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从秘境里出来的那一刻, 放弃的念头就一直盘旋在鹿晚游的脑海里。
她明明有机会，当时就跟百里渊说清楚，比如留下一封信给他或者采用其他的办法, 但是她没有……她选择躲了起来, 什么都不说, 离他远远的。
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是胆怯将真实想法说出来的。
尽管已经做下了决定，可一旦真的宣之于口，意义就不一样了，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
鹿晚游始终都不是一个如此果断的人。
可如今被百里渊逼进这个封闭的房间里, 看两个人的情绪都在急剧地起伏，他愤怒激动，她哭泣伤心，竟是因同一件事而都不得安宁,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了，给这件事一个了结。
等话音落地, 始终漂浮不安的心也终于定了, 但同时却变得空落落的。
她之前多喜欢这个男人啊, 脑子里充满了与他在一起的各种美好幻想, 自然也包括成亲这件事。
能亲耳听到他说要来家里提亲, 这也是在最美的梦里才敢稍微做一做的。
谁知她真的听到了, 但天翻地覆之间已经不敢再答应。
今天, 她亲口说出了拒绝，就如同将那个曾经暗怀心思的自己给否定掉。但那个可怜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仅仅只是喜欢错了人而已。
“你、你觉得呢……”
见自己的话说完这么久, 百里渊都没有给出回应, 鹿晚游只能一边吸着鼻子, 一边小心问他。
她哪里清楚，百里渊这个时候，什么回应都给不出来。
鹿晚游洒脱的言语钻入耳中，便像是在他脸上扇出了一个个响亮的耳光，还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她说出“不要你负责”这句话时，百里渊就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继续谈判的筹码，原本利用的就是补偿她的借口，现在她不要补偿了，还能用什么来争取？
知道她是认真的，他因此就更加发慌，但脸上却半点没有表现出来。
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冷漠和愤怒之下，是他最擅长做的一件事。
此时，面对鹿晚游的询问，百里渊回过神来之后，也仅仅只是冷嗤一声，宛如毫不在意。
“我还能如何觉得？之前说喜欢我的是你，如今说放弃的人也是你？鹿小姐，我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是有多善变？还是说，你嘴里本就没什么正话？”
又一次被指责说谎，眼泪都还没擦干的鹿晚游只能赶紧辩解摇头，湿漉漉的泪眼里充满了无辜。
“没有，我刚才的话，都是经过考虑的，不是乱说……至于之前，我也没有撒谎……”
连曾经喜欢过他这件事，都要被百里渊怀疑曲解，这可太令鹿晚游伤心了。
她要是不喜欢这个人，会因为掩藏不住而被孙萝盯上使绊子吗？姐姐会给她写信出主意吗？她又怎会在偷信事件闹大之后，陷入那样的窘迫之中，直接坚定否认不就好了。
不在乎的人，才根本不会受伤。
“发生了这么多事，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如果你因此就觉得我是个善变的人，那我也无话可说。”鹿晚游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小，连头也忍不住低垂下去。
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已经抽离了她下巴的手指，突然又紧紧地贴上来，将她的头抬起。
百里渊似乎又不高兴了，很不喜欢听见她的这个答案。
“你说喜欢我的时候，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我好不容易想办法来满足你的心愿，结果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你是在耍我玩吗？”
这句话听在鹿晚游的耳中，简直莫名其妙。
更令她看不懂的是，百里渊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咬牙切齿，脸上的神色凶恶无比，宛若遭到了一场无情的戏弄，对她选择放弃的态度恨之入骨。
为什么？
下巴被他用力捏得有些疼，也让鹿晚游哭到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想明白，百里渊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说看见我就烦，巴不得我离你远一点，免得打搅你修炼。为什么我让你不用提亲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却这么生气？”鹿晚游小心地说着，被他周身强大的寒气，逼得耸起肩膀，“我以为，你应该很高兴才对。”
她这个判断，又令百里渊呼吸一窒。
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堵在心中的那块名为尊严的石头，却挡住了一切通道，消灭了所以声音，让他根本无法朝她解释什么。
只能将眉头死死皱起，也不知道面上此时的愤怒，究竟是朝她的，还是对自己的。
“你又在胡乱猜测我的想法了？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被人拒绝。明明是已经订好的事，我都已经接受了，你说放弃就放弃，你当我是什么？当我之前在心里做的那些准备是什么？笑话吗？”
他冰冷训斥的样子，能吓得人一哆嗦，鹿晚游一直就知道，百里渊是一个内心特别晦暗不明、难以揣测的人。
但她真没想到，顺着他曾经说出来的话去想问题，都能让他不满意。
一边明确说厌恶她，看不见她才好，眼不见心不烦，连弥补的提亲这件事，都要在心里做长久的准备……一边又不许她了结此事，给双方一个痛快。
那他到底想怎么样呢？
被逼到没有办法，闭上眼睛，鹿晚游逐渐止住了眼泪。
她已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似乎只要按照百里渊定下的思路想下去，那她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
想要获得正确的评价，你只能选择跟百里渊站在一起，永远赞同他的想法。
他说提亲，你说好；
他说不许再见秦如风，你说好；
他说让你出去了就在宗门里乖乖等着，你说好。
看见没，这个时候的百里渊，是相当亲和好说话的，坏脾气一点都没有。可你一旦说了不好两个字，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凶巴巴地出现在你眼前，说你做错了。
现实中、梦境里，他都是这样，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一点忤逆。
看透了这一点的鹿晚游，努力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她有所醒悟，也不想哭了。
“这个也生气，那个也生气，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不再需要他动手强迫，鹿晚游自己就勇敢地抬起了头，直视着百里渊冰寒的双眼。
尽管她脸上的表情，不如他的冷漠锐利，两人之间的对峙，依旧显现出一种势均力敌来。
“我方才已经说清楚了，我不想跟你成亲，那你现在是想要逼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是吗？是我救了你啊，我不想以救助者自居，只想要一个拒绝赔偿的权利行不行？还是说，我之前的感觉没有错，你根本就是想要用这件事来威胁我？”
人都是有极限的，鹿晚游一旦昂首挺胸，认真地开始跟百里渊辩驳，原本就底气不足方寸大乱的百里渊，便犹如无根浮萍一样，被她说得七零八落，连冷硬的表情都要强撑不下去了。
这一场争斗，他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她却逐渐什么都不想要了，逼得他只能用各种办法，尽量将人拴住，纠缠耍赖还理直气壮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耻辱。
只是如果能做干脆到放手，他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鹿晚游冷静的话语还在继续，一句一句，都像是在斩断百里渊悬挂希望的绳索。
“跟我有关的事情，我能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按照你的心意来做事，才叫正确吗？你越是这个样子，我越是觉得你很可怕，越是不想跟你成亲，想躲你远远的。”
她伸出胳膊，反手朝外面一指，态度比之前坦然了许多，浑然不惧的样子，大大超出了百里渊的估算。
“如果你还不放过，真的要用这件事来威胁，那我们现在就去找我哥哥好不好，把洞穴里的事情告诉他，让他来评评理，我不怕了，我就想要一个公正的对待……你要是觉得我哥哥会偏袒我，那我们就去找你的掌门，看他怎么说，看他是不是也非得逼我嫁给你……”
还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已经僵硬至极，没多一会，便自己怏怏地垂了下去。
与之一起的，是百里渊从满是戾气到逐渐冷静，甚至开始眼神闪烁的模样。
他好看的唇角在微微抖动，似乎有无数的言语，现在都被关在抿紧的唇缝里面不得而出，最终也确实什么声息都没有发出来。
面对可以放弃所有的鹿晚游，她的倔强他从来就没有办法应对。
“我以前是喜欢过你，但是……”
像在惋惜一朵已经凋谢的花，鹿晚游轻轻地说着，“如果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你这个人，这么不讲道理，脾气这么坏，还喜欢欺负人的话，我肯定就不会喜欢你了。”
除了一遍遍往下咽动喉结，吞下想要拼命涌上来的苦涩，百里渊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他做天之骄子太久了，所有人都捧着顺着，甚少品尝失败的滋味，总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非他莫属，可如今这个结果，就是他自己一步步造成的。
在感情方面，他更是生疏，完全没有应对的办法。鹿晚游听话，他就觉得开心，她不听话了，他就只能遵循实力对战的逻辑，用强硬手段逼她回头，重新看着自己。
结果就是越变越糟，连想要伸手挽回的结果，都是一塌糊涂。
如今也终于愿望落空，黔驴技穷。
“好了，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选择坦诚对待一切的鹿晚游，现在整个人的状态轻松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状态，就像是互相调换过一样，“百里仙君你现在想要怎么办，是要继续逼我，还是要跟我一起去见我哥哥呢？”
“……不必了。”
百里渊的满身冰冷，是一种被浸进冰水里的空寂，只冻着他自己，对外人仿佛失去了攻击性。
“鹿小姐说得对，是我执拗了……”他没什么表情地说着，“成亲这种事，你不同意我也不能逼你，何况你还对我有恩，我报恩再心急，也该顾及你的想法。此事不如暂且搁置，万一什么时候你又改了主意，我们再谈。”
鹿晚游看着他，不由得低头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明白了，可百里渊还是揪着最后一点尾巴不放手，是觉得她真是一个善变的人，今天不同意，明天就又改口吗？
为了要如此小瞧她，还一副高高在上宽容她，等她回头的姿态。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她看着他问。
百里渊也在看她，沉默点头。
*
离开鹿家回到飞星洞天之后，不少弟子都觉得，百里师兄的脾气似乎变好了许多，再也没有之前那种动不动就生气的状态，永远板着张脸没有好气，吓得谁都不敢来惹他。
相反的，他现在整个人变得非常冷静，不仅仅是话很少，就连情绪的起伏都很少，对外界也甚少关注。
整日里不是处理宗门事务，就是去一心练剑，看起来似乎跟以往的日常没有区别，但只有熟悉他的人能感受出来，百里师兄现在浑身都不对劲。
他就像是吃了一场惨痛的败仗之后，被削去了身上的部分骄傲，如今的状态也不能称之为颓废，该是冷静的蛰伏。
可若是不尖锐刺骨锋芒毕露，那还是他们的百里师兄吗。
谁能击败百里师兄，还让他性子都改变了一些……众弟子们议论纷纷，悄悄说了很久，掰着手指头将可能的高手数了数，最终也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
更奇怪的是，以前只要有安排就会帮宗门出任务的百里渊，如今居然开始变得挑剔起来。
他会利用自己的特权，特意删减掉一些任务，或者添加上另外一些活动，完全随他自己的心意来，反正也没人拦得住。其中的规律，大家并不清楚，不过，他选择的倒是大多数都有那些世家参与进来。
“懂了，师兄终于要朝那些看不惯的世家子弟们下手了。”
“干嘛非得对立起来，师兄也有可能是去跟那些世家多些沟通呀。”
“支持师兄去那些人面前出风头！”
不管身边的师弟们怎么争辩吵闹，选好了自己要参加的，百里渊将名册一丢，人也就走了，懒得与他们做任何解释。
那些弟子们也猜得挺对，百里渊挑选的，确实全都是一些世家子弟们也会去参加的活动，尤其是鹿家这种败落家族也有资格进去的，是他的重点勾画对象。
可惜，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很少能在这样的场合里再看见鹿晚游了。
鹿斐鸣因病出不了远门，照理来说，鹿晚游就应该会经常陪着鹿夫人一起参加各种活动，以前百里渊就曾见过，现在却一次都没遇上了。
最令百里渊郁怒的是，好不容易在某个法宝比拼大会上，他意外碰到了这个女人，见她在跟另外几个世家小姐们聊天，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毫无防备的一颗心正式高高提起，他脑中尽力想着借口，希望能靠近她身边去与她随意说点什么。
这个时候，他却被鹿晚游发现了。
紧接着他就看见，鹿晚游刚刚还言笑晏晏的一张脸，顷刻间僵住，很快支吾着与身边人告别，快速地离开了这个场地，消失在了月洞门的后面，好像一切都只是百里渊迷了眼看错了，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她避他如蛇蝎恶鬼，这样清醒的认知，叫百里渊就是想发火，也提不起力气了。
沉默回到宗门，正要去休息，百里渊却从师弟那里听到了一个最近发生在宗门里的大事件。
说是某个外门女弟子，痴心于一个内门师兄导致未婚先孕了，她慌张找上告知，原是希望能和心上人一起想办法，却被这不愿承担责任的无耻师兄否认，斥为污蔑勾引。
女弟子伤心欲绝之下竟要自绝，好在提前被人救了下来，才保住了性命，她又哭又闹，在宗门里闹出了好大的一番动静，现在人人都在私下里谈论此事。
百里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竟沉默了下去，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
师弟以为他不乐意听这种无聊的消息，便缩着脖子准备退下了。
人要出门的时候，又被百里渊叫住：“什么处罚结果？”
师弟马上兴奋上前汇报：“现在两人还被关着，不过长老们已经决定了，按照旧例他俩都得清理出宗门。一个管束不住自身，翻脸无情，一个借故闹事，败坏宗门名声，统统留不得。”
只冷哼一声，百里渊马上起身出门去了，师弟追问无果，也不知他这是要去哪。
两日之后，这件让弟子们讨论许久的事终于出了最终的处理结果，却不是最开始长老们定下的一起赶出去，而是单单将这位天资不错的内门师兄赶走。
并且这次，飞星洞天还一改常态地废除掉了他身上修为，让他此生再也用不出在这里所学的一招一式。
而那位女弟子，则半点没有受到处罚，胎儿随便她生或者不生，依旧被允许待在宗门里面，为了顾忌她的颜面，还特许她离开本宗，前往分舵，也算照顾周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