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包容、如此安静,他的愤怒与仇恨像是无声消融的冰雪,他把自己满身的伤痕都藏起来,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真的忘掉那些事呢?
一只被抛弃的狼狗,即便回到了他的家,也再不会有安全感了。
她忽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声中,似乎蕴含了无限的悲愁与愧疚,她在他怀中扭了扭,又小小声地道:“阿显,松松手好不好?”
傅显冷冷道:“不。”
他就要这样,让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他控制起来,这或许是一种报复、一种折磨。
她没法子,只好凑了过来,用她的红唇去撷他的薄唇,这似乎是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示好与安慰,傅显仍没有动,胸膛却又剧烈地起伏了两下,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好似在忍耐着什么不得了的刑罚。
她轻轻道:“你……你在忍耐什么?”
傅显嘶声道:“我在忍耐不撕了你!”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的心又一酸,复而抽泣起来,傅显能受得了她调笑,听见她哭,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攥紧了一般。
他猛地睁开眼睛,便见月光之下,她又是一副泪涟涟的模样,有些娇痴地瞧着他,喃喃道:“阿显……我错了,对不起……”
傅显的表情又忍不住狰狞了起来。
他又喜又悲、似哭非笑地瞪着她,嘶哑地道:“你还知道错?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晓得愧疚!”
她见不得他这样的表情,只能凑上来胡乱地亲吻他,一面亲、一面含糊地道着歉。她又想起了五年前她离开时那种无措与慌乱,她想到自己那样狠心地抛弃阿显,又坐在荒野之中哭得停不下来。
一切都是这样的荒谬——荒谬——
她错了么?她错了么?她不知道,她自认为自己当年,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做出的选择一点错误都没有,可这正确的决定却导致了如今的结果,他们抱在一起,互相看着对方身上血淋淋的心伤,这些痛苦与思念像是道道沟壑,可这沟壑却这样的、这样的可笑,好似从来都不必去发生。
她的双肩忍不住抖动起来,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一只手捂住心口,好似已无法承受,傅显忽然又慌乱起来,他将她抱紧,一遍遍地抚她,胡乱地说:“你哪里不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不骂你、我不再说了,那些事情……我不再提了好不好?”
曲红绡摇着头,胡乱地说她没事。
傅显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脱力似倒在她旁边,一动不动。
曲红绡就是这时候又一次凑上来的,她丰润的唇噙住他,含糊地呢喃着:“阿显……我好想你……”
傅显痛苦地痉挛起来,他恶狠狠地捆束起她,嘶哑地控诉:“我……我只恨不得你死!”
他错乱地恐吓着她、又安抚着她,他恨不得杀了她,又忍不住去祈求她。
曲红绡嘤咛了一声,安抚似地抱住了他。
面对曲红绡,傅显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法子的。
从以前开始,他就一直被拿捏的死死的,她提出任何要求,他都晕晕乎乎地答应,她要好东西他就送,她要杀仇人他就去杀……这五年之间,他回想起这段日子,都只觉得自己好像实在被迷得太死。
但她一回来,傅显就又开始没办法了,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况且,她的确是……
她太知道如何去拿捏一个男人,她若是真心实意地去讨好谁,那个人是决计不可能神魂俱在的。
他只觉得浑身都像是被泡在一汪滚烫的酥油之中,或许连骨头都要完全的被融化掉。
他眯着眼,看着这个比狐狸精更狐狸精的女修,嘶哑道:“我值得你去讨好么?”
他的美人嘤咛一声,满心满眼都只有他,语气那样娇、那样缠:“阿显……我好想你、我好爱你,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傅显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被她捧上天,快乐得像是要发疯,另一半却沉在地狱里,被分离的痛苦与无数次抑制下去的质问快要逼死,他暗沉沉地呼吸,终于忍不住凄声道:“你想我?你爱我?你若真想我,五年前又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鬼在哭,又像是带血的刀子,不仅要杀死他自己,也要杀死他的爱人。
曲红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阿显,我的乾坤袋。”
——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傅显没收了,因为傅显要确保她没有任何一种逃走的可能性。
他的双眼枯枯地盯着帐子,半晌没动,最后还是把她的乾坤袋扔给了她。
曲红绡从中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了傅显。
那是半块玉佩,中间一个“谢”字,被凌空劈开。
傅显的身子忽然僵住,他定定地盯着曲红绡,道:“这是你……?”
曲红绡打断了他,道:“这是五年前,我从冷玉微的行囊中发现的。”
傅显一动不动。
曲红绡颓然地跪坐在榻上,也不管他的神色,只喃喃地道:“你有另一半,我知道,我见过的,你说……那是你母亲的遗物。”
“冷玉微……她好似天生就要和我作对,和我抢,我其实不喜欢师尊,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呆着,可是他们不允许啊,师尊为了冷玉微,要剖我金丹呢。”
“小景也是,明明是我救了他,他为什么最后要那个样子呢?”
“还有丁漾……雁荷风不好么?他为什么也要为了冷玉微杀人呢?我和雁荷风,注定都是她的垫脚石么?”
“只有你……只有你,阿显,你和她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不对?”
“但是不对……阿显,你和她有关系,你们怎么会有同一块玉佩的两半呢?你们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呢?阿显,我不敢问、我也不敢想……当时我害怕,我害怕一见到你,你也要杀了我,拿我去向她邀功。”
她原本嫣红的脸色就一点一点的变得苍白起来,她跪坐着,身子也好似在发颤,她回忆起了五年前的感受,眼神变得空洞而茫然,对着他,喃喃地说:“我害怕。”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傅显怔住了。
他僵硬在了原处, 一动不动,听着她说话,她跪坐在原地, 脸色苍白,有些哀哀地看着他, 她今天本就哭个不停,眼眶红得不像话,这眼神刺痛了傅显,他只觉得自己脖颈侧的青筋忽然又一根一根地迸起, 五指忍不住攥紧,却在发抖。
他像是吞下了一万根针, 这针如此的尖锐, 以至于让他的喉头都满是血腥气。
他嘶哑、干涩地解释:“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二十五年前,我父出魔界前往中州挑战众仙门,众仙门不敌, 竟将他围于舍身崖之上,我父力斩二十九人,然……陨落舍身崖而死。”
“我父死后, 我母独身一人上舍身崖,拾得此玉佩,又认出劈开这玉佩的剑气是我父所发, 断定此乃我的杀父仇人所有之物,故而在她死前将此物传给我, 令我发下毒誓,必为亡父报仇。”
曲红绡也怔怔地看着他。
她失魂落魄地垂下头, 有些茫然无措地盯着傅显的手,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 好似失控般地捏紧了那半块玉佩,此玉虽然难得,但毕竟只是一块玉罢了,如何能耐得住傅显的握力,不出片刻,便化作了齑粉,从他的指缝之间流出。
一些……一些她从未细想过的细节就在此刻浮出了脑海。
是了、是了,冷玉微便是在二十五年前失踪的,是“落下舍身崖”而失踪,据说是同师尊谢问舟一同出门去做一件事……但这事到底是什么,却从未有人详谈过。
而阿显……
在沅水畔时,阿显杀五毒宗主龙人英前,曾逼问他“舍身崖旧人”。
原来真相是这个样子。
阿显的父亲被冷玉微与谢问舟等人杀死,而冷玉微也就在那时从舍身崖坠落,她手边留下了那半块玉佩,而另外一半,被阿显的母亲拿走,又留给了阿显,是提醒他决不能忘记杀父之仇。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个样子。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忽然自曲红绡的内心升腾而起,她不禁在想: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们才分别了五年么?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因为这样荒谬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原因!
她瞪着那些纷纷落下的玉屑,浑身忽然颤抖起来,似乎在忍受着什么极其可怕的痛苦一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嘴唇都在颤抖,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又忽然像是个无助的小孩子一样反手抱住了自己,她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她无法控制自己,她的指甲恶狠狠地嵌入了身上的皮肤,在她自己身上留下五道血痕。
傅显忽然扑过来,一把就将她的手拽过来禁锢住,不让她这样刻板地伤害自己,曲红绡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眼泪早就已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傅显的脸色苍白,胡乱地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她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一样,她的眼泪被他擦去,又流下来,再擦去,再流下来,像是永永远远都流不干净。
傅显胡乱地抱紧她,胡乱地吻她的眼睛,眼泪那样的滚烫,又那样的苦涩,让他忽然呼吸不上来,心脏紧紧地被攥住,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语气散乱又急切:“红绡、红绡……对不起,对不起……”
好荒谬……
真的好荒谬……
傅显与曲红绡在一起时,基本不太聊起他自己的事情,因为他总是自卑,他是地狱里走出来的人,他的生活只有复仇与练功,在遇到她之前,他连一缕光都没见过。
所以当一缕这样热烈的光照耀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要紧紧抓住,下意识地要把她留下。
所以……他不告诉她。
他不想吓到她,不愿让她对他产生芥蒂。他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何必要告诉她呢?让她徒增烦恼,实在不好。
可没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因为……他没有告诉她。
倘若他早早就告诉了她这玉佩的事情,倘若他诚实一点,不要试图把自己的事情藏起来,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原来这不是她的错,而是他自己的错误。
愧疚与荒谬,像是一条布满倒刺的鞭子,一下一下,恶狠狠地鞭笞着他,令他的身体与心灵都鲜血淋漓,他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抽动,他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直到看到她那样难过、那样痛苦的用指甲在她自己身上恨恨地抓出血痕。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不让她再自己伤害自己,他胡乱地亲吻着她,嘴唇却在颤抖,那些破碎的、恐慌的心痛与愧疚,化作了胡乱地道歉,他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他的红绡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捶打着他,他抓着她的手,更用力地捶打自己,嘶哑地说:“你何不打重一点?红绡、红绡……”
曲红绡听见这话,却忽然又僵住,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又盯住他胸膛上被捶打出的淤青,她如玉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摸了摸那受伤的地方,又凑上去用唇去撷,傅显如何受得了这个,他的手指痉挛着,僵硬地、小心翼翼地去抚她的长发。
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我怎么舍得再打你。”
傅显嘶哑地道:“是我的错……我该死,我昨天还……那样对你!”
他说的是他昨天抓到她之后朝她发脾气的事情。
曲红绡忽然破涕为笑,紧紧地抱住了他,说:“你做了什么?你说啊,你做了什么?你明明就只是替我杀了冷玉微,哄我开心,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他那样生气,却还是连一点儿都舍不得伤她,他满腔都是戾气,却根本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最后只能虚张声势地恐吓着,拼命自己说服自己原谅她,底线一步步地退,最后……只要她不离开,他就不生气了。
是阿显呀。
这样一个人,是她的阿显啊。
她受苦的这几年里,他也同样在受苦。但不同的是,她认为自己忍受这样的相思之苦是明明白白的,而她的阿显……她的阿显却带着被背叛过的伤痕在忍受,倘若他没能找到她,那这样的误会,这样的痛苦他们就要忍受一辈子。
她又想到了阿显刚刚的样子。
她不过只是想去倒杯水喝掉,可他那样不安、那样恐惧,他瞬间惊醒,眼眶通红地瞪着她,好似一只曾经被丢弃的狗。
她的手安抚似地抚摸着他的背,那样温柔、像是一捧温泉的水,要将他浑身八十万个毛孔全部蒸开,要让他紧绷的、颤抖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下来,她珍之重之地抱住傅显,只好似是抱住自己最真爱的宝贝一样。
他被这样的温柔裹得透不过气来,额上渗出汗水,手却收得更紧。
他喃喃地道:“红绡、红绡、红绡……”
这比温泉还要滚烫、比丝绸还要柔软的身|子,是属于他的爱人的。他太久没抱过她了,他一刻都不想要放手,像是要把这五年份的拥抱全都补偿回来一样。
他们就这样紧密地拥抱着,怨恨、痛苦与愧疚制造出了最强烈的情绪,而在这样温柔又不带任何欲念的拥抱之中,这些强烈的情绪慢慢地被抚平,他们互相就是对方的解药,也只有从对方的怀抱里,他们才能……才能被这样全然地被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亮了。
傅显的胸膛上还有她捶打出的淤青,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揉,钝痛与欣喜一同从心口处升起,混杂成一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感觉,傅显摁住了她的手,痴痴地瞧着她,一千次、一万次地要去描摹她的模样。
她像只猫儿一样伏在他怀里。
半晌,傅显忽然又道:“……抱歉。”
曲红绡闷闷地说:“不许再提……我们以后好好的、好好的。”
一向都很听曲红绡话的傅显,这一次却没有听她的话,他的目光贪恋地落在她身上,又伸手,温柔地替她理一理额前的鬓发,嘶哑道:“我若是早一点发现你情绪不对……”
五年前,其实他已敏锐地意识到了曲红绡的情绪有问题。
第一次是景玄英背叛她的那一天。
能令她面上变色的人并不多,傅显那时被嫉妒冲昏了头,根本没有想过,她究竟为什么那样生气。
然后是第二次,他杀了景玄英,然后她又悲观、又愁苦地投入他的怀抱,语焉不详地问他,你会不会也这样背叛我?
他当时只是无限地怜惜着她,却仍没有意识到那问题的背后。
还有第三次,她半夜醒来,不见他的踪影,有些失态地大喊他的名字,又急不可耐地抱着他不肯放开。
这些都是预兆,一次次地预兆,是他没有发现。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这些话告诉曲红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