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旸谷勒紧了绳子,把背篓结结实实地担在了肩膀头上,“好,我一直都在。”
冰释前嫌。
所有的隔阂,之前的矛盾,暗流涌动的不满意跟不合适,都烟消云散了。
扶桑记不得自己之前对他的不满意,对他的不满足。
宋旸谷也记不得之前扶桑的呕气跟不搭理。
他们两个,是真的好好过日子的,好好帮衬着过人生的。
宋旸谷觉得也不仅仅是喜欢,而是真的吸引。
你如果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的话,全世界里面选,无论怎么选怎么看,无论相亲看一百个两百个。
那么最后选择的,也一定会是这个人。
跟这个人在一起,就像是扶桑说的,人生有时候真的很难,很苦,在一段一段的崎岖的路上摸滚打爬,在一脚一脚的泥泞里面崴脚,你会不痛快,会觉得想有人陪,不需要他拉你一把,不需要怎么帮你。
但是这个人,无论什么路,她在,她陪着你。
你就只管走就是了。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你就会有无限生活的勇气,无限奋斗的力量,还有无比坚定的信念。
所以这俩人的爱情,跟别人的很不一样。
扶桑觉得说爱情形容的话,太浅薄了。
这比爱情还要深。
一般爱情会希望对方做些什么,会通过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爱,会证明试探对方的爱,是相互付出,更希望对方付出多一点。
但是扶桑就在付出这一块儿,对宋旸谷没有太多的期待,她相中了这个人品个性的人,他承诺在你身边,就大概率绝对的不会变,她要什么,想过什么生活,那就自己去挣,自己去改变。
宋旸谷难道对扶桑很大期待吗?
也没有很多,就跟扶桑想的差不多,你要站在我身边,我们像是一种契约,一种很深很生死灵魂的契约。
这个世界上,找好感很容易,找爱情的感觉也很容易,但是你找一个灵魂的伴侣,找个这样的契约伙伴儿,不太好找。
到了宋旸谷就把东西放下,看着扶桑干活儿,“一抓金,二抓银,三抓子孙一大群,东边聚宝盆发财树,西边儿菜园葱韭有根泉有水,四季不断福绵绵……”
念着念着,自己泪如雨下,人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吗?
活着的人把有根的葱韭都栽种好了,怕去那边养不活,可是死去的人,真的能像是期望的那样子,过上有泉眼有菜园的桃花源一样的日子吗?
希望是,希望有。
她哭的像是个咧嘴的鬼,“宋旸谷,其实,世界上最美最浪漫带的童话,不是西方的童话故事,不是天使也不是美杜莎,是我们中国的丧葬文化,是我们的极乐世界。”
是中国几千年的,最大的一个唯美的幻想,最牢不可破世世代代坚信的最大的童话故事。
没有之一。
宋旸谷ʟᴇxɪ点点头,有时候不太理解她的话,扶桑很少对他说心里话,但是他会分析,“你说的对,但是还是不要过度悲伤,脸都皴了。”
安慰人的话就是大陆货色,稀松平常的像是今天的天气还可以。
但是扶桑能听进去,她把手拍拍,“走,家里去,咱们得好好儿的。”
眼神就很勇毅,特别坚定,把空背篓背起来,宋旸谷就不跟她一起走,自己慢悠悠地从山上下来,看着她像是个小牛犊一样的,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前冲,越来越猛,影子渐渐消失。
他其实知道,都知道。
这个背篓是只有女儿媳妇背的,可是没办法,她背不动,她要背上去能累死。
何苦为难她,现在人也看不到。
回去的时候,席面已开,小荣就急死了,找不到他人了,跟承恩一左一右地给他留着一个位置,“快吃,不然马上走了。”
刚坐下来,没等喝杯热茶,里面主事儿的就开始喊,屋子里面一阵哭声出来,盆子砸在门口儿,主事儿的拿着斧头砍门槛儿高喊,“出洞入福地——”
抬棺八人,都是本家的男丁,后面便是男孝子,女孝女,扶桑跟扶美排在最后,前面的人出去很远了,后面的院子里的人还往外出,扶桑才过门槛,一队人有五六十。
披麻戴孝,满院缟素。
有扶桑不认识的人左右两边儿各搀扶扶桑跟扶美,谓之扶牢客。
子女均要弓腰送葬,扶桑耳朵上别着烧纸,手里掐着子孙馒头,远远地看着前面模糊的棺材,跟扶美哭地撕心裂肺。
太太在东厢房,她不能送,只坐在炕上,开着门,看着棺材远去,再也忍不住哭的抽噎。
为着怕人看见不好,强忍着哭声,捶着自己胸口儿。
院子里复又热闹,帮忙的还有厨子又热闹地上菜,跑堂儿的一阵一阵地唱菜名儿,没一会儿,太太就出来挨桌嘱咐大家好吃好喝,添饭添酒。
宋旸谷坐在那里,举目四望,小荣眼圈儿通红地,也不敢哭,吃席要哭,同桌的人怎么吃的下去呢,大口大口咬着苞米面的馒头儿,里面白面放的多,不是那么地散,吃在嘴里面满嘴都是,“快吃,快吃啊。”
宋旸谷要是以前的时候,会生气,他自己也成长许多,丧事是会让人成长的,哪怕你就单纯的参与一下,多少事情跟人,多少的人情世故在里面。
如果以前看见主家说说笑笑,也许先入为主会觉得不孝顺不悲痛,也许死个人无所谓。他规矩很大,总觉得葬礼就合该一直哭,和尚道士的道场几天几夜不歇气儿地做,没有人脸上能出现悲痛以外的神态。
可是现在,他有很深不一样的感觉。
也许她面色从容地站在那里吃饭,甚至吃的那么香,甚至轻轻地说笑,不是不够悲伤,也不是不够懂事儿,它只是有别的解读,悲伤的表达不是只有悲伤一种方式。
很多无人看见的,在心里面滚车轮一样的悲伤,不足为人道罢了。
总要做事儿,总要活着,总要好好地活着。
他捏了捏口袋里面早上藏起来的报纸,突然就觉得莫大的勇气,跟扶桑一样的那种勇气跟坚韧。
你要亡我,凭什么?
谁给你的能力跟态度呢?
你哪里来的根源呢?
我非得反手弄死你不行。
他恶狠狠地想着,咯吱咯吱地要咬着苞米面的窝头,腮帮子鼓鼓地,眼神跟扶桑是一样的。
承恩看的有点诧异,“爷,你吃菜,吃菜,这淞菜水嫩的很,荤油做的香的很。”
这大白菜,家里也是顿顿吃,没办法,冬天没有太多的菜,就是白菜萝卜豆角干,先前还能买点西山暖棚里面的水芹菜吃吃,如今都是别想了。
他们爷穷的很,最后一点钱,今儿全部记账随礼去了,好在就他一个姑爷,也没有人跟他商量,不然这么多钱,连襟之间是要闹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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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不知道,这些年陪伴我,七年了,陪我度过很多难熬的时间,评论还有私信我的,给我无限生活跟勇敢闯荡的勇气呢。
第74章 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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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沦陷的消息, 是扶桑回北平城的时候,从城门的大喇叭里面听到的,日语的捷报。
她掀开帘子, 弯腰从马车里面出来, 侧耳听着, 有些模糊地问扶然,“大哥, 是哪里?”
扶然扭过头来看他,满脸的怆然,“上海——”
上海沦陷!
上海会战参战各部队达百万人, 第一次正面对抗会战,败了。
老袁去世才多久, 南方的小袁,终究是比不上他爸爸的。
要是老袁还在,最起码不能让一个百万会战, 最后成为了中方的大溃败。
在这个初冬到来的日子,上海沦陷。
两个大都市, 一个前年北平, 一个百年上海,如今全部成为沦陷区,日军为扬其国威, 在上海、北平开始大规模的示威活动,震慑全中华。
全副武装的日军部队嚣张地耀武扬威, 其高级军官骑马游行,这是他们在中国战场上创造的战绩。
姑奶奶一眼看见城楼里面高高地戏台上的柳先生, 他还是清俊的样子, 着一身红袍。状元郎的打扮。
“我听过他许多场戏, 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好的扮相,他今儿这一身扮的客真好。”姑奶奶轻轻地感慨着,这样的一个人,宛如谪仙人。
台上铜鼓锣鼓急促,拉弦子的是大柳,台下坐着的是小柳。
扶桑就那样站在城门口,看小柳一身单薄地旗袍儿,跟日本人坐在一处。
他们是不给日本人唱戏的,更何况是上海沦陷。
扶桑心口钝痛,她慢慢地坐在车边,一只手扶着边上,她改主意了,“大哥,你来——”
她的声音急促而紧凑,“你们不要留在京郊了,京郊不大好了,整个北平都不能待着了,你看,柳先生都被逼着出来登台了,你们收拾好东西,马上走。”
扶然有些凄然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总是想起来这个胳膊,那时候他如果还好,如今应当也还能杀几个人,不是如今废物的样子。
他曾经义气风发,如今只觉得是无能之人,过寻常种菜的田园翁。
盛世田园翁,乱世哪里来的田园翁呢。
诺大的中华,哪里有一片没有硝烟的土地呢,“且战去吧,我这样的当兵人家不要了,还能做什么呢?”
扶桑抿着唇,“你想做什么做什么,觉得什么好用,对大家伙有用就去做什么,去做军火,去开工厂当军工都行。”
一把拉住扶然好好的那个胳膊儿,如今人都堵着在城门口,日本人拉了社会各界人士强行轻功,就连学校里面的孩子都逼着表演节目,一个个面色都得保持喜悦,“这些日本人,如今就是一群喜怒无常的畜牲了,今儿要你笑着给他庆功,明儿就能扒下来人皮敲鼓,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们都会干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大哥,跟这样的人打仗,得举国上下一条心,得比他们更有套路才行,咱们节节败退,从东北四省一直败到天津,败到北平,如今又败到了上海,往后也许还有南京,还有武汉,还有重庆,甚至是整个中华。”
她的眼神那样的疼,那样的深沉,像是冬天皑皑的白雪,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蔓延,“最坏不过如此,咱们何不闯出去了,杀出去呢,人生自古谁无死,谁人心里不想当岳飞文天祥,咱们杀出去,最起码不能当个顺民,咱们一门不能在这里给人家当肥羊。”
“你带着扶美走,去外边去,去日本人还没打过去的大后方,跨越火线,哪怕要扶美去当个烧火做饭的,也不要她留在北平了。”
她说完,看着台下的小柳,那样好的一个大青衣,勤学苦练多少年,如今沦落到给日本人陪酒赔笑去,这是什么样子吃人的北平城啊。
不能再待着了,得走。
姑奶奶不走,她神色坦荡,抻着自己的袖子,端坐在马车里面,“老大你带着扶美走,到重庆去,太太要是愿意走,你就带着一起走,带着你媳妇跟你老丈人一家,以后好好孝顺他们去。”
“咱们家里三个孩子,不能全折在这里了。”
据说上海成为了轰炸区,除了租界,无差别轰炸,整个上海成为了一片焦土。
姑奶奶即便是一届女流,也不得不出来血性儿了,“我从不可惜自己是个女儿身,如今想来,是我差了,我若是从小习武,如今四五十岁,也合该扛着马刀,杀到前面儿去,让这些人骑在脖子上拉屎。”
真是天地祖宗,谁能想到,当年老祖宗入关的时候何等的威风,如今才多少年,就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扶然不愿意走,他是长在这里的人,对北平的感情,他很多。
当年就是在这里,他奋勇阻击,差点丢了命ʟᴇxɪ。
要一个北方人,背井离乡,就跟要他一半儿命差不多了。
这是根。
可是最后还是走了,马车最后没有进城,扶桑跟姑奶奶下来了,扶美走的时候,大概知道些什么,十个手指头掰着扶桑不撒手,一双眸子里面喊着豆子一样大的眼泪。
扶桑给她擦擦,多好的妹妹啊,多好的女孩子啊,不能留在这里了,怕留不住,“你跟大哥走,走的远远地,等咱们打胜仗了,再回来,我跟姑奶奶留在北平。”
她拉着扶美的手,放在自己的声带上,一字一顿地说,扶美多可怜,姑奶奶不忍心看,等车走了,捂着帕子哭,“她连话都不会说啊。”
最可怜这个孩子,她要是受委屈了,她都没法说出来。
疼得不行,扭头倒追马车,“扶然,你待你妹妹好,你待你妹妹好啊,你可怜你妹妹,你得护着她啊。”
马车远远地离开,姑奶奶一边擦泪一边再回城,她咧着嘴哭,“我说我们没有你爸爸的福气啊,他死的安稳,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儿,好好地入土为安了,我这样儿的,真没有他的福气。”
话音刚落,城里一阵混乱,人群一下散开,有暗杀,扶桑去看姑奶奶,人挤人离得越来越远,扶桑逆着人群去找,喊她听不见。
姑奶奶一个劲地往戏台上面跑,那边日本人最多,枪声也最密集。
台上拉弦子的大柳纹丝不动,柳先生腔调也是纹丝不动,下面小柳也是安坐不动,扶桑愣了一下。
他们是一起的,他们知道会出事儿,所以柳先生登台,小柳坐在下面。
以身饲虎,他们的包袱行头里面,偷运了枪支弹药,还挟裹了刺杀人员。
柳先生会一点武生的行当,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高级军官跌落下马,滚到台下,柳先生便捉起来刀马旦的行当,一把大马道,他从高高的台上一跃而下。
金冠脱落,黑发披面。
枣红色戏袍上面绣金麒麟瑞兽,宽袍大袖两只手把着刀把儿,直直地戳下去。
姑奶奶看着,看着他刀插进日本人胸膛,又拔出来,像是在夜里推敲了成千上万次一样,她捂着嘴。
血珠子高溅三尺,他最喜欢的弦子上面木色一片红渍,大柳虎目含泪。
宪兵卫兵开枪,不过瞬息之间,柳先生还没等起身,便中枪。
“跑——”
他喊一声。
大柳要拉小柳跑开,却看小柳直接扑过去,已经是枪林弹雨,柳先生如今是个活靶子,所有的怒气都对着他身上来了。
那个高级军官活不成了,柳先生也被打成了筛子。
疼吗?
他不觉得疼。
一个枪子儿一个枣儿,他想着。
只是没想到小柳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他,两个人射了对穿。
姑奶奶才发现,才看见,小柳看柳先生的眼神。
她爱慕他,应该许久。
柳先生大概,生死都不曾知晓过。
也许最后这一瞬间,小柳扑上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