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辩解，力图证明百里渊对自己的呵斥，是多么无理。
百里渊这个人，说话做事，永远都以维护飞星洞天为第一要务。之前当众训斥钱威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愤怒救下她也是如此。
枉费鹿晚游还曾经在某些时刻，于心底悄悄窃喜过，以为他的出手，多少会有点关心自己的原因呢。
一次两次接连看下来，也终于意识到，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真的太过愚蠢了。
她在他心里，就是一个会连累宗门名声的包袱而已。
可能是生是死都不重要，只要别在飞星洞天的地盘上出事就行。
越是看得透彻，鹿晚游的心就越凉。
“就算真出事了，我也可以自己承担，不会影响到你们宗门的。”
听她说得轻巧，百里渊犀利的眼神冷冷横过来，依旧没有丝毫留情。
“你能承担什么？方才若不是我出手，你能上得去还是下得来？真出了差池，鹿家首先便不会与我们善罢甘休，于宗门的声誉又是一桩损害。鹿小姐，你在胡乱托大之前，能不能先在脑子里想想清楚？”
绕来绕去，居然又成了她的错处……
鹿晚游嘴唇都在颤抖，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来了这飞星洞天之后，她好像做什么都不对。
明明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听着百里渊冰冷傲慢的斥责，一向循规知理的鹿晚游，终于忍不住放肆了一回。
“那也确实是你们宗门的错！”
她不想讲道理了，反正也没人听，干脆气嚷嚷地埋怨起来，“好端端的，却突然起了一阵妖风，你们这里风水太差了！”
不善发脾气的人，哪怕是生气找茬，也手忙脚乱地戳不到对方痛处。
百里渊听完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像这话不是指责，而带着趣味。
也不管他心里会怎么想，发完了火，鹿晚游绕开他小跑着来到被扔下的扫帚前，要将它捡起来赶紧走人。
她弯下腰刚一伸手，触碰到扫帚粗糙的把时，便被刺得手心一阵发疼。
止不住低呼出声，赶紧放下，鹿晚游摊开手掌来看，才发现原先只是劳累发红的掌心，现在居然有几处破皮了。
这几处红艳艳的伤口，在柔嫩的掌心上显得尤其扎眼，应该是刚才攀爬的时候，不小心被锋利的山石割破的。
当时太紧张专注了，没注意到。
后面又是被百里渊救下，又是被他训斥，也来不及管。
现在手疼了，鹿晚游才反应过来。
看着手心的伤口，想起自己还有那么长的山路要清扫，她的心便被满满的委屈给坠着，一沉再沉，都看不到低谷的尽头。
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了，轻轻朝手心吹过几下之后，鹿晚游干脆换了一只手去拿扫帚。
然后径直转身，看也不看百里渊，一路朝着山路上面跑去，比山间的微风还要跑得快。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百里渊的脸色重新变为凝重。
他耳力极好，自然听得清她刚才的呼痛，两眼轻轻瞥过去，也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处。
随后便一瞬不瞬地盯着看，直到她把手收回去。
嘴唇微抿，百里渊正要对手掌受伤的鹿晚游说点什么，她却一脸决绝地转身离开了，根本没有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
一直到崎岖的山石彻底将她倔强的身影挡住，百里渊才收回自己复杂的目光，皱着眉头冷着脸色，迈步朝下走。
他会让鹿晚游知道，与他发这种脾气，是毫无用处的。
下了山，百里渊一路来到了任务所。
刚刚完成一波分配工作的弟子们，正在里面互相说笑，瞧见他来了，赶紧招呼迎接。
百里渊也不客套，冷声直接问道：“后山山路的任务，为何要分派出去？”
那山路地处偏僻，少有人走，根本没有经常清扫的必要，又因过于辛苦，少有弟子愿意去做，所以这个任务，一直处于压箱底的状态，可分可不分。
瞧他神色不善，其他人都不敢吱声，还是领头的弟子与百里渊熟悉一些，过来道：“师兄，这也是那个鹿小姐一直要求的啊。”
领头弟子知道百里渊的脾性，定是厌恶世家出身的鹿晚游的，于是有心附和笑道：
“我一看她，就知道她是闲得无聊，想体验一下咱们普通弟子的生活。我们当时都忙着呢，根本没空满足她这样的要求，可她缠着不放，都快影响到我们做事了，没办法，只好把这个任务拿出来，让这个世家小姐吃吃苦头，以后也少来给我们找点麻烦。”
四周的弟子们都还笑着呢，就眼看百里渊的面色变得比之前还黑了，哪还笑得出来，刹那间全部噤声。
“山路陡峭，你让她这样的人上去，有没有考虑过，万一出事，宗门将承担什么责任？”
领头弟子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风险，此刻被百里渊提醒了，才意识到确实存在可能。
一个衰落世家之女，就算死在飞星洞天，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总也是个烦心事，省不得要被人嚼点口舌。
“哎呀。”
烦恼地摸摸头，领头弟子忍不住抱怨道：“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姐，真是麻烦死了，给任务也烦，不给任务也烦。”
百里渊命令道：“你，现在就过去后山，赶紧让她给我下来，不许再扫了。”
“啊？换个人吧，我这边还有好多事……”
话没说完，就见百里渊一个冰冷至极的眼神投过来，领头弟子心知不妙，赶紧闭嘴点头。
朝上跑开一段距离之后，鹿晚游知道百里渊不会无聊追过来，也就停住了。
不管再如何生气委屈，任务还是要好好完成，这可是她保证过的。
呼几口气，心里没之前那么闷了，鹿晚游拿着扫帚选了个别扭握姿，避开手心的伤口又开始缓缓清扫起来。
她肚子没吃饱，水也没喝够，整个人都很疲惫，现在却没心思再计较这些了，一心只想赶紧完成。
谁知道半晌之后，上面还会不会再跑出来一个孙萝，故意找她的麻烦呢。
今天真的已经很累了。
闷头扫了一会，鹿晚游扶着自己快要直不起来的腰，靠在旁边休息两下，身后便传来一个冷嘲的声音：“我就知道让你来做这个太为难你了。”
鹿晚游惊得连忙回头，这才看见原来是昨日给自己分发任务的人，心里好奇他为何会过来。
难不成，飞星洞天还会专门派人查询任务的完成进度吗？
不论如何，这人是给她分了任务的，鹿晚游心里感激，哪怕对方的神色不太好，她也微笑着冲人点头致意。
“你过来这边是为了……？”
被百里渊找上门训斥一顿，领头弟子已经很不爽快了，此时过来瞧见鹿晚游居然舒舒服服依靠在石上，不像个勤快样，他越发没了好言语。
“一早上净偷懒了吧，半天才扫这么一点，普通弟子都能下山去吃饭了。”
“……”
脸上的笑顿时僵硬，鹿晚游一下子哑口。
她是比别人效率要低很多，但真的没故意偷懒，只是中途歇息喘口气，不然人就要趴下了。
承受了太多误解，在极度疲倦中实在没心力再去解释，鹿晚游只好沉默一会之后，低头说道：“你放心，哪怕就是扫到明天，我也会扫完的。”
“不必。”领头弟子打断她直言道，“这任务取消，你不必继续扫了，现在就可以回去休息，省得在上面靠着，靠出麻烦来。”
他话里的意思，鹿晚游听得迷糊，觉得自己能懂，又觉得完全听不懂。
她能靠出什么麻烦呢？
“扫帚给我，看你这个样子只怕也没力气拿下去了。”领头弟子伸手过来。
鹿晚游呆愣了一会，没想到对方是认真的。
已经做了一半的任务，说取消就取消，那她一早上的辛苦要怎么算，贡献值肯定也拿不到了吧？
不想放弃，鹿晚游赶紧争取，“你不要急好不好，多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完成的！我刚才就是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我不休息了，马上起来继续扫。”
说完就要动身，领头弟子却不给机会了，从她手上直接将扫帚拿走。
鹿晚游要追没追住，一时间手上心里都是空落落的。
“我好心好意给你一个任务，让你玩一玩，结果反而惹来一顿教训。你但凡表现好点，手脚麻利，百里师兄瞧见了，又怎么会回头去责怪我们。”
瞧她眼睛无神睁得大大的，那弟子心里也不落忍，语气缓了缓：“别扫了，回去吃饭休息吧，这本来也不是你这种大小姐能干得来的。”
就像是被定在了台阶上，一直到这弟子走下去好远，鹿晚游都动弹不得。
她紧咬着颤抖的下唇，拼命忍着，才没有流下泪来。
百里渊，又是百里渊！
明明有错在先，不仅不向她道歉，还因为一点小龃龉就回头报复……
她为什么要喜欢上这样一个残忍的人！
第16章
从出生起，就没干过这么辛苦的活。
鹿晚游能坚持清扫到山路的中途，完全是靠拿贡献值修琴的信念在支撑。
现在任务被强制结束，一早上的期待都成了空，就好像浑身上下唯一的一根支柱被抽走，整个人霎时间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腰背酸痛，腿脚麻木，别谈继续清扫后阶段了，她现在连颓然依靠在路边山石上都做不到，只能无助地顺着崎岖的石头，慢慢往下滑，蜷缩蹲坐下来。
哀伤的眼睛还始终盯着领头弟子离开的方向，无望地幻想对方一会是不是就能重新上来，对她说刚才全都是在开玩笑呢。
山风都来来回回吹过了好几遍，鹿晚游方才一身的热汗，早已被吹得冰冷，也终于明白，自己真的没机会了。
她缓缓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掌心，只觉得那些被磨得更严重的伤口，现在更加疼得厉害。
可笑她劳累了一早上，除了这些痛苦，竟什么都没有得到。
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鹿晚游笨拙地从乾坤戒中拿出一些药瓶。
这些都是母亲之前给她准备好的，用以在秘境里的不时之需。母亲也一定没有想到，她最初用到这些，居然是在扫地的时候。
选一瓶有用的，因为胳膊酸软无力，鹿晚游一下子将药粉抖出来太多，厚厚一层铺在伤口上，浸进血肉里，疼得她忍不住喊了出来，眼泪也被激出一大串，沾湿满脸。
“呼呼——！”
嘴巴跟着吹了好久，等那阵疼痛缓过去，她才稍稍觉得好受些。
这样一番折腾，自此什么精神都没有了。
明明还饿着渴着，却动也不想动，就想这么枯坐在台阶上，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有人来打搅她的清静。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头顶的太阳都已经西斜了，鹿晚游还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
她眼前突然划过一道点点闪光，接着便是一只精致的小纸鹤出现在空中，冲她慢慢地扇动翅膀。
莫名出现这样一个小玩意，鹿晚游迟钝的眼神挪动过去，看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她跟姐姐用来写信联络的纸鹤。
就算已经出嫁，姐姐鹿宁心也一直很关心她，时不时就发回纸鹤询问。
能在这样孤寂的时刻，收到姐姐的来信，哪怕心里的委屈依旧无人知晓，鹿晚游也觉得眼眶一热。
将纸鹤拿下来拆开，信上飞舞的字迹，一如姐姐爽朗的性格，瞧得人无端开心，没之前那么难受了。
可她关心的内容，却让鹿晚游看过之后，神色越发落寞。
姐姐问她，在飞星洞天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合心意的朋友，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重点还问她，跟百里渊相处得如何了。
姐姐是唯一一个，之前就知道她喜欢百里渊的人。
在郑冠玉被百里渊废掉修为之后，鹿晚游回家便心有余悸地向姐姐描绘了这件事。
她只是稍微提及自己似乎被百里渊救过两次，明明语言非常克制，但鹿宁心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打趣她这分明就是喜欢上人家了。
得知鹿晚游要来飞星洞天借读，姐姐显得比她还要积极，各种出谋划策，要让她好好酬谢百里渊，最好能借着赠礼道谢的机会，跟他拉近一点关系。
“当然要送香囊荷包，女儿家的心思都在里面，再傻的男人都能一看就懂！”
面对姐姐如此直白的提议和鼓励，鹿晚游当时脸都红了，直接拒绝，选来选去，还是退而求其次地决定亲自做点心。
既可以包含心意在里面，也没那么露骨。
现在姐姐好奇地询问送礼成果，甚至话语间还隐隐期待，她跟百里渊的关系会不会一日千里……鹿晚游惨笑着收好纸鹤，心里庆幸姐姐只是写信而没有亲自站在这里，不然她连谎话都撒不出来。
艰难地扶着栏杆和石头站起来，鹿晚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脚早已经坐得麻木了，只是之前精神浑浑噩噩的，根本注意不到。
一步步慢慢朝山下走，好半天走路才顺畅一点。
如果不是为了回信，鹿晚游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一直坐到天荒地老。
山风与鸟鸣相伴，总好过下山之后阵阵的烦心事。
回到屋子，坐于桌前，鹿晚游提笔写的，全都是让姐姐看了会放心的词句。
她说自己在这边过得不错，逐渐适应的借读的生活，每日跟弟子们在一起上课吃饭、实战对练，也有参与到飞星洞天的宗门任务之中，成长颇多……
写至此处，不得不停笔忍过心中的一阵酸楚，才得以继续。
至于百里渊，鹿晚游犹豫很久，才在信中委婉提及，他连着几次救自己都只是意外而已，并没有特殊的含义，而自己不应该再利用这种借口去接近对方，以免打搅。
放走纸鹤，鹿晚游身上空虚乏力，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只想扆崋好好泡一个澡，便裹进温暖的被子里睡个昏天黑地。
拿好了东西前往澡堂，却被告知现在时候太早了，澡堂还未开呢，鹿晚游只得又灰头土脸地回来，感叹自己做什么都不顺。
浑身脏兮兮的不敢躺去床上，她只好趴在硬邦邦的桌边，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近些天在飞星洞天的种种遭遇，没一会便疲倦至极地阖上了眼睛。
这一觉，便深沉沉地睡到了半夜，等鹿晚游迷糊醒来时，屋子里面漆黑一片，四周万籁俱寂，仅有月光透过窗户朦胧地照入，撒在地面上凉飕飕的，孤独得好像天底下仅剩她一人。
李师姐外出没有回来，这飞星洞天里便不会有人关注她的存在。
不敢耽误太久，等脑子清醒了，鹿晚游便再次赶往澡堂。
幸好飞星洞天的弟子们都是刻苦训练之人，澡堂也一直开放到后半夜，这才让她没有错过时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