这个人城府极深,长袖善舞,实非可以托付的良人。可惜锦娘心意已决,我多次劝说也是无果,只好随她去了。”
“以我现今的人脉,无法将手伸到陆秦云眼皮子底下,自然也不知她近况如何,这么一算,竟已过去一年有余。”
顺着她的话音,喻青嫣脑中想起了她们三人中那个瘦弱而莽撞的小妹妹,对于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宋府那个即将出逃的雨夜。
她一把抢过车夫手中的马绳,决然地对着匆匆从宋府出来的她道:“嫣姐姐,你不能乘着车走,从此处出城需要花费的时间太久,只怕你还未来得及出城门,马车就会被拦下来。”
她踮起脚尖,将簪在喻青嫣发鬓上的那支莺羽缠珠簪给摘了下来,目光清亮:“劳烦嫣姐姐将这支簪借给我,我驾着马车从另一个方向走,替你引开他的注意力。”
“你可要想清楚了,陆秦云此人并非善茬,我了解他,若是被他知道你帮了我,说不定会严刑逼供,你的处境会很危险。所以锦娘,赶紧随我一块离开这里。”
“若是我们一块走,那才是真的功亏一篑,”李锦娘眼泪如断珠一般散在风里,“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就让锦娘帮你和他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吧。”
喻青嫣收回思绪,在这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她,即便她暗中派了几个缙风卫前去打探,也只能探到秋霜和夏兰的近况。
李锦娘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思及此,喻青嫣脸色一白,下意识往慕策之的方向看去。
直到和他对上视线,她才猛然清醒过来,又惶然撇开了视线。
怎么回事?慕策之甚至都不认识李锦娘,她为什么会下意识想从他的身上找个答案?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依赖他了?
慕策之接收到她的眼神,轻轻挑了一下眉,凉凉开口道:“我虽不知你们所说的是何人,但她既然还在陆秦云府上,便应是无恙。”
他的话尽管不知真假,但莫名让喻青嫣有些焦躁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反而是慕凤毓睁开眼睛,颇为怀疑地问道:“如何见得?”
“陆秦云名声虽差,却也很少滥杀无辜,他的每一次出刀,都必须有利可图。”
“可若是将他惹恼了呢?”
“也不会,顶多是用上点刑罚,并不会有性命之忧,”慕策之特地抬起眼睛看了喻青嫣一眼,笃定道,“还是那句话,他不会想成为你的仇人,也不会愚蠢到给自己挖坑,若是此人有更好的用处,他又怎么舍得将人就这般杀了。”
“殿下的意思是,只要我表现出锦娘对我极其重要,陆秦云便会投鼠忌器,而她也会越安全?”
“仅是个人猜测罢了。”慕策之垂眼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为何陆秦云会对青嫣……”慕凤毓茫然地横亘在他们二人中间,左右来回看着,终于在某个瞬间恍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那这不就好办了。当初陆秦云可是亲眼见过青嫣如何舍命护着锦娘的,单凭这点,足以证明锦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恰在此刻,马车在玉京楼停了下来。
慕凤毓将歪斜的身子重新坐正:“听说今夜京都会办一场盛大的烟火会,本宫特地提前在玉京楼选了个绝佳的赏景之地,你们可不能辜负了本宫这片良苦用心。”
她在底下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喻青嫣也正要掀帘下去,不巧马车没停稳,剧烈一晃,她往后跌了两步,恰好落入身后慕策之的怀里。
喻青嫣很清晰地闻见自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松雪混杂着中药的清苦气息,她觉得那股特殊的药味颇为好闻,于是不着痕迹地深深嗅了一口,觉得心脏又开始胡乱跳动。
她轻轻捂住胸口,生怕这声音传进慕策之的耳中,连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面颊飞红地跃下马车,追上前头的慕凤毓。
换作从前,她绝不会如此慌张,可一旦知晓了自己的情谊,那一点妄念便破了土生了根,稍有不慎便会被冒出头来的情愫打乱阵脚。
她想要盯着慕策之再看得长久些,想在他温暖的怀中再贪恋一会儿,希望他望向她的目光能够再专注再寸步不离些。
喻青嫣被自己这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将心跳平复了下来,等到恍惚回过神时,人已经端坐在了雅间里头。
玉京楼算是整个汴京名气最大,生意最红火的一家酒楼,因为菜式新,包间雅,地段又好,还有教坊里弹古琴数一数二的名伎念姐儿,故而时常会有捧场的公子哥,甚至是皇亲宗族和朝中权贵也会偶尔来访。
慕凤毓便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她虽身为卫国拥有千金之躯的公主,却不喜呆在深冷清寂的后宫,总还惦念着民间的烟火气,故而时不时会偷偷溜出宫来小酌一杯,再伏在栏杆上听卷帘后听一曲好乐,这才能感觉自己真实地落回地面。
“这玉京楼的梨花白最是有名,本宫量浅,只能够饮上一小杯。幸好青嫣你来了,你酒量不错,定然不会让好酒浪费。”慕凤毓先行抬袖为她斟上满满一杯。
喻青嫣一见这酒,便想起上次她为了西境的马奶酒还和慕策之闹了些不愉快,她不好意思侧目去看他,只能佯装仔细瞧着摆在面前的酒。
才刚抬手接过酒杯,便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梨花香气,酒体颜色浅淡清冽,盛在琉璃杯盏之中,近乎透明如蜜。上头还细致地撒了几片洁白的梨花,可谓是将“风雅”二字融进了酒盅里。
喻青嫣执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刚入口便觉十分醇香,越品越觉得酒味馥郁,那热流一路燃着直没入至胃里,并不辛辣,而是化作暖融融的热意,令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
这和西境的马奶酒相比,又多了一股不同的滋味,她不自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犹觉不够地舔了一下下唇。
慕策之余光望见她的小举动,便知晓她是喜欢这款酒的,唇角细微一勾,却并未急着给她续杯,而是提起筷子夹了几道能够垫肚的菜放进她的碗内,示意她将菜先吃完。
“之前同公主商议之事,不知公主考虑得如何了?”他放下筷子主动同慕凤毓询问道。
这话问的慕凤毓纠结万分:“你也知晓,本宫如今在宫中过得并不舒心,上次只不过依你所言在父皇面前了隐讽了两句督公,隔日他便送来了这位专司礼教的嬷嬷,美名其曰是让本宫好好规正自身,实际就是在借机给皇族施压,好叫人生不出半点忤逆的心思来。”
“虽说长乐宫清冷,只有本宫一人住着,总觉得缺了个伴。可本宫自己的日子都过成这般模样,又怎好让青嫣再进宫来陪我一起受苦。”
喻青嫣有些诧异地看了慕策之一眼,她原以为他特地出来陪着慕凤毓逛了这么久,应是有些重要的政务要解决,没想到竟是她前几日与他说的要进宫一事。
想来慕凤毓身为最后一名被找回的皇室,身份无比尊贵,哪怕是孙礼在动她前也要掂量三分,她若跟在她身侧,确实会比太医的身份要来得安全不少。
她主动地拉了拉慕凤毓的衣袖:“佩佩,我并不怕吃苦,只担心你们的安危。我若是进宫陪在你身侧,至少还能够心安些。”
慕凤毓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无奈,但能看出心底也是喜悦的,她紧紧回握了一下喻青嫣的手,道:“既是如此,那本宫必定会护好你的安危。”
然而紧接着,慕策之的一番话令她们二人的神色都肃穆了不少。
“几日前,康钱一带忽然发生地动,事发突然,村民甚至来不及转移至空旷之地,房屋坍塌,山崩地裂,死伤足有上千之数。”
“虽说是天灾,但京中已有了些止不住的传谣,说是地龙抬头,必有灾祸,而这灾祸的源头,正是如今把持着朝政的九千岁孙督公。朝廷虽然极力封锁此消息,但是也终究无法做到完全消除流言。”
“我会在这几日找人偷偷将这些传闻言论在民间散播,若是顺利的话,重烨会借此机会起兵汴京,届时,还望你们尽快在承元殿内找出暗道,带着宫中重要的几名皇室转移去宫外。”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慕凤毓的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她低低问道:“本宫听闻重将军他不久前到过汴京,还与慕世子见过一面,不知他……可还好?”
慕策之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嗤道:“凤毓殿下为了他三番五次离京,还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却是连他的近况都要通过别人来得知,难不成喜欢一个人,便得如此低到尘埃里吗?”
慕凤毓蓦然抬手将面前的那杯酒尽数灌入口中,她不善饮酒,酒气很快晕得她面容酡红:“是本宫心甘情愿如此,与他无关。他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和他心里藏着的那个姑娘,于本宫也只不过是君臣之仪。哪怕他当初当众拒了与本宫的婚事,本宫也从未怪过他。”
“只是本宫清醒归清醒,心中免不了有些好奇,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让他这等人物倾心。甚至能够让他在战场上豁出性命,只为拾回一枚她赠的廉价扳指。”
喻青嫣越听越是心惊,先前便有的预感如今被亲口证实,只觉有些坐立难安。她一把按住慕凤毓的手,道:“佩佩,你饮多了酒,我这便让人送你回去。”
“我没有喝多,”慕凤毓眼眶有些红了,“他为了她能够舍命拒了婚约,那可是皇室的赐婚,虽说不比圣旨,但也是我父皇金口玉言定下的。在此之前我便舍了傲气前去找过他,告诉他如若要抗旨,那便只有死路一条,我想要救他,可他从来都不领情。”
“哪怕是我放下一切前去帮他,他大概也只会觉得我在战场上碍手碍脚的,只会给他拖后腿吧,”慕凤毓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所以我忍住不再去寻他了,也不会再给他添麻烦。”
在喻青嫣的印象里,慕凤毓很少在她面前哭,当初她俩被瘦马院里的牙公牙婆拿着长针刺时,她也硬是咬着牙,连眼圈都没红过一下。如今虽然也有酒的成分在,却也惹人心疼极了。
喻青嫣从怀里拿出帕子,轻柔地拭去她掉落的眼泪,安慰道:“没有这回事,也许目前在他的心里,定国兴邦比儿女情长更加重要。现在卫国乱成这样,他身为曾经的镇海大将军,面对民呼哀哉却无能为力。他肩上所担的担子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重几分,你身为卫国的公主,也当像他这般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来,至少现在,不能再继续哭了,好吗?”
慕凤毓抱住她,将下巴搁置她的肩上,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脑袋:“我晓得了……”
喻青嫣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没过一会儿,便感觉肩上一沉,耳边的呼吸也变得渐渐平缓起来。
“她睡着了。”慕策之在一旁提醒道。
“果然是个一杯倒,”喻青嫣失笑道,“只可惜她心心念念的烟火会今晚是看不到了。”
她动作轻缓地将慕凤毓移交给了守在一旁的贴身婢女,交代她务必要将公主安全送回宫中。
那婢女领命,动作娴熟地将慕凤毓的胳膊往自己的颈间一搭,便自顾自去了,看模样已经不是头一回这样干了。
喻青嫣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重新回房坐了下来。
慕凤毓一走,如今的雅间便只剩下了她和慕策之二人,气氛瞬间安静得可怕。
她早上说要寻慕策之表明心意的勇气如今早就被琐事消磨殆尽,现下只能够一杯接着一杯小口饮着梨花白,佯做出一副自然的模样。
“阿嫣。”她听见慕策之这般唤她,下意识“嗯”了一声。
“你方才夸了重烨足足有三句,”慕策之的话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喻青嫣怀疑是这梨花白后劲太大,令她都变得有些不清醒了,她扬唇笑道:“不过区区三句罢了,殿下怎么连这都要计较。”
慕策之沉沉地回:“我本便不是一个大度之人。既然你既没说喜欢他,也未承认喜欢我,那我们二人之间,你便不能够厚此薄彼。”
“所以,这三句夸赞之言,我要以别的方式讨要回来。”
说罢,他轻轻俯下身,强有力的手臂将喻青嫣围困在桌椅之间,接着低下头覆上她被酒液沾湿的唇,先是轻轻舔了一下,随后重重地撬开了她的唇长驱直入。
喻青嫣下意识勾住了他的脖颈,微微错开了脸,轻喘着答:“殿下说错了,也不算是厚此薄彼。”
恰好窗前千树万树烟花腾空绽放,璀璨夺目,将一切声音吞没。
她凑近慕策之的耳边,用口型极为小声地说道:“因为青嫣心悦殿下。”
第104章 “不要乱碰!”
喻青嫣第二日是从床上惊醒的。
屋外的梅花花枝影影绰绰地探进窗镛里, 有几片深红色的梅瓣落在书桌陈放着的书卷里。
喻青嫣刚动了下唇想要喊人,唇上却传来阵不可忽略的隐隐刺疼, 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忙下床走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只见她的唇瓣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破了皮的小口子,她的唇色原本便浅,这一点伤横亘在上头便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云绿听到动静从门外推门而入, 满脸神秘的笑意,看见她唇上的伤, 那笑意便显得越发深了:“姑娘可知, 昨晚可是殿下将你一路抱回里屋的。”
喻青嫣正觉头疼欲裂,闻言敲着脑袋的动作顿住, 有关昨夜的记忆回溯了几分。
她依稀记得昨日他们同慕凤毓去了玉京楼, 结果慕凤毓才刚饮了一杯酒便撑不住, 胡乱地说了许多醉话,无奈之下她只能够将她先行送回了宫里。
之后便……
喻青嫣只觉心跳扑簌跳得飞快, 撑着脸捂住了不知何时变得一片通红的脸颊。
昨夜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 借着纷杂绚丽的烟火,趁机同慕策之表明了心意。
她原以为周遭声响如此之大,他应当是听不清楚她所说的话的。
没想到才刚想将身子撤开, 便被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捏住了下巴, 眼睛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令她丝毫闪避不得,不容置喙道:“方才的话,我没听得太清, 再说一次。”
喻青嫣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指着他身后的烟火, 顾左右而言他道:“殿下你快看, 窗外好美,我长这么大,还未曾看过这样盛大的烟火。”
“阿嫣。”慕策之沉沉唤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喻青嫣带着笑意回眸,眼中还残留着未褪的欢欣之色。
“我也心悦你。”
慕策之飞快地说完,耳廓悄然红了,随及那双熔金色的琥珀眸子有些不安地盯着她,生怕在她脸上找出一丝反悔的情绪来。
他在害怕。
怕她只是说笑,亦或是自己幻听,怕在这场盛大幻梦的烟火下,一切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意识到这点,喻青嫣愣了一下,随后捧起了他那张清俊孤高的脸,主动将唇瓣贴了上去,笨拙而又毫无章法地将几个细碎的吻落在他的下巴处。
慕策之微微睁大了双眼,那双熔金色的瞳中划过片刻的错愕,似乎对她的举动感到有些不可置信。然而很快,这点情绪便被重重的暗色所淹没。他低头重新覆上喻青嫣的唇,若说先前还顾忌着有所保留,如今便是彻底放开来,他双手禁锢着她的腰,恨不得将她直接拆吞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