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显闭上了嘴。
这风流妩媚的美人替他诊完了脉,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捋着自己的头发,自顾自地爬上榻,钻进被子去睡觉了。
傅显仍靠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只是目光缓缓地凝注在了曲红绡的身上。
她忽然又“噌”的一声坐起来了,杏目圆睁,瞪着傅显。
傅显:“?”
曲红绡道:“你过来。”
傅显佁然不动。
曲红绡板着脸道:“我已经想到要你做什么了,你听不听?”
傅显什么也没说。
他不知道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姑娘又在打什么主意,却无甚表示、也无甚排斥,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垂眸瞧着她。
支使的一个野性难驯的男人如此听话,曲红绡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半跪在榻上,忽然直起腰来,朝他温柔一笑,她手上一抖,取出了一件黑衣来。
她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把这衣裳披在了傅显身上。
这衣裳乃是鲛绡所制,遇水不濡,沅水畔本就潮湿多雨,傅显身上的伤口还是尽量保持干燥得好。这衣裳是谢问舟的,曲红绡临走之前,雁过拔毛,把能搜刮走的东西全带走了,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曲红绡低低地道:“你身上伤口多,地上潮得很,千万注意。”
傅显一怔,迟疑道:“你……”
曲红绡却不愿和他多废话了,她忽然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手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肩头推了一把,然后“唰啦”一声拉上了粗布帐子,闷笑道:“好啦!我要睡啦,你不准再看我啦!”
傅显:“…………”
她说完这话之后,就再不管傅显了,倒在榻上三秒入睡。倒是傅显,重新坐回屋角之后,双手抱剑,盯着合起的床帐子,久久未睡。
按理来说,金丹境界的修士已不太需要睡眠,只需运转金丹,使得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行大周天数周,浑身疲惫即可烟消云散。
但或许是因为曲红绡的肉身和灵魂其实是错位的,她觉得颇为困倦,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她这才悠悠转醒。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揉了一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心满意足地起身。
谁知拉开床帐子往屋角一看,傅显居然并不在原地。
不仅如此,还有那件鲛绡黑衣,被他随随便便地搭在了竹椅之上,门开了一半,一阵带着潮气的风吹了进来,令那衣裳飘飘扬扬,空空荡荡。
曲红绡伸了一半的懒腰忽然僵住。
等等……这家伙是走了么?
曲红绡恶狠狠地瞪着那件衣裳。
她与傅显才认识了半天,当然不至于喜欢他喜欢得要死,只是傅显现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会走动的解药,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简直恨不得把人家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把控起来,可才一晚,他居然……
曲红绡从榻上跳了下来,沉着一张俏脸,四处走动。
然后她就闻到了一阵烤鸡的香气。
曲红绡一怔,推门走出了屋外。
雨已经停了,屋外一片欲滴的清脆,阳光照射下来,使得青草与竹叶上的露珠被照出一片碎金,屋内仍有潮气,此刻到屋子外头来,倒是更舒服些。
傅显坐在个草垛上,正在烧叫花鸡。
他已重新把自己的黑衣裹好了,只是黑衣之上仍有不少裂口与血痕,黑皮剑鞘挂在腰间,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角,听见屋内声响,他不着痕迹地扫了曲红绡一眼。
曲红绡奇道:“你居然还会做饭……?”
瞧他这样子,也不像啊。
傅显连眉毛都没抬,语气淡淡:“惯常风餐露宿,生肉吃了会死。”
他少时生活在魔界大光明境的一片荒原之中,父早死、母疯癫,根本没人管他,筑基之前,埋锅造饭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
曲红绡“唔”了一声,坐在了他旁边,撑着脑袋瞧着傅显把烤好的鸡弄出来。
这村子里的村民是忽然消失的,因此也留下了不少东西,几只土鸡一大清早就在村子里探着头散步,傅显瞧见之后,非常无情地抓了一只,放血拔毛挖内脏一气呵成。
他瞥了一眼曲红绡,看到这人充满暗示性的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不放,面无表情地拆了个鸡腿扔给她。
这美人就冲着他甜甜蜜蜜地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男人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残忍酷烈,但实际上不仅沉稳、而且心细……甚至还有点贤惠。
比谢问舟那条狗好多了!
第6章
曲红绡生的美貌,一头乌发如海藻般浓密,又如云朵儿一般柔软,她没有梳复杂的发鬓,只随手打了条五股辫。
这辫子织得蓬松,好似狐狸的尾巴,随着她的动作晃过来、晃过去,还自傅显的手背上轻轻地扫过,只叫他的手背都泛起了一阵细微的瘙痒,眼睛不自觉地朝她瞧去。
这一眼瞧去,就看到了她甜蜜到令人心神荡漾的笑容。
饶是傅显已见识过了这女人的美貌,但骤然一见,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三个弹指之后,他才移开了视线。
他不懂风月之事,没有盯着女人看的毛病,但毕竟长了一双眼,能分辩得清美丑。
美貌也是一种锋利的武器,傅显毫不怀疑,她若出现在闹市之上,随便支使一个人要他去死,那人也会愿意的。
这样的女人,当真还是少看为好。
他不能看,也不配看。
曲红绡吃完了鸡腿,给自己来了个净尘诀,这才朝他道:“你几时起来的?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傅显淡淡道:“我走不了,也不想走。”
曲红绡不明所以。
傅显讥笑:“他们下了蛛丝阵,要关门打狗。”
他们,指的自然是以五毒宗为首的沅水仙门了。
曲红绡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的天格外的高远、今日的竹格外的清翠,一只渡鸦正在枝头嘶哑叫着,扇动翅膀飞了出去,没飞多远,却忽然尖鸣一声,随即被一分为二,血淋淋地死了。
曲红绡神色一凛,朝双目之上凝聚灵力细细去看,这才看见空中的盛景。
——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天地灵气所凝结的细细丝线横纬竖经、织成一张大网,以杀人坡为圆心无限蔓延开来,将五溪九山悉数网住。灵力凝结成的丝线呈淡淡的金色,像是某种用于制衣的名贵蚕丝,然则此物却是极为危险的,一旦不小心触碰,后果就是那只被一分为二的渡鸦了。
这就是蛛丝阵!
傅显身受重伤,灵府被封,短时间内绝不可能逃出沅水,故而这些仙门先下蛛丝阵,然后就该派各路弟子神识搜山了。
用神识搜人,不是什么非常难以掌握的高深功法,昨夜曲红绡上山来时,也用自己的神识搜过这个村子。
不过神识可以铺开的面积却是与修为有关的,据说在上一个灵气循环的巅峰时期,迈入大乘的大修丹鸾仙,神识可铺大半个中州,这天下间的每一个人,只要她想,都绝逃不过她的眼睛。
千年已过,天地灵气衰竭、起复、又衰竭,在这一次灵气循环中,目前还未曾出现迈入大乘的陆地神仙,沅水地处偏僻,远离各大灵矿,天地间的灵气远不如天山那样充沛,此地修士境界普遍不高,用神识搜山,也只能分区分块分人,慢慢地去搜。
对曲红绡和傅显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曲红绡只思量了片刻,就道:“五毒宗在哪?”
傅显冷冷道:“都罗山。”
曲红绡一边捏着自己的辫子,一边问:“何处?”
傅显伸手一指,原来那都罗山正在西南侧,且正是被这蛛丝阵所罩住的一座深山。
曲红绡道:“好!在他们搜到这里之前,我们直接就去五毒宗转一转,想来他们觉得你落荒而逃,绝不会再敢自己送上门去了。”
傅显冷淡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曲红绡却道:“你记不记得昨天晚上那个带着银花冠的女修?你有用毒鞭的习惯吗?”
傅显身子一顿,斜眼瞥她。
曲红绡已不必往下再说,傅显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杀人坡上的尸首皆是中剑而亡,唯有那银花冠女修面目乌黑,是被毒死的。
沅水修士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出其中的区别。
银花冠女修不是傅显杀的,而是另外一个人杀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傅显的血都几乎要流干了还能跑掉。
他们必然已经认定,他有同伙。
傅显皱起了眉,烦躁地“啧”了一声。
他在此地名声不显,但在魔界大光明境之中,他凶名远扬,很多魔修魔物致死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哪里惹了傅显,于是他们传他天生冷漠残忍,是只毫无人性的食腐狼,只以杀人为乐。
但他其实没兴趣杀不相关的人,也没兴趣让不相干的人来管自己的事。
眼前这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对他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欢喜、像是……依赖?
傅显身世凄苦落魄,胸中满怀偏激怨抑之气,自小到大,旁人看他的目光多混杂着恐惧、厌恶与轻视……他早习惯了这样恶意的目光,也很擅长用更恶意的手段让那些人对他屈服。
但倘若有一个人稍微对他好上一点、表达出那么一丁点的温情与善意,他反倒有些无措,根本不知如何应对。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也不过是冷言冷语,把她远远地推开,千万莫要来淌自己这淌浑水。
可现在,曲红绡却必定已被当做他的同伙了,她要是被沅水仙门抓住,只要露出那根绿光闪闪的毒鞭,那群人绝不会放过她的。
傅显烦躁得想杀人。
半晌,他平复下来,当机立断:“这里不能再呆了,下山。”
傅显昨天才被差点放干血,就算他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没事了,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没法子闯入五毒宗,去寻缬魄罗香的解药。
他需要时间养伤,但此村已无人烟,突然多出两个大活人来,着实可疑,沅水仙门搜山的重点,也必定是这样的广袤山林、人烟稀少。
但他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要隐藏一滴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它藏在大海中。
沅水仙门用蛛丝阵网了整个五溪九山,山中散布着多个山寨,住着山民;再往山脚下看,沅水与它的支流密布在山川之上,山路虽然崎岖,水路却畅通无阻,不远处的洪江,正是中州腹地与西南互通有无的枢纽重镇。
洪江商镇,人声鼎沸,乃是整个沅水最繁华的地方,五毒宗一个蛛丝阵下来,恰好把洪江也网在了里头。
傅显如今中了毒,不强行运起灵气时就是个凡人,一个凡人,混在一个大商镇的凡人里头,就算用神识也辨别不出区别,想找他,那就学着凡人的样子,一个屋一个屋的搜吧!
傅显并非狂妄莽人,他做事胆大心细,很是稳重,曲红绡也觉得这法子很好。
于是傅显自屋中搜了件干净黑衣换上,又顺手带了个斗笠,二人当天就出发,不到半日,就顺着小路进了洪江。
洪江商镇是交通枢纽,中州的商船顺流南下,送来食盐、布匹,沅水的商船逆流北上,船上多是木料、桐油、茶叶、药材。
虽说这里是修仙世界,但修士毕竟是万里挑一的极少数人,在广袤的中州大地上,更多的还是凡人与凡人的烟火气。
洪江商镇南北往来的人极多,因而此地也显现出了一种与五溪这蛮夷之地所不同的繁华气质来。城内巷道极多、幽深曲折,客栈、镖局、银铺、钱庄、茶馆、赌场、戏台一应俱全……曲红绡甚至还瞧见了街边在卖一种奇怪的黑茶——这种黑茶相当粗犷,是把野柚子掏空,将一大团茶叶塞进去储存,据说喝起来会有柚子的清香。
不过现在不是逛街的时候。
曲红绡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傅显就更不得了了,他虽然只穿着简单,又用斗笠压着眉眼,然而旁人仍是不敢直视他——只要看他一眼,保准会觉得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头顶。
因此这二人闪进城之后,一刻也不耽搁,不走大路走小巷,找了家偏僻客栈,推门就进。
一进门,傅显就感觉不对。
这客栈甚是破败,桌子只有四五张,细看那竹桌,上头竟然有不少刀痕。厅堂里有七八个客人,有行商打扮的、有镖师打扮的,操的倒是南腔北调,但目光具是鹰视狼顾,有意无意地往他们两个身上瞟。
——这是黑店。
现如今,天地灵气渐渐衰竭,各大仙门仙宗,多是十余年才开门收一次徒,走上正统修仙之路的机会甚少,那些有灵根却无仙缘之人,就成了无宗无派的“散修”。
无宗门庇护,自然没有上乘的功法可练、也没有上乘的灵石、法宝、仙丹可用,这些散修,终其一生,都难以筑基,不能辟谷,还需得为了自己的生路奔波劳碌。
心术正的,可用自己悟出的一些法术去做正事,比如南来北往的商船之上,多有会御水决的散修为船庇护开路。
心术不正的,开开黑店、杀人越货的也不在少数。
傅显是上个月才开始在沅水大开杀戒的,但他可不是上个月才来的,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已出了大光明境,把外界的一些弯弯绕绕给摸清了,刚才一瞧这屋子里人的眼神,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但是曲红绡不明白。
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原主所残存的记忆,但原主自小就在天山剑宗生活,从未下过山,别说黑店了,她连黑茶都没见过!
傅显站在她身后,颇为无言地看着姑娘掰着手指头和掌柜的吩咐——菜要四荤四素,本地特色的霉豆腐、蒿草糍粑都送些来尝尝……
曲红绡生了一对含情桃花目,一颦一笑之间,眼角自有媚意流出,此刻她身着薄绿衣衫,显得体态风流,一只皓腕轻轻搭在桌柜之上,纤纤手指之上艳红蔻丹闪着光彩,更是晃人心神。
这样的美人,本就就光彩夺目,这开黑店的几个散修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眼睛就不自觉的往她身上黏。
曲红绡浑然不在意——她穿越以前就漂亮,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虽然烦得很,但为此大动肝火却没必要。
但傅显在意。
他伸出一只骨里凸出的手,慢慢搭在了剑柄之上,面无表情地瞪了那掌柜的一眼。
那掌柜的只觉眼珠子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迅速地低下了头。
第7章
傅显的手在剑柄上搭了一下之后,店里的人眼神就迅速规矩了许多。
那掌柜客客气气地要给他们开两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