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将陆闻唤来。”末了,在丫鬟福身时,又低声补了一句,“莫叫人瞧见了,待无人时,再带他过来。”
“是,夫人。”
——
静谧的主屋中还未将昨日大婚的喜庆完全褪去。
书案前,沈南枝手持毛笔微蹙黛眉,几欲落笔,又好似叫什么难题给难住了一般,犹犹豫豫半晌,才又不熟练地落笔写下一个字,而后便又停了下来。
宣纸上,并不怎好看的字迹一排开来,若是不知晓者,兴许会认为这是初学写字的孩童练笔所写,实则却已是沈南枝十足专注用心写下的。
以往沈永光还为秀才之时,自是不会有闲钱供沈南枝上学读书,她更是连自学练习的时间也腾不出来,每日做着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孩童该做的劳工。
后来待到沈槿柔到了读书的年岁时,沈南枝也头一次大着胆子向父母提及自己也想一同学习的要求,可当时的沈南枝已有十一二岁,大字不识半个,还要与三岁的小妹一同从最浅显的知识学起,这要是传出去叫人知晓了,说道他们偏心便罢了,更是会成为沈家的一个笑柄。
刚跻身朝堂的沈永光自是不允这等事发生,这便驳回了沈南枝的请求。
后来沈家地位逐渐稳固下来时,也已是过了好些年,疼爱的小女儿已逐渐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方方面面都优秀得上哪都叫他们荣光满面,这便也再无更多余力关注一直被他们忽略了的大女儿。
这些年,沈南枝在沈槿柔的学堂外偷摸着学了些字,但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她无聪明绝顶的头脑,也未曾真正受过教育,那偷听得的一星半点东西,到了如今,想要写一封信也仍是写得磕磕巴巴的。
正苦恼着,屏风后的房门忽的传来声响,沈南枝当即一慌,手中的毛笔便重重杵在了宣纸上,将她好不容易写好的那行字给涂上了黑点。
但顾不得已是报废了的信,她连忙慌乱将其藏入书案下。
一转头,抬眸便瞧见一张和陆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第4章
沈南枝愣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来,忙站起身来,张了张唇,一时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自是认出了来人是陆衡,是她刚成婚的丈夫。
可除却昨日两人拜堂时短暂的蒙着红盖头相处了片刻,此刻才是他们头一次面对面相见,她不知该如何唤他,更不知要如何与他说话。
陆衡眼眸在沈南枝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
不知是否是他此前对自己的心理暗示太大了,这会当真见了沈南枝,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只觉比自己原本所想象的糟糠之妻模样,要好上太多了。
想起自己的来意,陆衡动了动唇,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在做什么,可是惊着你了?”
沈南枝摇了摇头,下意识瞥了一眼书案下,那张宣纸已是藏好,陆衡应当是瞧不见的,这才放心了些,低声回道:“没有,只是在看书罢了。”
书案上一本书也没有,陆衡虽是瞧见了,但也并未拆穿这个谎言。
来此之前他想过无数种和沈南枝面对面的场景,兴许这个被他荒唐之举气急了的女人会在见了他的第一时间给他一巴掌,亦或是因他昨日冷落她,今日她便以牙还牙给他一个冷眼后便不会再搭理他半分。
他都做好为了顾全大局而拉下脸面来的准备了,可什么都没有。
沈南枝安静乖顺得令人吃惊。
自是不会有女子能够容忍丈夫明目张胆越轨的行为,更何况是在他们的新婚之日,沈南枝却不吵也不闹,没有别的可能,只是能她压根不在乎他,也更不在乎这桩婚事。
想到这个念头,陆衡心底蔓上一股极为不舒服的占有欲来。
他虽是瞧不上沈南枝这样平平无奇的女子,可对于沈南枝来说,嫁给他已是攀上了高枝,如果不是因为陆家做了手脚,她这样的女子,就是挤破脑袋也不可能进得了国公府,更甚至寻不到次他万分之一的夫君。
那她还有什么不满的,莫不是觉得嫁给他还委屈了自己不成。
沈南枝未曾注意到陆衡面上微妙的变化,她仅是在方才抬眸看过陆衡一眼后,便一直垂下了头,她与人相处之际,似乎向来都是这副姿态。
只是她瞧不见陆衡的面色,却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氛围。
她知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即使陆衡不愿娶她,她也不愿嫁,可如今她除了就这般认下这个命运,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没有了。
咽下心头的绝望,沈南枝认命般开口轻声道:“世子可用过午膳了吗?”
陆衡脸上的不悦之色顿了一瞬,再次想起自己的来意,便顺着她的话回道:“未曾,我来此与你一起。”
沈南枝闻言很快点了头,福了福身子便前去唤春夏秋冬传膳,那略带匆忙录取的身影,不知是在雀跃丈夫前来同她一起用膳,还是在慌忙逃离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
陆衡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忽然又觉得应当是前者。
若说查案一事他不擅长,但在女人方面,他不识千人,也识百人,女人的心思大抵就那么些。
联想到母亲所说沈南枝在家的处境,他这便推翻了方才自己所以为的沈南枝不在乎他的猜想,只觉沈南枝这是温柔乖顺到了极点,只能咽下心中的委屈,对他昨日所做之事敢怒不敢言。
这倒令他觉得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娶妻于他而言不过是房中多了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既没有自己原本想象的那般糟糕,还不吵不闹一心想着讨好自己,哪有男子会不喜乖顺的女子呢,留这样的女子在家中,他不仅能少去不少麻烦事,也不会影响了他原本的玩乐。
倒是美事一桩。
思绪间,春夏秋冬已端来了膳食在外屋摆了满桌。
再瞧沈南枝,陆衡已是觉得顺眼了不少,连带着面色也缓和了些,先一步坐上桌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柔声道:“过来坐吧。”
沈南枝点了点头,在陆衡身侧坐下后便又闻他道:“我知你以往在沈家兴许过得不太顺畅,不过你放心,你既已与我成婚,日后便是国公府的世子妃了,只要你乖顺听话,我自是不会亏待了你。”
陆衡对自己这番说辞很是满意,甚至都不用侧头去看沈南枝的反应,面带春风便动了筷。
以至于他并未瞧见沈南枝在他道出这话的一瞬间,微微蹙了下眉头,但很快又松开了来。
沈南枝微不可闻地应了声,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所以陆衡这是想让她在这国公府内当个挂名世子妃,而自己继续在外花天酒地吗。
实则,这于沈南枝而言已是比在沈家的日子要好过太多了,说不定她可以以世子妃的名号偷摸雇先生教她读书写字,在国公府大抵也需不着她自己做粗活重活。
可然后呢。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行鱼水之欢,然后自己却作为一个摆设,作为一个傀儡,永远顶着这有名无实的世子妃名号,就这么度过自己的一生吗。
她对陆衡并无男女之情,也并未希望能与他有多么幸福美满的生活。
她心中所想,并不在此,却好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她所愿景的生活,
陆衡吃了几口菜又逐渐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对味。
沈南枝的反应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她没有万分欣喜,也没有感恩戴德,难不成是自己会错意了?
陆衡狐疑地转头看了沈南枝一眼,一想到沈南枝对自己的慷慨毫无反应,这便又觉得她这张素淡的面容叫人有些倒胃口了,清了清嗓不悦道:“你若觉得有何不妥,不妨说出来,莫不是这会藏着掖着,背地里又议论我作为丈夫将你给亏待了不成?”
沈南枝听出陆衡语气中对自己的几分厌弃之色,或许这便是父母曾说过,她这姑娘一点也不讨喜吧,讨不得长辈的喜爱,讨不得路人的喜爱,就连初见她的夫君,也在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对她生出了厌烦。
但她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讨喜,分明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好似她仅是出现在旁人的视线中,她便揽下了一身的过错。
默了片刻,沈南枝摇了摇头,不知要如何回答陆衡的话语,只能顺着需得道明的事,随口问道:“明日回门,你可得闲随我一同回去?”
沈南枝转移话题的问话听进陆衡耳中,却又有了别样一番思绪。
陆衡手上顿了一瞬,微蹙的眉心逐渐收紧了些许,大抵反应过来沈南枝这是在不满什么了。
这女人莫不是要了世子妃的名,还想让他对她生出夫妻之情吧。
陆衡觉得沈南枝实在有些不自量力,更是贪得无厌,她莫不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
这种姿色,放在任何时候他也是瞧也不会瞧半分的。
陆衡方才生出的几分耐心和松缓在此刻已是完全消失殆尽,他不轻不重将筷子一放,板着脸起身敷衍道:“明日我有公务在身,你便自己回去吧,我吃好了,先去忙了。”
说罢,也不管自己这话有多么不得当,不待沈南枝回答,转身便离开了外屋。
——
屋外的丫鬟小厮兴许会议论世子爷来此用膳仅过了半刻钟便离去是为何,就如议论昨日她独守空房一事一般,但沈南枝却无心去思虑那些她本就无法扭转的事实。
草草用过膳,待到下人将外屋收拾了去,沈南枝再次坐回了书案前。
此前那写了一排字的信已是用不得了,摊开新的纸张,沈南枝再次开始重复陆衡来之前所做的事。
信要寄给一位她相识已久的朋友。
是的,朋友。
那算得上是沈南枝唯一的朋友了,一位素未谋面,仅是已书信来往的朋友。
沈南枝从未将此事告知过任何人,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鄙女子,却以文字书信的方式在交朋友,这是一件多么可笑之事。
甚至,那人兴许并未将她当做过朋友,但那人却算是沈南枝绝望的人生中,唯一的救赎了。
沈南枝自午后一直在书案前坐到了黄昏,反反复复多次,总算是写出一封自己较为满意的信来。
她小心翼翼将信纸装进信封中,而后又觉得不放心,再次将信纸拿出来,摊开反复检查了两次,这才又将信装回了信封中。
做完这些,沈南枝在书案旁的橱柜底拿出了昨日才搬进来的嫁妆盒子。
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里,却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值钱物来,沈南枝却极为珍惜的从最里拿出一个长条型的木盒来。
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好几封已拆开过的信封,是那人曾给她的回信。
信封不多,若相比沈南枝向那人寄信的频率,那人的回信算得上是极为敷衍和冷漠了,但沈南枝仍是极为珍惜的珍藏着那人寄回的每一封信,时不时便会拿出来反复翻看。
明日陆衡既不与她一同回门,她也得以有机会能独自前去将信寄出。
至于她独自回门所要遭遇的困境,相比这封将要寄出的信,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令人难过了。
第5章
坐上前往沈府的马车,沈南枝并未带上任何随从和下人。
在道明自己不需有人跟着后,原本要同行下人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好似随着独自回门的世子妃一同出行,那些议论和嘲笑也会一并落在他们身上一般,甚是丢人。
这桩婚事好似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在进行,一个人洞房,一个人请安,如今一个人回门,她似乎已是觉得习惯了。
只是这如同被困于牢笼中的生活,仍是叫她感到无比绝望,即使没有铁栏,她也如折断了翅膀一般,无法从中脱逃。
她有些厌恶自己总是在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奢望着那遥不可及的自由生活,却又无力做出改变,无能软弱地度过着如今这一眼便能看到头的日子。
繁乱的思绪伴随了一路,直到马车在沈府门前停驻,沈南枝撩开马车帘,便见府邸门前候着的小厮迎了上来。
“大小姐……不,小的见过世子妃,夫人和老爷一早便在厅里等着您归来了,小的这便让人前去通报。”
沈南枝一愣,倒是没曾想到父母竟会将她今日回门之日放在心上。
而下一瞬,候在马车旁的小厮见沈南枝独自一人下了马车后,视线却仍在往马车里探去,直到瞧见里头已是空无一人,这才有些讶异道:“世子妃……就您一人回来吗?”
沈南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因着回门本该是她同陆衡一起归来,做了亏心事的沈永光和崔英秀又怎能对此不重视,只怕是前一夜还心中难安不知今日要如何面对陆衡吧。
不过陆衡并没有来。
沈南枝敛目遮去了眼底闪过的一丝落寞,轻声道:“世子今日有要事在身未能同行,我代他向父亲母亲问安便可,先进府吧。”
此话一出,门前几名下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想到会是如此情况。
回门之日,竟只有她独自一人,沈南枝当是知晓众人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也无可奈何,如若可以她甚至比陆衡更不愿回这个门。
不愿面对父母的百般挑剔,不愿面对旁人瞧见她落得这桩婚事后心思各异的嘴脸。
可她却无法做到像陆衡这般无所顾忌,她无法抛开礼仪习俗的桎梏,也无法忤逆父母的□□决绝。
微微叹息一瞬,沈南枝步入堂厅。
抬眸便对上了沈永光和崔英秀投来的目光,沈槿柔未出现在此,想来应当是本以为陆衡会来,而刻意让她回避了。
沈南枝走到内里福了福身:“父亲,母亲。”
沈永光眉头一皱,仍是往外探了探头,果真是再无别人,这才确定陆衡是当真没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语气却是带着几分不悦:“你怎独自一人回来了,陆家知晓你一人回门之事吗,方才一路人可有人认出那是国公府新妇回门的马车吗?”
沈南枝动了动唇,被沈永光这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问得垂下了头,低声回道:“女儿吩咐了低调些的马车,应当是无人认出,陆家那边……”
沈南枝声音越说越小,她不觉得理亏,却又不知陆衡未与她同行,为何要承受训斥的该是她。
不待她说完,崔英秀已是没了听下去的耐心,没了耐心,方才摆出的一副端庄姿态也不必再维持,这便开口打断了她:“行了行了,你问她这做什么,莫不是你还觉得陆家发现娶回去的是南枝,会满心欢喜来沈府向你道谢请安吧,没回来找我们麻烦就算不错了,不来也好,省得我提心吊胆的。”
沈南枝闻言心底咯噔一声,像是有一块大石压下,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沈永光却是脸色松缓了些许,但却仍旧有些不满道:“可这婚事办得整个长安城都知晓了,你瞧瞧那个陆衡新婚之日都干了些什么,今日又叫南枝独自一人回门,只怕整个长安都在拿这事当笑柄笑话我们沈家,你叫我这张脸往哪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