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格格是时兴的人,学问也高深, 她懂政治, 时常入宫去随侍,我没见过,不过今儿像是没有来府里, 只三少爷一个人在家里。”
荣师傅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这门婚事是怎么扯到一起去的, 这说句不好听的,可不就是孽缘。
原先宫里的时候, 那些主子就是一辈儿一辈儿的这样联姻, 甭管当皇帝的是哪个, 身边陪伴着的人他说了也不算,家大业大的,但凡有个太后皇太后这样的长辈儿,他就只能干瞪眼。
娶进来的甭管相中不相中,大家伙相中了就行,可是家里这个事儿,大老爷是不愿意的,太太再怎么蛮缠,也没有松口过。
这里面指定有事儿,他待扶桑现在心思不一样,叫她跟前儿来,“你说说,府里这是个什么意思?”
小荣瞧见笑了笑,一点儿也不醋,只打着帘子出去,他这人,跟谁都不犯冲,就是给二师傅这些人欺负狠了,也没怎么着。
几个小徒弟围着他,心有惴惴,好歹师傅回来了,小荣挨个看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傅回来了,咱们以后也有人撑腰了,好歹这趟是去给大老爷办事儿去了,咱们可不怕他们,你们腰杆子也都硬起来,咱们打算盘的好手,不能整天给他跑腿儿打杂。”
说完往外呸一口,心里也较劲儿。
几个人欢欢喜喜的,小荣拿着冻伤膏给挨个涂过去,这回用的可多,先前他自己攒的银子买的,“现如今天暖了,好好养着,不然明年冬天有难受的日子呢。”
扶桑在里间,她跟着大师傅在黄桃斜街的日子过的好极了,大师傅自己置办的外宅,他有时候会朋友会去那边议事儿,不过最多时候,就是在府里。
用他的话儿说,干的就是伺候人的营生,总不能离着主子太远了,好把差事办的好,办的体面。
扶桑利索地挽起来袖子,拿着抹布在水盆里搓,她现在眼里可有活儿了,先前的时候光知道学艺,早上也就是给荣师傅泡一杯茶,做的最多的时候就是捧茶。
徒弟里面,她是顶不会干活的那个,眼里就看不到活儿,现在磨砺出来了,“我可说不清,不过我对大老爷熟悉,务实公干,这大概跟朝廷的事儿有关吧。”
荣师傅点她一下,不夸也不评,且看着吧,这样的亲事儿少有好下场的,光夹着大太太一个,就够三少爷心里膈应的。
大家伙只当太太拿捏人的,大老爷现如今的年纪,眼看着没大有希望再生一个了,索性姑侄一家亲,外人看着倒也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儿。
府里瞧着,三少爷不满意,闹了好大一通,最后上海那边发来了电报,二老爷全权委托大老爷操办,他全然听这一位兄长的。
打小儿就是,至于老家里二太太,还有祖宅里面乡下的那位前大太太,更是无足轻重了。
宋旸谷反正现在破罐子破摔,他最大的无奈就是,他说了不算。
有时候心里苦的,想起来跟黄连水一样,他憋屈的难受,还不如宋眺谷一走了之,可是他包袱都打好了,还是没走,为着这一大家子的人。
大老爷二老爷把宋氏一族的荣辱门楣,压在这样一个少年人身上,他压的肩膀疼,不能大喘气儿,他有时候想撂挑子,可是想起来山东老家的母亲,想起来家里从小费的心思,他不愿意辜负。
不爱教身边的人伤心!
鱼承恩平日里老说三少爷心善,别人没有一个人信的,这会儿鱼承恩也屈得慌,狠心一点儿的,早投奔大少爷去了,“都说三个爷里面我们家主儿最不亲近人,板着一张脸从不跟人说笑,可是哪里有人天生不会笑的,不都是逼着吗?”
“再说了,天底下哪里那么多教人高兴的事儿,哭哭啼啼打打骂骂的才是日子,他打小学东西比别人都仔细,想做的事儿多少都不能做,听着家里安排,这回婚姻大事儿偏偏要大太太说了算,平白无故非得塞个人给我们少爷,这忒欺负人。”
二少爷宋映谷也是气的脑壳疼,他没有办法,这是大老爷定下来的事儿,就连二老爷都不作声,“实在不行——”
他跺跺脚,“后面就析产分居,往好一点想,这还没成亲呢,往后也可以退亲,我今儿特特去打听了,那位翁格格,心里八成也不愿意,今儿就没来。”
承恩一听差点没气死,“她还不愿意?”
就屈死了,他们爷们这样的人品,还拿架拽列子了是不是?
翁偶霓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她直接躲着出去了,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见效,跟朋友们约会,她极其瞧不上的家庭,就是宋家这样儿的封建家庭。
第一个瞧不上的,首先是自己的祁人家庭,招鸡遛狗的无所事事,骑兵当年马踏中亚,现如今多少人骡子都爬不上去,射箭都不上草垛子。
可是她爸爸愿意!她姑姑也愿意!
“这样的日子,我简直是不敢想,根本不能过一天下去。祁人旧勋跟大员新贵结亲,我朝廷还有救吗?这得是个什么样子的泥潭呢,我还能爬得出来吗?”
她的父亲,一个祁人的佐领,这些年的日子就是想着是怎么吃下面人的孝敬,怎么扣留朝廷的饷银粮草,怎么能在花名册里面多放几个人头好吃空饷。
他像是一个蚕茧里面的人,层层金丝包裹着,一辈子也舍不得把这厚厚的茧子捅破了烧了出来。
她的姑父,一个早年留学回来的顽固派,跟着军机大臣孙大人,打着革新的旗号,办的全是给朝廷缝补破衣服的差事儿,还天真的想着,这样能行!
就像是一个站在蚕茧外面的人,拿着绣花针补缺口,从不想着一剪刀把缺口戳破,只一味忠诚。
而这样家庭交织出来的她的未婚夫,一事无成!
早年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听说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今在伯父家里,也是毫无建树,哦对!
兴许念了几天洋文!
翁格格都觉得羞愧的慌,一个正年轻的人,不出去见见世面看看,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反而在家里窝着,极其刻薄的想想,一个大男人是在家里做月子吗?
所以每每遇见宋旸谷的时候,总是冷淡而偏见,回回到府里,回回给他点气受受,话儿刺的他总是难受!
就这样的一对儿,定亲谁也没出现,只家里轰轰烈烈办的热闹,宋旸谷等着夜里,人声散尽的时刻,他怎么能睡得着,一股子气不上不下。
合起来书,他得散散。
越走越快,灯笼也不提,府里的喜气还没散去,他走的满头大汗,脚底板疼都不想停下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想,他想来想去,想的满脸的泪。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就在夜色里靠着墙,没有一点儿样子,袍子在地上滚一圈儿。
气喘吁吁,仰面对着天!
夜色清朗,满庭星落,宇宙浩瀚,他瞧的入神。
邈远而璀璨的世界,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快地儿,他想要什么呢?
宋旸谷突然觉得世界安静,他的思绪慢下来,像是星河亿万年的缓缓流转,肩上被赋予的荣耀都不及星光万千。
他没留过洋,没有去过远方,他曾经向往而羡慕,这一瞬间都淡下来了。
他没有伯父那么远大的抱负,抱负远大,能臣谋国。
也不像是父亲那样,呕心经营,商通四海。
阖上眼睛,他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
外面行商敲木棍儿,后半夜里叫卖馄饨儿的,是不高声喊的,轻轻的一下一下路过。
“喝一碗小馄饨,里面再加五个,多放香菜!”
宋旸谷耳朵动了动,屋子里面传来清晰的话音,有些耳熟!
扶桑就要饿死了,她天天活儿不少,晚上睡得晚,少有在十二点前睡下,如今夜里一点,荣师傅把怀表送她了,他用不着那时兴玩意儿,给她看时间刚好。
扶桑还是踩着凳子,如今踩着凳子也能够得着了,小心翼翼拿着钩子等着,眼巴巴看着锅里,“多放米醋,不要青酱,冬菜也多要点儿!”
宋旸谷听着这不要脸的话,瞧瞧,喝完馄饨皮儿要的料子比馄饨都多!
这样的人,他一下就来精神了,扶桑那小子!精神气一下就回来了,他心里其实怪高兴!
扶桑属实是饿,小子们夜里都热ʟᴇxɪ,她这时候就显得出来差别了,怕冷。
人家睡得暖和和的,她这会儿要是饿着肚子,只会越来越冷,熬不住。
师傅好商量的很,这是他的老主顾,打的满满的,扶桑舍不得撒出来一点儿,“您前面去一点儿,我从后面那里端进来吧。”
前面一点儿后门,她当然没那么大脸走后门了,是后门两边都有洋沟排水,那么大一点儿,够放一碗馄饨了。
宋旸谷眼看着她从那洞里端一缸子馄饨皮儿。
鲜香的!
这小味儿,真冲!
扶桑就要吓死了,手里缸子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端,两只脚捣蒜一样的往后。
“府里不让传递东西你不知道?”张口他都觉得有点别扭,但是不知道怎么搭话儿,按理说他都不应该凑上来的。
张口就这样找茬儿,这样的熟悉,扶桑定睛一看,忒!
晦气!
想也知道是宋旸谷!
她这碗馄饨皮儿是喝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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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我也喜欢喝馄饨皮儿,没多少馅儿,是真的很赞,我饿了
第27章 严师出高徒
扶桑声音嗡嗡地,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伟大,“您要不要尝尝,这味道还不错。”
宋旸谷一天没吃多少东西, 这一下就突然觉得饿了, 竟真的接过来, 就站在那里,就着里面的勺子, 全吃了。
扶桑就在一边看他吃,想着兴许他吃的少,还能留点。
没想到人袍子掀开, 直接坐在刚才墙根下,靠着就开始吃了, “你坐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今儿,您定亲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宋旸谷这会已经气过了,“是, 我定亲了, 翁佐领家的格格。”
他烫的不行,舍不得吐出来,就含着咽下去, 觉得这样的热其实也是一种痛感,有一点痛快, 便甩开腮帮子开始吃,“你看, 先前你得给翁家的三姑奶奶, 给太太做事儿, 往后啊,你还得给翁家的格格,给未来的三少奶奶做事儿,你一辈子啊,都在翁家女人的手底下过日子。”
一听他还有心思奚落自己,扶桑就笑了,她没笑话他就不错了,嘴一下张口话就横着出来了,“您啊,甭酸叽我,我给人办事儿好歹有工钱呢。您呢?人姑侄俩人,您不照应也是听着人家的,咱们啊,都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您不痛快,您一不痛快了,就爱折腾自己个,年前我去翁家叩头一次,年后您送着大少爷走那回,还有这次,您老爱走!”
没法子才这样走气的,有法子的人像是大太太可以对着下面的侄子们撒气,又或者对着大老爷闹一闹哭一哭,可是宋旸谷没法子,他只能折腾自己。
宋旸谷听着,头也不抬,他嘴更毒,“你呢,我是睡不着折腾我自己,你天天夜里不睡早上鸡鸣的,难道就比我好过了?”
扶桑嘿然一乐,这小子真会比,“不好过,您瞧我累的,我这会儿眼睛都睁不开,我饿得不行了,还得给您匀出来吃的,我最大的想头就是出师了,手里有一点钱了,最好再睡一个整觉。”
“您看,您可以睡整觉安心觉却不睡,我是想睡睡不了,依着我说,甭掉脸子,您就娶了怎么着?对您日子没多大影响的,无非就是多个人吃饭,多个人说话儿,痛快点儿,就权当多了个朋友!”
多大一点儿事儿,给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子愁成这样。
宋旸谷就觉得她小气,就这一碗馄饨皮还惦记,“赶明儿我给你送一锅来,值当什么,这会儿我都吃完了,你饿也忍忍吧。”
扶桑也跟他靠一起,夜色极浓,四下寂静,光落的安静,宋旸谷不想走,他还想说会儿话,扶桑也没走,她饿得睡不着,这会儿清醒着呢。
俩人肩膀挨着肩膀,都仰着脖子看天,扶桑觉得也挺好的,她都多久没见过星河了,权当入梦了,人轻松了防备心就少许多,“我要是您啊,真的什么都不愁,您一手的好牌呢。”
宋旸谷设身处地为扶桑想想,他也过不了扶桑的日子,她过的也挺苦的其实,“也是,各人有各人的肚皮疼,谁的鞋子谁自己穿,我的婚姻我说了不算,你我还是说了算的,等明儿你就去上课吧,不会的晌午头我教你,从头开始。”
扶桑笑了笑,“谢您了,别嫌弃我笨就行,我好学着呢。”
“你学出来去外面当个店柱子,以后再混个掌柜的,往后再开间自己的铺子,是不是这样?”
宋旸谷挺了解人性儿的,今晚说话有些人情味,算是说扶桑心坎里去了,先夸他一句,“您心里清楚的很,我也跟您明白回话,我呢,就是想日子好过,一天比一天好过,再怎么样的烂牌,我只要有手,就打不烂,我就能起死回生。”
她在最温柔的春夜里,说这样斩钉截铁的话!
宋旸谷忍不住去看她,俯首被她吸引,看她半眯着眼睛歇神,一股随性舒适从额头到微微翘起的嘴角,便心里一跳。
比漫天星河动人,且触手可及,他想。
一闪而过的念头,像是触电一般,新奇而又缠绵,一些话,他从来没听过,一些人,他从来没见过,像是一块吸铁石。
他想找些话题,却想不出来,好在扶桑话也不少,她迷迷瞪瞪地,“您呢,我都替您考虑好了,就按部就班地,先娶太太,再有个孩子,您就轻松许多了,再去考虑干点什么,府里大老爷二老爷才能看您看的松一点儿。
您这样的人其实优秀,做买卖去做成人家晋商那样的,几千年商人没做成的事情晋商做到了,您我看也行,这年头我觉得没什么比钱更重要了。”
“你喜欢钱?”
扶桑睁开眼,看他跟地主家傻儿子一样,“谁不喜欢啊,我更喜欢一点,时髦一点叫爱!它能为我办事儿,办很多很多事儿,我对它爱的很纯粹!”
宋旸谷也笑,这是个时髦的词儿,西方小说里面有爱,莎士比亚里面也有许多,洋人喜欢这个字儿,他说不出口。
人的梦想其实挺简单,有需求就有梦想,很多时候没有梦想,没有理想,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些绝大多数是因为太幸福了,找不到自己的需求。
在扶桑看来,宋旸谷就是活的太自在了,她很愿意给他支招,教他赚钱去,“到时候,您看我也还算能干,在您身边能当个得用的人,您还是我东家,咱们多赚点钱,有钱了馄饨皮儿一气喝三碗也是好的,出门也开小汽车,去天津一会儿就到了,咱们走南跑北到处看看,哪里好吃吃哪里,哪里新鲜去哪里,多好!”
话是好话,就绕不开那馄饨皮,宋旸谷站起来,斜眼看她,“早上我就给你送一锅!”
扶桑还坐在那里,给他拍打拍打后面的土,“行了,您睡去吧,我也睡去了,明天有明天的事儿,您心里得开导自己个儿,别为难着自己。许多事儿咱们办不到就不去办,总得想法子让自己好过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