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从洞穴中救回客栈以后,鹿夫人面对的就一直是秦家人,所听所想,全都是秦家侍从对她说的,自然在态度上偏向秦家,认同他们的判断。
在鹿夫人的认知中,整件事,就是由百里渊这个混蛋引起的。
因为记恨早先被她赶出鹿家大宅,丢了颜面,所以百里渊从客栈中偷偷掳走她,想要报复泄愤,结果被找寻过去的鹿晚游和秦如风两人堵住。等鹿晚游惊吓昏迷以后,百里渊又因为嫉妒,与秦如风大打出手,最终害人性命,被秦家侍从们察觉。
“你看看,他这人的心思多可怕,亏我前几日在飞星洞天住着时,还对他有所改观,没想到他那些贴心举动,都是假的,其实早就包藏祸心要害人了。”
鹿夫人摇头感慨,气愤不已,摸着鹿晚游的手又是一阵后怕,庆幸自己跟女儿能从这个疯魔的家伙手里存活下来。
“他们跟我说,百里渊杀人,就是因为嫉妒你与秦家主的关系。真是混账,别说你与秦家主之间没什么,就算有什么,他怎可如此鲁莽?秦家死了一个家主,难保不会因此怨恨上你,这哪是喜欢你,这分明是将你往火坑里推,他根本就没为你想过后果,碰上这样的人,真是叫人头疼。”
什么火坑,什么怨恨,鹿晚游现在都没有精力去计较,她比较为难的,是母亲此刻的认知。
“……您认为,真相是这样的吗?”
察觉到女儿目光中的闪烁,鹿夫人以为她心内好奇,便耐着性子,又将百里渊一方的说辞,讲给了她听。
“说秦家主早被妖魔夺舍了,他杀人是在斩妖除魔,你觉得这可信吗?我们与秦家主也相处了好几日,何曾见过他身上,有什么妖魔的气息?在没有证据之前,我反正是不信品行端正的秦家主,会做出百里渊口中所说的那些恶事。”
“……”
本该由自己承担的罪责,全都化成了污水,泼向百里渊,不是舍不得,只是内心的良知,让鹿晚游做不到站在岸边,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在犹豫,要如何与母亲说清楚。
见女儿面色复杂,不说话了,鹿夫人便哄着她多睡一会。
“早知道,就不在你面前抱怨了,让你不能好好休息。你也别太担心,这事虽大,但除了几句流言蜚语,终究折腾不到你身上,等过了公审,百里渊就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秦家遭此劫难,肯定是不会让他活下来的,那时候,你也算摆脱了他这样一个麻烦人物,咱们全家都能清静不少。”
理性分析利弊的鹿夫人,冷淡得有些陌生,一把捏住她替自己盖被子的手,鹿晚游心神既定,认真坦白道:“母亲,秦如风是我杀的。”
闻言僵了一下,鹿夫人的下一个动作,却是立即去探查她额头上的热度:“小孩子乱说些什么,别是被吓坏了才说的胡话。”
“我没有说胡话,真是我杀的。”回想自己两次刺剑取人性命的过程,鹿晚游重新钻入鹿夫人怀中,微微有些发抖,“百里渊他纯粹是为我顶罪,就连他身上的伤,都是被我刺出来的。”
鹿夫人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立即松开鹿晚游,朝她全身上下到处打量,又重点摸摸她的脸颊,确认有没有中邪。
中间,鹿晚游一直在坚持辩解,而鹿夫人则是慌张无措地看向房门,担忧门没关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再三确认过门外无人,栓好了门,鹿夫人才赶紧回来,压低了声音焦急道,“这话要是被外面的人听去了一句,就会给我们家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谈到祸及家族,鹿晚游的神色便迅速黯淡了下去,再次将母亲抱紧,诉说自己的歉意。
“只怪我那个时候太生气了,什么都没有想,就贸然动了手。”
瞧她的样子,不似作假,鹿夫人心内简直煎熬,完全没了之前置之度外的安定,又要帮女儿稳住情绪,以免更添惊慌,她唯有轻声询问道:“没事,跟母亲好好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自己所生的女儿,自己最了解,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动手去杀人的。
“是不是他……那个时候欺负你了?”这是鹿夫人最先揣测的,转眼间,她就抛弃了对秦如风温润如玉的正面判断,选择无条件跟女儿站在一起。
鹿晚游摇摇头,埋在母亲怀中,将那一日的经历缓缓说与她听。
第110章
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过于悲苦,就算是简单讲述,都无异于一次再一次撕心裂肺, 鹿晚游舌头凝滞, 实在难以说出口。
而且还要考虑母亲刚康复不久, 不想牵动她无谓的伤心,便如百里渊一样,隐去了某人回溯时空的真相,只统称为,不知名的妖魔夺舍秦如风。
既换了天地, 曾经种种,最好都随着秦如风的死而飘散,越少人知道越好。
百里渊先前顶缸的说辞,本就真多假少, 鹿晚游此时纠正过来,并不需要费太多口舌, 无非是删掉自己提前晕倒的剧情, 再将凶器从百里渊手上, 转移到自己手中。
鹿夫人听过后, 惊讶捂嘴:“你就这样将秦如风给杀了?”
鹿晚游的版本, 真倒是真了, 可惜省去了另一个世界里的片段, 就显得她的动手,过于莽撞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冲动的孩子啊。”鹿夫人满脸难以置信, 更加担忧女儿是否中邪。
独自忍受过惨剧的煎熬, 初次激愤杀人的惶恐, 还有对家族被牵连的担忧,都摧残着此刻的鹿晚游,她浑身发抖,唯有紧紧埋进母亲怀中,才能寻找到一丝安宁。
“我就是杀了他……我没杀过人,可那时候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他死。”
话不是假话,面对的却并不是真正的秦如风,而是其背后更作恶多端的那个人。最适合情感宣泄的场合,鹿晚游流泪抽泣时,又不得不保持住克制。
“他早已经丧失了人性,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恶事,只是为了达成他自己的心愿,就随意践踏别人的性命,最后还……”
说到难忍之处,几乎露馅,鹿晚游不得不赶紧闭嘴,继而往回拉扯,“还不顾你的安危,掳走你做诱饵,欺骗利用我,让我给他的罪恶充当证人。”
女儿的话,鹿夫人自然相信,已认定秦如风为恶人,憎恨他的所作所为,可心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像是事情的发展缺失了一环,不那么圆满。
蹙眉想深问几句,但见鹿晚游埋首在自己怀中,发抖哭泣的模样,就像是受过天大的委屈,此时才终于能发泄一通,看来无比可怜,鹿夫人顿生一百个不忍心,恨不得立即揭过此事,再也不提。
“好了好了,杀就杀了,有什么了不起的。”鹿夫人柔声哄着,轻描淡写的姿态就像秦如风不过路边野草,不值一提,“小鹿儿如今这样厉害,已经可以为民除害了,是一件好事。”
母亲的偏袒,令鹿晚游十分不好意思:“我自是敌不过他,他先与百里渊交手受伤,之后见事情败露,生念断绝,才……才自愿死在我手上,没有反抗。”
鹿夫人听闻此言,心如电转,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减轻女儿心内的愧疚,让她从这件麻烦事中脱身,门外就是秦家人,万不可露出一点马脚。
“如此说来,小鹿儿你大可坦然一些。首先百里渊伤人在先,他该承担一半责任;其次秦如风是自愿死在你手上,应是他心中有愧,你又何必有包袱;最后,哼,秦如风本人在妖魔夺舍时,就已经死了,你俩斩妖除魔匡扶正道,反而是助了秦家一把,帮他们给家主报了仇,理应无罪。”
说完,鹿夫人微笑着摸了摸鹿晚游:“这样是不是就好受些了?晚上也不怕睡不着了。”
母亲的话一向能安抚人心,鹿晚游顶着湿漉漉的红眼睛,点点头:“……我不后悔杀他,不过人既然是死在我手上,我怎好让别人帮我承担后果,自己完全置身事外。”
早先听了秦家人的论断,鹿夫人恨不得将百里渊贬低如尘埃,如今知晓了真相,见他乐于为女儿阻挡风浪,心内对他的想法大为改观。
“是我误会了,百里渊他心性不错,不过……秦家这次也是动真格的,而且郑家也死了人,他们怕是会合起伙来下死手。”
“我……”
鹿晚游刚开口,嘴巴就被捂住了,她要说的话,鹿夫人听都不用听,就知道内容。
“傻孩子,现在心软就等于犯蠢,就算你不顾家族,站出来说出真相,你以为百里渊就没事了?编造假象混淆视听,秦家同样不会轻饶他的,他们现在正在气头上,若知道你俩串通,说不定干脆就给你俩都扣上罪名,反正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见她眼神惊愕闪烁,鹿夫人这才松开了手,低声道:“何必做这些无谓的牺牲?要想救人,关键是证据,你知道洞穴里发生的一切,留个自由之身,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平白无故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是心安理得了,却绝不聪明。”
一番话,点醒了鹿晚游,她始终抗拒百里渊送出的这份大人情,拼了命都想要还给他,跟他划清界限,脑子在这个圈圈里打转出不去,却没想到,这件事可能还有另一个解决办法,她得抓紧时间想一想了。
休整后,鹿晚游整理好思绪,打开房门找到最近的秦家侍从,假装哀恸道:“秦家主的事,我已经听我母亲说过了,真是万万没想到会这样,我心中惊愕无比,想去亲眼看看他。”
不擅演戏,她干脆将头低下,倒也符合现在悲痛的心情,没有惹人怀疑。
侍从们之前几次三番被秦如风叮嘱,要敬重鹿晚游,凡事以她为先,此时即便家主遭难,众人心思浮动如临大敌,但面对鹿晚游时态度还算客气,没有进行阻拦。
秦如风的房间里,他的遗体已经被清理完毕,安静地躺在床上,若非脸颊毫无血色,看起来也不过跟睡着了一样。
瞧见这张脸,鹿晚游以为自己会想起记忆中的惨痛,想起执剑杀人时的愤恨,为防露出马脚,她还提前准备了片刻,逼自己一定要克制。
可事实的情况却是,站在秦如风遗体前,她心内并没有太多波澜。
真是奇怪,知道他身体里的魂魄属于“百里渊”时,即便脸对不上,她也见之生厌,恨不得手刃此人。等确定“百里渊”魂魄消散了,她再看这张脸时,便全无反应,只如常人。
……如此也好,省去了许多控制情绪的辛苦,不过,演戏需要的眼泪,鹿晚游依旧滴不出来。
实在不知这诡异的悼念,该如何表现,才算恰如其分,鹿晚游干脆装作心绪混乱,要求身侧的秦家侍从们出去,留她单独与秦家主说会话。
侍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看在自家家主的面子上,答应了。
“呼……”
总算能自在地喘口气了,鹿晚游正要在遗体上检查一番,以求找到些可用的证据,手伸出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双掌合十,小声祈念:
“秦家主,你我原本交情不多,全是因为那个人才一路走到此地。你被他夺舍,想来是死不瞑目,如今我已除去了他,也算是为你报了仇,愿你安息,顺便谅解我过后的检查冒犯……若能再留下些痕迹提示我,就更好了……多谢。”
心情复杂地说了一大堆,鹿晚游才开始扒开秦如风的衣领,小心检查,重点查看他身上被剑划开的伤口。
她不知道能找到什么,但毫无疑问,秦如风前段时间,突然从出关后的病弱状态,一转为功力大涨,杀人时化为黑影还身带妖邪之气,种种异状都指向了他一定是吸取过妖王魔尊二人的功力。
这件事,鹿晚游亲眼见他在另一个世界中,也做过,连周身症状都类似。
既然存在两种不同体系的法力,那身体内势必就会留有痕迹,一旦身死,强掳而来的法力便会失去禁锢,从创口处泄露。
可查过秦如风胸口处最为致命的伤口,并未见什么异常。
失望地将他衣领重新整理好,鹿晚游害怕是自己想岔了,但马上摇头,坚信她对秦如风法力大增的来源,不会判断错。
唯一的可能,是伤口处细微的变动,根本肉眼难见,不仅秦家侍从在清洁时没能发现,她现在也瞧不出来。
如此,就得换一个更厉害的人来探查了。
挂上哀伤之色出门,鹿晚游装作无心与人交谈,正要快步回自己房间,却被秦家的侍从给拦住了。
“鹿小姐,那百里渊恶贯满盈,不仅抓走您母亲,更谋害我们家主,连郑家的冠玉公子他都没放过,如此凶恶之人,我们世家应站于一处,等公审那天,一起朝飞星洞天施压,誓要让他拿命来偿,方解心头之恨!”
这份合伙邀约,鹿晚游因脑中正转着千百个念头,一时怔愣忘了回话,也就这片刻的耽搁,立即引得对面不满起来。
“我们家主可是为了救你母亲,才会遭遇不测,如今你不肯表明态度,莫非是选择跟那凶手站在一边?奉劝一句,忘恩负义之事不要做,不然后果难言。”
“……”这群人变脸的速度之快,令鹿晚游呼吸一窒。
她之前颇替秦家惋惜,觉得他们好端端被夺舍掉一个有为家主,对真相完全不知情,现在更是连假家主都没了,只剩伤心,怎么看都是一种损失。
可这份同情,哪抵消得了秦家人现在散发出来的威胁和恶意。
秦如风那是去救她母亲的吗?人就是他抓的,所有人都是他操控的棋子,他有心思救谁!
想起前因后果,还有牵扯出的痛苦记忆,鹿晚游几乎忍不住脸上的怒笑,她喘匀了呼吸,正头疼以自己此时的立场,该说些什么才不会露出纰漏,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的声音。
“如此吵闹,就不怕里面的秦如风听见了,被气得活过来,然后换你们进去躺着?”
众人回头,见百里渊被人看押,正顺着过道走来。
他如今是囚犯,没了行动自由,却因为实力过于突出,无法实施普通囚禁,侍从们怕他不高兴直接走人,回去了没法交代,只能暂时隐忍,多方让步,叫人弄不懂他这超然的待遇,究竟是犯人还是客人。
比如此时,负责看守他的两个侍从,看起来更像是他身后的跟班,全无震慑意味。
秦如风的名字从他嘴里被提及,算是彻底点燃了周围一圈人的怒火:“闭嘴,你岂敢拿我们家主玩笑!”
若非碍于实力上的差距,他们立即就要群起而攻之了。
没管四周的腾腾杀气,百里渊一双眼睛自始至终只盯着鹿晚游一人,仔细朝她上下打量之后,才露出笑意:“总算醒了,身上可还好?”
他那一指,没用太多功力,可她这次昏迷的时间过于长了,令他难以安心。
现在亲眼见到人没事,心里的石头才放下。
猝不及防的鹿晚游,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从听见百里渊的声音开始,她就忍不住细细发抖。原来那种厌恶和惊恐的心情,并没有消失,只是从死透的秦如风那里,转移到百里渊身上了。
前面没跟秦家扯清楚,现在百里渊又行至眼前,场面实在令人头疼,此时但凡有人再出来问她一句站队何方,她是真的会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