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同你一起吃。”百里渊简洁明了地说，随后摸索着将那碗盛满了饭，小心摆到她面前。
这可不在原本的计划之内，低头瞧了一眼, 鹿晚游淡然说道：“你自己吃吧。”
从昨晚就在故意躲避，现在她还在拒绝, 百里渊心内一慌, 将握住筷子的手也收了回来, 脸上神色略微垮下, 语调也低低的。
“你不吃, 我如何吃的好？这几日, 我都没有什么胃口, 想着此刻有你在，才觉得自己或许能多吃下去一些。”
一边说，一边细心感受对面传递过来的气息, 大致揣摩鹿晚游可能的情绪, 百里渊继续道, “我眼睛又看不见，没人在旁边帮忙，总会有些狼狈的……”
片刻前还带着微笑，现在表情陡然就显出了可怜，鹿晚游自然知道，这人现在嘴上胡扯的功夫，可谓是炉火纯青，根本做不得真，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思来想去，也只能暗中瞪一眼。
“何出此言？你昨天厉害得很呢，说什么都要自己做。”
能听见她的声音近在咫尺，是很开心，但只要提及昨日，百里渊还是难免有些犯窘，恨不得时间倒回去，他亲自去教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别再做傻事了，求之不得的机遇可不能愚蠢推开。
清了清嗓子，他微笑道：“我当时以为你是外人，强撑而已。”
“今日便不用强撑了么？”想到昨日此地，自己一片好心遇冷，鹿晚游哪能有什么好语气。
“在你面前，何必强撑呢？”知她不太高兴了，百里渊自己还没吃上一口，就先笨拙地给她夹菜。
没力气学他，能将旁人夹菜的筷子稳稳地拦下来，鹿晚游端着碗躲开的本事还是有的：“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就好。”
一听，就是百里渊曾说过的话，如今用来堵他自己的嘴，正合适。
尝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百里渊心内发苦，脸上却要继续小心翼翼：“我只是不习惯与外人亲近，若早知是你，我必不会那样冷淡。”
“换其他药心谷弟子也不行啊，别人一心照顾你，你却这种态度，会心寒的。”
“我以后改。”百里渊诚恳道，筷子始终没收回，一直在朝她那边探寻。
眼睛瞥见他手腕上的伤，鹿晚游嘴角微微扯动几下，最终还是将碗悄悄挪了回来，嘴硬道：“你递歪了。”
坚持到她态度缓和，夹菜成功，百里渊如释重负，由心底露出笑意：“现在对了。”
能将人拉过来陪自己，百里渊已是心满意足，听她安静吃饭，并不说话，他也就不忍打搅，还将原本摆在面前的菜，推去她那边一些。
鹿晚游总说他是伤患，要多休养，他却只怜惜她这几日忙里忙外，无比辛苦。
一不小心，鹿晚游就将饭菜吃掉了一半，放下筷子时，瞧盘子里空荡荡的不剩什么了，她不免有些羞赧：“……我吃完了，你饱了吗？”
“嗯。”百里渊双眼含笑地盯住她的方向，虽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又似乎将她羞怯的模样全都收入眼中。
侧过身去，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鹿晚游开始收拾桌面了。
听动静，刚刚还心内欢喜的百里渊，立即生出不舍，只是同吃一顿饭怎么够，他渴望能将她长久地留在身边。
“啊——”
趁人还没离开，百里渊瞧准了方向，突然一把将毫无防备的鹿晚游揽在自己腿上坐下。
重新被佩戴好的面纱，惊慌间从百里渊挺立的鼻尖上扫过，似什么轻柔的香风，牵引得他心内一荡，不自觉想要继续触碰被其覆盖着的，更柔软的肌肤。
“原来你这几日，一直戴着面纱。”
将人搂紧了，百里渊仰起脖子，细细在她脸颊上轻嗅。
明明隔着一层细纱，并未与怀中人有任何实际接触，但细纱被他亲昵摩挲出的小小褶皱，还是如小钩子一样，在两人心中同时勾出了异样的波澜。
“好可惜，我都没能看见。”他嗓子哑哑的，眼睛也微微闭上。
“你放开我！”一日之内，已被他抱住第二次了，鹿晚游不由恼羞，用力挣扎着。
她的力道不算大，却着实熬人，百里渊身形略微一僵，赶紧将人制住：“别动，我现在禁不住的。”
“既然你身体这么差，就把我放开啊。”鹿晚游涨红了脸颊要将人推远一些。
“……”知她没能明白，百里渊低头忍不住一笑，最近他所用的那些药，补气补血，效果确实不错，就是似乎在她的催化之下，有点太好了，“我不会做什么，再留下陪我说会话可好？”
稍微用力些，就能碰到他的伤口，鹿晚游简直束手束脚，不开心道：“我还有事要去做。”
“鹿家的小姐，怎么就隐藏身份，一转身变成了药心谷弟子，还一直不愿让我听见声音？”百里渊凑过去，勾起唇角，定定地望着她，“你愿意留在衍城的诸多缘由中，有没有一条是因为我？”
怀中人突然不动了，也不回他话，百里渊心跳越发加快，那个令他激动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逼得他不由绷紧了声线，急切地又问一遍：“是因为我吗？”
良久，怀中人才回答道：“……当然。”
这么简单的一个答案，令百里渊开心到脑中甚至有过片刻的空白，他手臂越发用力，想要再将人揉进怀中，细细抚触，左边胸膛处却传来一个十分坚定的推拒。
那里有他的剑伤，现在，鹿晚游的手掌正抵在上面，提醒他清醒一点。
“你不要误会，我们之间没有其他。”她压下急促的呼吸，话语里藏着的冷锋，比胸口的疼还要刺痛百里渊。
“他们说你考核失败，两眼失明，都是因为之前染过葵毒。我知那葵毒是从何而来，所以才留下，等你毒性被化解的哪一天，仅此而已，若非如此，我当天便回去了。”
她还是这样不喜欢亏欠别人，百里渊心口微抽，方才填满整个人的欢欣，此刻已经开始纷纷坠落，身体内部，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自从鹿晚游出现后，日夜关心他的伤情，不辞辛苦送饭送药，他不听命，她就会生气，还朝他发点小脾气，这怎么能不算是关心呢？百里渊艰难出声：“仅仅只是为了葵毒，与我本人，没有半点关系吗？”
也许是担心答案太刺耳，对他这个伤者不好，也许是另外的原因，被追问的鹿晚游居然没有说话，而百里渊看不见她的神色如何，只能感知到，她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手掌，虽然还没收回去，却敛了些力道。
这对落入绝望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百里渊声音更急切了：“我在淮山悄悄救你，便从没想过要让你知道，纯粹是怕你出事。就算你为了葵毒才留下来，我也很高兴，因为能在此地碰见你，我欣喜若狂。”
他漆黑的双眸眨了眨，始终不肯从鹿晚游脸颊的方向挪开，好像这样，就能看见她一样。
“你一出现，我身上的伤便好得奇快，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你发现了吗？你对我真的无比重要，比那些药材都重要，只要有你在，什么毒什么伤，我都可以很快好起来。我的眼睛会复明，职阶会重新拿回来，我可以轻松站到以前的位置，绝不会再有今日的狼狈，让你失望……”
咬咬下唇，鹿晚游低声道：“我没失望啊……你如何，跟我没有关系。”
此时的百里渊，故意只挑前面几个字听进耳朵里，心中略感宽松，嗓子却如紧绷到几乎断掉的弦，发出的声音沙哑到要听不见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昨晚连梦里都是你。你若是不想听到我的声音，那我就少说话，你不想看见这张脸，我可以时时背过身去，只要你答应还留在我身边，这些我都可以。”
他的手，轻轻抚在了鹿晚游的手背，吓得她立即从剑伤上收了回去，并不敢与他有任何接触，又努力挣扎几下，发现依旧无法挣开他的禁锢，只能作罢。
“我不需要你做这些……”她尽量缩紧身体，说道，“我只想你眼睛快点好，我要回家去了。”
“家里，是有什么人在等着你吗？”
不知怎的，百里渊脑中想到了一个可能，他不悦的呼吸马上加重，说出的话也立即带上了浓浓的酸味：“那个盛家公子？”
“……？”鹿晚游张大了嘴，惊愕看向他，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能一下将话题转到盛泽身上去。
“跟盛泽有什么关系？”
听她提起对方的名字，百里渊便忍不住一阵磨牙，脑中想到的，全都是盛泽之前暗中冲他得意时的无耻表情。
“在淮山时，你天天都与他待在一处，同进同出，他有危险，你不仅舍命相救，还日夜照顾，而他也对你颇为用心，事事助力，更故意在我面前炫耀你对他关照……这些我全都看在眼中。”
暗怒的话语被徐徐说出口，百里渊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些语句，他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可他根本不适合你，无用到还需要你来保护，这种人，除了是个与你相配的世家公子，哪点能比我好？你就算不愿理会我，也不该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
鹿晚游浑身轻轻抖了起来，难以置信道：“我跟他没有关系，你不要胡说！”
对面那双无法聚焦的眸子里，顿时释放出璀璨之色，百里渊好像是吃了过量的补药一样，周身血液都在沸腾，情不自禁要向她靠近，声音里都带着烫人的灼热。
“……真的没有关系吗？没关系就好。”
听见这附着在耳边的层层声响，鹿晚游整个人好像石头一样瞬间僵硬住，眼前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烈风秘境的那个晚上，百里渊借口中情毒，骗她救助，明明是算计，得逞时还在她耳边一遍遍低喃：
“没关系……都没关系，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不要碰我！”
她情绪上突然的爆发，令百里渊都意想不到，刚刚贴近的身躯，被一下子推得老远，尽管鹿晚游还挣脱不开，可她已经很难再被完全控制住了。
“我……”
隐约能感受到她发怒的原因，百里渊张口结舌，想将人继续抱着，又恐用力过度伤了她，更害怕这样的举动，会刺激得鹿晚游越发不安，只能狼狈地一遍遍将她推拒的手臂暂且压制下去，焦急安抚着，“别动了，我不碰你，绝对不碰，好不好，你小心掉下去……”
“松开！”她的气息一下收敛起来，从愤怒变得冰冷，发出了最后通牒。
情况就快要变得最糟了，即便百里渊再舍不得，也不得不听命行事，规规矩矩将手收回去，不敢对她再有丝毫的造次。
获得自由后，鹿晚游迅速起身，整理身上的衣裳褶皱，胸膛里急速积压的气流，让她听起来有点像是要哭了。
“你不要再随意猜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也请对我尊重一些，不要总是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这样，原因你自己应该知道……如果再有下次，即便这葵毒与我有关，即便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再管了，马上就回家去。”
“等等，我并不是……”
情况过于不妙了，百里渊着急起身，想要将人挽留住做最后的解释，可对方却迅速躲开，一个转身便推门而去。
手臂掉落，百里渊只能亲耳听着她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没有丝毫停留。
整个人失魂落魄又十分懊恼，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就算将人留下来，他要想解释那晚，也拿不住任何有用的字句。骗了就是骗了，坏种就是坏种，他现在的解释，无法安抚对方分毫。
看着她应激的反应，还有对他如瘟疫一样的逃避，百里渊只觉得自己跟鹿晚游之间，就如同这双眼睛前的黑暗一样，一片渺茫，看不到头。
第128章
下午, 是惯例的伤势检查。
药心谷弟子瞄了瞄坐在前面、已经解开衣裳的百里渊，又看看站在一旁帮忙的鹿晚游，抿唇偷笑。
“那个……我手上正好还有些其他的事要做, 不如师妹你帮我处理这边吧？反正这几天你一直看着, 步骤肯定早都熟练了。”
想起昨天下午, 百里渊耍赖似的粘人，造就了他们两人之间诡异的暧昧气氛，真是一场好戏，医者仁心，他今天有意想要继续撮合一下这俩。
听见这个提议, 百里渊整个人一僵，喉咙立即不自觉滑动几下。
没有人比他更希望这件事能成真，可经过中午之后，他连在鹿晚游面前装病弱都没了脸面, 只能一动不动，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长久的沉默里, 她还是没有说话。
百里渊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听到的, 是提出主张的药心谷弟子, 那失望的声音。
“嘶……这么不愿意吗？好吧, 那我自己来好了, 手上其他事也没什么要紧的, 先管这边，你还是在这帮我吧。”
尽管脊背始终挺直，但得知这个消息的百里渊, 还是不由自主微微低下了头。
他甚至有些庆幸, 自己现在目不能视, 自然也就看不见鹿晚游拼命拒绝的举动。
处理伤势的过程中，那药心谷弟子也渐渐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人，有大古怪。
昨天的他俩，大家围观得很开心，还有过去逗一逗的念头；可是今天，两人一个神色黯淡，一个冷眼静看，明明挺靠近的，却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再想伸手去逗，怕是会被他们之间冰冷的气氛给冻伤。
为难地动了动眉头，他只好继续手上的工作，不敢随便掺和进去了。
处理完了百里渊身上的伤，没问题，再看看毒，情况就不太妙。
“你身上这毒素，一直都压制得不错，但今日与昨日相比，好像有些反复了……”药心谷弟子皱眉沉吟，寻找原因，“是情绪上有过巨大的波动吗？不然短时间内不会出现此种情况的。”
这话才刚说出口，他眼角瞥到鹿晚游的身影，好像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样。
“咳……人要是开心点，会有助于混合的毒素尽早被化解掉，但也不强求，你自己把握吧。”
缓缓整理衣裳，百里渊头颅微垂，没有说话，而鹿晚游也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似乎刚才医者所说的话，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见。
“算了……”药心谷弟子最后瞧了瞧他俩，摇摇头，去拿解药了。
鹿晚游整理满桌药品时，院内先是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口又传来一个男子高昂的声音：“辛苦诸位了，我代表盛家特意送了些东西过来，作为衍城的物资补充，还请派人出来，接收一下。”
有点熟悉的声音，再搭配上盛家，鹿晚游脑中立即就想到了盛泽。
转头去看，不由一怔，还真是他。
站在门口正朝里面扫视张望的盛泽，一眼也瞄见了一个身形略熟、打扮却陌生的女子，不禁出声询问道：“你是……鹿小姐？！”
自己还带着面纱呢，居然都被他给认出来了，鹿晚游反应过来后，噗嗤一笑，算是承认了。
她先前隐藏身份，只是因为百里渊目盲受伤后，似乎十分排斥有她在场，她为此还装了几天的哑巴；眼下，百里渊早都认出她来了，这身份也就没了再隐藏下去的必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