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狠狠撑在了她脸侧的大门上,有力的手掌重重按压住门板,发出好大一声闷响,传进鹿晚游的耳朵里,吓得她脑子突突的,越发慌乱了。
“你跑什么?我会吃人吗?”百里渊森然开口。
哪敢回他的话,鹿晚游只能默默腹诽:你不吃人,但是你吓人啊。
“转过来。”他冷冷下令。
类似的语气,鹿晚游曾经也听过,如果不照他说的去做,后果多半都不太好。
她怯生生扭回头去,想试探地看一眼百里渊此刻的心情,结果被他那双冷蔑的眸子一扫,霎时间便失去了继续转身的勇气。
也就磨蹭了这一两下而已,身后的人便已经耐心耗尽。
他用另外一只铁一样的大手,紧紧锢在鹿晚游的腰肢上,直接用力将人带着转身,逼她必须正面对着自己。
两人相距得如此之近,他那作乱的大手也再没挪开过,就跟在她腰间生了根似的。
鹿晚游的紧张,不单单像是被人掐住了腰,而更像是被人狠狠捏住了心脏。
她也不敢去掰开他,只能勉强将自己的手撑出来,半是护卫在身前,半是虚抵着人,以防他再过分靠近。
“你不要乱来……”
脑子里闪过的无数个画面,让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假装还稳得住,明知道可能没什么用,鹿晚游还是虚张声势地提醒道,“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回来又怎么样?”百里渊冷冷挑眉,果然不屑,“你敢让他们听见吗?”
说完,也不等鹿晚游是如何反应,他倒是先一手将她抱离地面,一手作势要抽掉自己栓在门上的剑,将大门重新打开,“不如我现在跟你一同出去,你开口多叫点人过来,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鹿晚游慌得不行,生怕他真会这么做,嘴里连连说着“别开别开”,手上还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胸膛,让他赶紧放自己下来。
百里渊从一无所知的鹿斐鸣身上早就看穿了,鹿晚游的胆子小得很,哪怕躲回了家里,也依旧什么都没有跟亲人说,假装跟没事人似的。
若是这样,她现在又哪有胆子将这件事闹大,百里渊完全可以将她吃得死死的。
两人之间终究是谁更舍得出去,谁才能占据上风。
“哼,既然不敢,那就乖乖听话,你该知道我今日特意过来,是找你做什么的吧?”见人乖了不少,百里渊也不吓唬她了,单手将她放下来,让她能稍微自在一些。
鹿晚游当然清楚,从看见百里渊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什么送礼庆贺都是虚妄,这种小事飞星洞天何必交给镇派弟子来做,百里渊千里迢迢过来,肯定少不了要跟她算账,所以她才会害怕成这样。
不敢吱声,也不敢有过多的反应,鹿晚游便一直装死低头沉默着,指望能拖延时间。
一瞧见她总是低着头不看自己,纠缠在百里渊脑子里的那根弦就又绷紧了,他的脸就这么不堪入目是吗?刚刚还想要好好跟鹿晚游说话的他,现在再一次皱起眉头强势了起来。
“抬头看着我。”百里渊沉沉发声。
但是鹿晚游在他身躯阴影的笼罩之下,微微歪着脑袋,只抬起了半张脸,拿眼睛看他的样子也非常小心,在百里渊心里,这又是她不愿看自己的罪证了。
终于忍无可忍,他决定抛开其他,单手直接捏住她小巧的下巴,硬逼着她必须将头抬起来。
可能是伸手的动作过于粗暴了,手指头无意间从鹿晚游的脖子滑过,只一瞬间,曾经那种濒临窒息的惊恐感觉,便又一次弥漫上了鹿晚游的心头,她吓得脸色发白,浑身一缩,下意识道:“别掐我!”
而此时,百里渊的手已经落在她下巴上了,并不是去掐脖子的。
两个人同时都是一愣,连身形也分别凝滞住。
知道自己仓促喊错了的鹿晚游,心有余悸地转移开了目光。
而正欲发火的百里渊,只觉得喉头一窒,好像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让他的内里有点晃荡。
他当夜那次鲁莽至极的举动,居然会让鹿晚游一直怵到现在,甚至只要他稍稍触及到她的脖子,便会引起她的激烈反应,不难想象这件事曾经给她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一下子,百里渊的心头忍不住滋生出一种晦涩难懂的情绪。
他顺利惯了,并不经常会这样,但今天,他难得有些后悔,那天晚上或许真的不该那样冲动吓到她。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原先用了些力气,如今也不自觉缓了下来,百里渊此时的动作,更趋近于是抬着鹿晚游的下颌,手指轻微在她脸颊上摩挲着,略带一些安抚。
“之前在山洞里,我已经对你承诺过,不会再掐你脖子……你也听见了,便该信我一次。”就连声音,百里渊也刻意放缓了不少,不再像之前怒意满满。
鹿晚游看他一眼,就冲他这晦暗不明的脾气,她就算是想相信,身体本能也做不到啊。
一个弱者,在没有还击之力以前,怎么敢完全相信一个强者的承诺呢?他要是真动手了,难道你将这些话丢在他脸上,就能让他松手吗?
“你不掐就好……”她低声无奈地说着,没什么声气,也没做太多指望。
百里渊的胸口,又是好一阵憋闷。
他要是会时空倒流之术,知道鹿晚游为这件事而一直介意到今天,那他就倒回去那个晚上,将动手掐人的那个家伙给一拳推开,让她开开心。
只是这种示弱的话,实在有伤颜面,百里渊向来只会自己默默在心里想,是轻易不屑于直接表露出来的,即便知道鹿晚游可能爱听,听到心里会好一些,他也不想开口。
说了,岂不就是输了。
事到如今,还是赶紧转移开话题,让她忘记脖子这件事比较好。
视线又聚焦到了鹿晚游的脸上,百里渊故意用手指头在她的下巴上挑了挑,示意她回神。
“我的脸,很难看吗?”他要继续问出自己刚才的疑惑。
“啊?”鹿晚游脑子没他说话的速度转换得快,根本没懂他突然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怎么就问起脸来了……这人做事,什么时候能有点章法呀。
她疑惑着,百里渊已经凑过来逼近她眼前了,像是一定要让她看个清楚。
“你说。”他眼神认真,不是在胡闹。
一心追求实力,对于其他任何事物都不甚关注的百里渊,更是不会在意自己容貌这种肤浅的东西,老天愿意让他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只是,不管是师弟们素日的夸赞,还是其他女修经常会传递来的香信,都让他明白,他必定不是丑陋的那一类。
他以前从未怀疑过,今日却要被鹿晚游弄得疑神疑鬼起来,非得好好找她确认清楚。
被他催着,鹿晚游尽管不明所以,也还是不得不开始盯着他的脸看了起来。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再看,他长什么样,鹿晚游心里是最清楚的,这毕竟是她偷偷喜欢了这么久的人,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都喜欢的,不会说难看……
若没有她曾经的心意做遮盖,平心而论,百里渊这人的长相,也该是世间最令女子心仪的那一类。
他眉目浓烈而英俊,鼻子高挺陡峭,嘴唇薄削,一张脸不管是万年冰冷还是勃然大怒,做什么表情都不减他的半分姿容,叫人心里发憷的同时,也忍不住想偷偷多看两眼。
没看多久,鹿晚游便自己先忍不住微微红了脸,然后很快转移开目光,不再继续了。
虽说已经下定决心要远离他,以后不想再有牵扯,但这张脸毕竟令她魂牵梦绕过,这样近距离地对上,哪能不勾起一些旧心思呢。
她不看,也是想克制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好跟百里渊做个了断。
“不、不难看啊。”她低声给出答案。
“那你方才在前面,一看见我就吐了?”百里渊要开始追究责任了。
就没想过他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小心眼,刚才不是都已经给他赔礼敬茶了吗,他也喝了呀,鹿晚游无可奈何地解释:“说过了呀,是我自己东西吃急了……”
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件事她本身已经非常难堪了,却还要再被他单独拎出来说,简直让她想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之前都没出问题,正好看见我就出了。”百里渊点点头。
听出这是他还不想放过的意思,鹿晚游没办法,只好道出实情,尽早结束这令人尴尬的讨论。
“本来确实没事的,但是看见你被吓了一跳,就出事了。”带着几分埋怨,鹿晚游也挺气恼的,因为他自己才这么丢脸。
这个答案,比之前的胡乱猜测,也没令百里渊心里舒坦到哪里去。
“我就这么可怕?”他不由提高了声音,又顺着继续往下说,“你突然一声不吭离开,半点信息也不告诉我,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终究还是说到这件正事上了,鹿晚游微微吸气,吞咽了几下喉咙后,终于点了点头,承认了。
现实中的百里渊吓人,梦境里的那个则更加可怖,尤其是经过对比,她几乎能够确认梦境里看的那些,就是嫁给百里渊之后会发生的事。
都已经一路看到那么惨痛的结尾,如何敢不离他远远的……她心里就算曾经再喜欢他,也承担不了这样的悲剧啊。
做梦这么玄幻的事情,说出来他肯定不会信,鹿晚游只能自己咽下,为了尽量不让他误会,她又轻轻开口点明,说了一句:“是的,我很怕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像是在百里渊的心上,用钉子敲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知道答案之后的自己,会变得更加愤怒,因为这就是他这段时间的主要状态,不管做什么,都是怒意满满,偶尔再陷入自我怀疑中。
可是,当答案真的从鹿晚游嘴里被说出来的时候,看着她略微哀伤躲闪的眼神,还有总是不自觉在他面前缩起的谨慎姿态,百里渊简直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恐惧能令人生畏,他喜欢别人怕他,因为这样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在他尽量想要缓和跟鹿晚游之间关系的时候,她却还是如此,就不免令人非常挫败,连肩膀都有些撑不起来。
百里渊始终认为,从洞穴一夜来时,到她离开秘境为止,那短短的一昼夜,他已经竭尽全力地用上了自己的好脾气,怎么就还是不能令她满意呢。
“曾经说过的话,我今天再在这里跟你说一次。”
尽管心里还带着不解的怒意,但百里渊也清楚,现在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洞穴那一晚,是我药效失控放肆了,等你醒来我便向你道歉,你也接受了。这种情况下,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尽力安抚你并承担责任,才提出了成亲的建议,你当时也点了头。前尘往事,我与你一并做了了断,成亲的具体事项,我这边也有安排,我自认为已经将这件事处理妥当,缓和了跟你的关系,怎么你依旧要骗了我之后,又躲我?就怕我怕到这种地步吗?”
百里渊说话的语速在逐渐加快,快到后面,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罕见失态了,只能稍微停一下,才能继续正常地往下说。
“有何事,你不能直接跟我讲?你着急回家,难道我会强留你吗?我都已经准备承担起照顾你的责任,你却连这点信任也不给我?在我面前撒谎,装病,让我先将你送出去,满嘴谎话,骗我说会留在宗门,乖乖等我出来。结果你是怎么做的?连夜就跑了,连一点信息都没告诉我。你可知道,我……我刚从秘境里出来时,还寻了你半天!”
修炼得再好,一颗人心,也终究没有办法完全压制住激动的情绪。
为了不暴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百里渊的说话语气已经用愤怒做了许多掩饰,但依旧有丝丝的委屈隐藏在里面。
而更多的信息,他已经不想再说。
若是再将挑选礼物,又亲手毁坏礼物这件事告诉鹿晚游,岂不等于是在告诉她,他这种看起来对所有人和事都不屑一顾的人,如今也因她陷进去了?
水镜中所说的那些话,还言犹在耳呢,他不能这样打自己巴掌,得逼得鹿晚游回头。
从来没有看见百里渊露出现在这样复杂的表情,鹿晚游根本分辨不清,他此刻究竟是愤怒,是难过,还是羞耻。
耳边噼里啪啦的长篇大论,更是将她都听得傻了,微微张开嘴巴,有点认不出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百里渊吗……怎么跟她以前见过的那个,有些不一样呢。
没有摸透过他的脾气,也没得到过什么有效的暗示,鹿晚游现在怎么可能体察出百里渊说这些话的真实愿望。
她只能从这些激动且愤怒的词句里,听出百里渊对她撒谎骗人的怪罪,对她不告而别的愤怒,好像她就是这世上最可恶的骗子,而这也一直都是她自己的心结所在。
那个时候,她也不想撒谎的,这违背了她做事的原则,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做完那样一个梦之后,对百里渊的恐慌,已经让她坚持不下去了,她只能逃走自救。
愧疚、恐惧再夹杂着对自己选择的坚持,一起涌上鹿晚游的心头,催得她整个人都变混乱,眼泪更是一滴滴忍不住掉下来。
“我没有装病,当时我身上真的很不舒服,你应该知道的,以这个理由跟你提出离开,也并不算完全骗你……”
想要了断,就要将真话说给百里渊听,鹿晚游已经做好了决定。
尽管哭得抽噎,也还是在抹了泪之后,继续认认真真地带着哭腔往下说。
“不过,对你说的很多话,我确实故意敷衍了。对不起,这个向你道歉,但我真不是有意的,因为当时太怕你了,身边又只有你一个人,你说什么我敢不听呢,我若是拒绝,岂不是要惹恼你,最后受苦的又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如先什么都答应,等出来了再说……”
“只有到现在,我才敢说,你那天坐在我身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做错了事情之后来安慰我的,更像是要用这件事来威胁我,我能感受出来里面的不同。”
眼泪越流越多,鹿晚游自己用手已经擦不过来了,干脆不顾礼节,用上了袖子。
而百里渊看着在安静听着,一言不发,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鹿晚游这番沉痛的言语,让他失神得多厉害。
“向你提出离开秘境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既然是我自己没有杀你,愿意救你,那后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我都不需要你来承担什么责任,我自己一个人能承担得起。”
狠狠将眼眶擦了一把,柔软的面颊上竟露出了几分罕有的坚毅,鹿晚游哭了这么久,终于说出了她内心的决断。
“所以我也不需要你的婚约补偿,不需要因为这件事就被迫成为你的妻子,让你承受额外的负担。救你的人已经不介意这件事了,甚至不需要你回报恩情,希望百里仙君你也放下心中的执念,日后专心练剑吧。反正你原本就十分厌恶我,而我也害怕跟你相处,淡忘此事,对大家其实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