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去面纱，鹿晚游笑道：“对，是我。”
“好巧！我之前听说你来过，却没想到你还一直留在这里。”
看见鹿晚游身上的装扮，盛泽钦佩地感叹，“鹿家竟如此高义，不仅为衍城局势捐赠了物资，还留你在此帮助药心谷，照顾伤者，与鹿小姐一对比，我等真是自愧不如。”
曾经也是一起共患难的，还携手处理过不少事，能在此地碰见盛泽，鹿晚游也觉得颇为欣喜。
“确实好巧，不过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这驻地也有过不少认识她的人，却都没有透过面纱，发现她的身份呢——百里渊那属于特例，不在此列。
“你的眼睛。”盛泽欢喜道，“跟别人都不一样，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两人叙旧时，百里渊正在服用解毒的药丸，一口水灌下去，药丸有没有吞下去不知道，手上的空杯子倒是快要被他给捏爆了。
给他递药的药心谷弟子，瞧他面色骤然冰冷，还隐隐显现出杀气，顿感不好，立即出声道：“那个……千万要注意，保持心情的平稳啊。”
这话表面是在提醒百里渊，实际上，是想要说给前面的鹿晚游听。
果然，她转身过来，也发现了百里渊身上涌现出的怒意。
与旧友招呼，鹿晚游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不想因此磁刺激到百里渊，她暗自叹口气，对盛泽道：“感谢盛家带了东西过来，我去帮你接收一下，存进仓库吧，这边走。”
正要点头说好，盛泽一错眼，终于发现了屋子里面，还坐着一个百里渊呢。
他脑子转得飞快，立即打起了其他算盘。
“稍等。”他冲鹿晚游笑着，“百里仙君居然也在这，真是太巧了，容我过去道一声好。”
“欸……”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鹿晚游想将人拉住，结果却没能成功。
缓缓踱步过去，盛泽笑吟吟地站到了百里渊跟前：“我还没来，就听人提起，应对衍城外的妖魔大军，百里仙君你立有大功。”
刚刚差点捏碎的杯子，在掌心转了转，一改粉身碎骨的命运，被百里渊重新拿过来，倒水喝。
“盛公子，客气了。”
早已经确认了来者说话的具体方位，百里渊不是盯不住他，只是就算双目失明，他也懒得用自己的眼睛，多给这个令他从头到尾生厌的人，一点关注。
就连客套的语气，都跟杯子里的水一样，冰冰冷冷的。
“不过，仙君你似乎因为过于勇武，导致双目失明了，这可真是叫人遗憾啊。”
嘴上说着遗憾，脸上表情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而且因为正好背对着鹿晚游，盛泽半点不曾隐藏，四周药心谷弟子看见了，都忍不住皱眉。
“毕竟我上次见你时，你眼睛里的视线实在恐怖，简直能杀人，今日总算是看见了百里仙君的另一面。”
“是吗？”百里渊抬头，无法精准聚焦的眸子，此时却定定地锁住了盛泽，里面的寒芒一如往昔，并没有因为失明就有丝毫改变，“盛公子过奖了，我的眼神现在不能杀人了，但我的剑还可以。”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危险，周围一圈药心谷弟子，谁都不敢出声，都紧张提防着，生怕他俩真的起冲突。
“哈哈。”盛泽却是满脸从容。
不说这满屋子的人都在，只单论背后的一个鹿晚游，就够给他当护身符的了。
“仙君的剑当然锋利，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早日复明，盛家今日就带来了许多物资，说不定能对你的眼睛有点用处。”说完，他冲那些药心谷弟子笑道，“该用在仙君身上的，请千万不要吝啬。”
句句话都那么客气，却又句句话都让人别扭。
“不劳盛公子费心了，治我一双眼睛，我飞星洞天的宝库，应该是够用的。”
“那就好。”
站在门口将这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鹿晚游对暗斗中藏着的阴阳怪气，可谓是了然于心。
主动去找事的，是盛泽，她并不喜欢他这样，尤其她还知道，盛泽身上的葵毒，当初可能也是被百里渊解的。
不记恩情，反施嘲弄，未免过于无礼了。
清咳两声作为提醒，鹿晚游正色道：“你若还不走，那我自己先去登记了。”
目的既已达到，盛泽也不留念，马上放弃百里渊，微笑赶过来：“去的去的，东西挺多，我得一一给你清点。”
最后看了眼百里渊阴沉沉的面色，鹿晚游默默一叹，带着盛泽离开了。
“啊哈哈，这天气还挺热啊。”
半晌后，屋子里才有人首先出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从他们离开之后，百里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如往常会去外面晒太阳，而是继续坐在原地，一杯一杯地喝着茶水，好像那是能醉人的酒一样。
“别喝茶了……喝药吧。”
药心谷弟子小心将刚熬好的汤药端给他，百里渊接过去之后，一口饮尽，接着便毫无留念地起身，也不说舌头发苦了，也不想要什么甜糕蜜枣了，迈步就走。
担心的医者只能在后面追着提醒：“别冲动！心态要平和，否则这毒难化！”
其实这都是白担心，百里渊并不会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冲去仓库找盛泽。有鹿晚游在，他能做什么？他只是憋了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想早些回房而已。
不巧的是，回房的路还正好要经过仓库，耳朵灵敏的他，自然便能将仓库内说话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鹿晚游在记录物资，时不时询问几句，而盛泽在旁为她解惑，两人配合起来，又跟那日淮山灵矿一样，无比默契。
什么都看不见的百里渊，仅仅只是在旁站着，多听了几句，心内就翻起了巨大的潮涌，他现在连观察这两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越是听下去，越是显出了他目前的可怜。
深吸一口气，除了离开，百里渊也做不了其他选择。
晚上的饭食和汤药，自然也是由别人递送过来的，早预料到会如此，百里渊还是很难保持脸上的平静。他没什么精神，气息消沉，跟师弟的对话也是有气无力，最后早早困倦地下达了逐客令。
人到了床上，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原本不准备开，可那敲门人却颇为执着，最后，他不得不着恼起床。
听动静就知外面不可能是鹿晚游或者师弟，其余人等，从百里渊这里都得不到好脸色：“深更半夜，搅人清梦，究竟有何要事？！”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盛泽。
“哪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有些话，白天说不方便，这才过来想单独跟百里仙君你聊一聊。”
不屑于跟此人多聊什么，但他话语里的挑衅，却激发了百里渊心底的怒意。
“好啊。”他凉凉地说，将人放了进来。
盛泽径直坐下了，此处就他们两人，也不必绕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
“我听鹿小姐说，淮山灵矿时是你救了我，谢谢，如果要什么东西，你只管开口，能拿出来的，我一定给。”
话锋一转，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鹿小姐我是不可能让给你的，你得换一样。”
这句话，就算是彻底点明了两人间的对立。
“哼。”百里渊冷笑，“那我当时就该让你死在那。”
“我猜如果没有她在，我当时确实会死吧？”盛泽也不客气，笑道，“你救我，也不是出于本性仁慈，应该只是不想让她太操心罢了，救我或者救其他人，对你没有任何区别。”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百里渊嘲弄一笑。
双手环胸，盛泽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既然你对我有恩，有些话，我就来跟你说个清楚，免得你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输在哪。”
“刚夸你有自知之明，现在看来是夸错了。”百里渊的语调又降低了好几度，威压十足。
身怀护身符的盛泽并不介意，他这次来，就是要挑动百里渊怒气的，他越生气，自己瞧着不就越高兴么。
“鹿小姐日后，大概率是要执掌鹿家的，我是盛家的旁支，继承家产是不指望了，所以我可以毫无芥蒂地入赘过去，加深鹿家与盛家之间的联系，帮着她一起管理。”盛泽眼眸发亮，好似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了，“你之前也看到了，我与她配合在一起做事，非常有默契，这一点，你一个宗门弟子，根本比不了。”
百里渊眼角微微抽动几下，脑中闪过许多看过的画面，并未说话。
“并且鹿小姐的姐姐，我那位堂嫂，也非常看好我们，愿意帮我去鹿家说和，推荐我去淮山灵矿帮忙的人也是她，但你好像在她心里的评价，非常低啊，我一提起你，她便没什么好气，觉得你只会欺负她妹妹。她们姐妹关系要好，有这样一个助力，你又输我一筹。”
越说越得意，盛泽面上展露出来大大的笑意，即便百里渊看不见，都想要炫耀给他看。
“以前，我自认为比不过秦家主，但现在他被你杀了，这么大个障碍没了，我还真是要好好感谢你。争不过秦家主，但与你，我还是可以争上一争的。”自顾自倒了杯茶，盛泽笑着继续道，“等这次回去之后，我便预备请人去鹿家提亲，那个时候，仙君你的眼睛应该还没有好，终究是迟我一步。”
“你找死！”
提亲一句终于是彻底挑动了百里渊愤怒的神经，他长久不说话，一开口，便令整个屋内的空气全都紧缩，想要呼吸都艰难。
盛泽刚将茶杯递到嘴边，还未喝上一口，脖子就被铁一样的一只大手紧紧掐住，整个人如风筝似的晃荡出去，等背后传来猛痛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死死按在墙壁上了，脆弱的脖子如一根芦苇，完全被掌控在旁人手中。
“咳咳咳……”
喉咙发出嗬嗬声，他用力扒着百里渊的手指，企图多点喘息的机会，“……别动怒啊仙君，这对你眼睛可不好，而且我要是死了，你就是第一嫌疑人！”
这种威胁也配说出口，手上用力，百里渊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轻描淡写：“我可以将你杀了，丢去城外，没人会发现。要试试吗？”
丝毫不怀疑他现在有这样的本事，但盛泽也并未太慌张，脸颊涨红却始终笑着。
“就算你做得滴水不漏又怎样，我们今日起过冲突，若我明日就死，鹿小姐一定会对你心存疑虑的，她知道你恨不得杀了我，这会是她心里的一根刺，你以后再想跟她接触就难了，不如现实一点，将我放开？”
劝说并没有用，百里渊的手指岿然不动，不过好在没有继续施加力道了，盛泽也因此能多喘气几口。
把握准了对方的底线，他越是笃定这脖子今天是断不了了，更加有恃无恐，不怕死地继续开口。
“百里仙君，我打听过了，你身上这混杂的毒性，很麻烦啊。葵毒太重了，不仅让你考核都失败，还叫你眼睛失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总不能让她跟你一个瞎子在一起吧？这不公平，她又不是你的下人，活该来伺候你。”
句句话都冲着百里渊心中的痛处戳去，盛泽一点情面也不留.
“你与其跟我争，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最好是先复明双眼，再夺回你以前的头衔，否则，你的门派地位可能都不稳了，他们总不能推一个瞎子上去当掌门吧？”
无神的眼睛里没有波澜，但意外的是，百里渊过了一会，居然选择了放手，这对杀心极重的他，非常罕见。
陡然涌入的空气，令盛泽又一次弯腰剧烈咳嗽起来，而百里渊就冷冷地站在他面前，俯视着。
“你提醒了我，我是该想想尽快复明的办法了。”
以前，他还幻想着利用这一点，哄着鹿晚游来多心疼他一些，现在被盛泽带来的危机感清醒了头脑，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长远的，再拖下去，让个小人得逞，机会就真没了。
“真是多谢你了。”百里渊冷笑一声。
咳完的盛泽站起身来，摸不准百里渊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情绪突然生变，反而稳定下来。他并不害怕对方的盛怒，相反，对方这幅心怀谋划、成竹在胸的样子，才令他瞬间忐忑。
“滚吧。”百里渊周身怒气，收敛了许多，像是思索的重心都不再对准盛泽了，他另有其他事情需要盘算。
不能掌控事情发展，就算逃得一命，盛泽心里也没什么好欢喜的，他眉头紧锁，盯紧了百里渊，却并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只能虚张声势最后说道：
“以后我们再见面，可能就该换一种身份了，我知道你喜欢鹿小姐，可我也喜欢，请你以后注意避嫌，别再用那种眼神盯着她看了。哈，差点忘了，你以后未必还能看见呢。”
口舌之争，实无必要，手掌隔空一推，房门就开了，百里渊转身不再管他，口中意有所指道：“回去做个好梦，不送了。”
第二日，百里渊便失踪了，整个衍城内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人还伤着呢，到底跑去哪了？怎么连个消息都不给人留啊……”与鹿晚游一同出来寻找的药心谷弟子，累弯了腰，不得不撑着膝盖，大口呼气。
鹿晚游倒是越找，脸上的神情越冰冷。
若她想得没错，百里渊这人必定是因为盛泽的出现，心情不好，跑去外面泄愤了。
如此任性妄为的一个人，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拿别人的叮嘱当耳旁风，实在是不值得任何人再为他操半点心。
“别找了，我们回去。”她冷飕飕地对同行弟子说道，还没等赞同，就自己先行转身了，“他这就是故意的。”
等回到院中，鹿晚游一直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对任何有关百里渊的消息，充耳不闻。
即便盛泽跑到她面前来，试探地询问她的态度，她也仅仅只是抬头看一眼，不发一言。
“好吧，既然你不关心，那我不问了。”
表面尴尬，实则内心畅快，盛泽挤在一旁，帮她一起忙碌。
晚上，等百里渊的那几位师弟从城外回来了，得知此事，全都大吃一惊。
“难道你们没有在城外看见他？！”有人惊问。
百里渊若真是冲去城外，凡他所到之处，必定杀得阵仗不小，不可能不被人发现的。
他师弟们的回答，却叫人失望：“没有啊！之前将那伙妖魔的气焰压下去了，城外现在只有零星小股的战事，大家在那边，更多只是巡逻防备而已，并未瞧见师兄的身影。”
“……那可麻烦了，他能去哪呢？”众人脸上神色，不免又担心起来。
坐在一边忙碌的鹿晚游，手上立即停顿，呆呆看去，方才那么笃定的念头，现在也没了主意。
“百里仙君……”盛泽笑着揣测道，“不会是因为眼睛的问题，一个人回宗门去了吧？”
挪动眼珠，鹿晚游看向他，虽不曾开口，但眼神并不赞同。
而听见此话的飞星洞天弟子，则立即出声呵斥道：“怎么可能？我师兄一直坚守于此，哪怕重伤失明都不曾离开过，你不要将他说得好似临阵脱逃了一样。就算要回宗门，他也会跟我们交代一声，绝不会就此消失的，此事必有蹊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