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带着家乡口音的圆润干脆,如今却有些哽咽,“都是十五六岁的娃娃儿,我听说走的时候穿的都是单衣单裤,如今我们都穿夹袄了,不晓得上海冷ʟᴇxɪ不冷。”
擦擦眼泪,手上粗糙而带着细微地皴裂,“他们出川去打国战,我怪高兴,老家里后援会捐款,我捐了五百元,他们也高高兴兴打仗去了,我老家就是那里的,如今家家户户只怕都挂白布,我好好儿地跑出来找活路做个小买卖,以后我还要捐军费,我娃儿还小,我送他到老家里讲武堂里去,学两年就参军去。”
“从前说我们川人怂包耙耳朵,只知道打内战,打的西南民不聊生地,我们都没脸见祖宗,只知道窝里横,如今我们打的是国战,全国人民都看着呢,我们骄傲。”
承恩吸了吸鼻子,“是,打的很猛,打的很勇,大家都知道川军团。”
老汉儿笑了笑,“忙去,忙去,都做事去。”
他小娃子站在一边儿,还不如门板儿高呢,抿着唇挽着袖子洗菜,头顶还编着小辫子呢。
承恩去接小荣,宋旸谷神色如常,整个北平的胡同都还是安静的样子,就像是在烟筒里面刚吹出来的一缕青烟,袅袅地祥和着。
小荣一概不知政治,报纸放在那里也不会看,他有些怕冷,还带着一条围巾,拎着两个大筐子,嘱咐老马,“你家里收拾好了,她指不定跟我一道儿回来呢,家里菜肉都去买新鲜的,看好门户哈,如今小偷小摸地越发多了。”
老马揣手,“你去就是了,我就在家里看门儿,您放心走着。”
又打量宋旸谷,觉得这人去干什么的,想不大明白。
小荣上车就悉悉索索地,他仔细,“还没吃吧,家里做了油炸糕,我拿了不少,一人吃两个。”
他是真仔细啊,起的一大早儿,然后油炸糕就两块儿一包,两块儿一包地,全给油纸包起来的,里面是芝麻猪油馅儿的,先包好了,然后压平了,放在锅里油煎,好得很。
宋旸谷只字不提时政,他拿了一包,大口大口吃着,坐在前面。
小荣只能听到他吃东西的声音,小荣光干活,也没来得及吃,一边也吃着,“不甜,她就不爱吃甜的,小时候爱吃,那时候也没有,如今倒是不吃了,我就稍微放了一点儿糖,……”
他絮絮叨叨地,宋旸谷低低地应和一声,“嗯,不甜。”
低头看着那一块儿油炸糕,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在衣服上,看的人模糊,他的嗓子用力地哽住,只看着金黄的糕,里面黑色的馅儿。
很苦,吃到嘴里很苦。
那些人,再也吃不到,三个月的军饷,再也吃不上一块油炸糕。
千里奔袭出川,却看不见一眼上海的繁华。
所有的一切,在沪东南的郊外,堆尸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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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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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误了一点时间, 到的时候拜祭已经开始了,屋子里面扶桑跟扶美跪着,她在添置豆油长明灯, 这个要日日夜夜不间断, 棺材前面的香烛为引路香, 也是不能断的。
外面扶然跪着谢客,主事儿的站在过道里面, 一见到宋旸谷来,便高唱,“婿客到——”
扶然木讷地叩首谢客, 有管事儿的在旁边接应宋旸谷,把拜祭的物品都拿出来, 宋旸谷接过来香烛,现如今都提倡简葬了,最好是火化了撒在江水里面。
因此大家都是鞠躬, 少有老式的礼仪了。
但是舒充和一辈子没有剪头发,他是个老式的祁人, 葬礼家里全部按照繁重的礼仪规章去办的, 都是老法子了。
但是宋旸谷举着香烛跪下来的时候,扶桑从门缝里面看见他的身影,从他进来就一直看着, 看着他四叩首,然后供奉香烛。
主事儿的看他撑场子, 面儿上过的下去,体面的很, 中期十足唱报, “宋家鲁南道婿客祭, 鸡鱼一台!”
宋旸谷起身,结果酒杯祭奠在地上,抬眼看见扶桑,四目相对。
有接客的领着他喝茶坐席去,他走几步,侧目回首,扶桑眯眯着眼笑着对他挥挥手,意思是喊他去那边坐。
他才转过脸来继续跟着人家走,坐在席位上面去,出洞子入福地前,酒席就要开,这个时辰都是算好的,什么时候出洞子,什么时候下葬,什么时候孝子摔盆。
先前宋旸谷身份不定,如今是婿客,女婿在老丈人家里,从来都是贵重的,就连祭拜都比别人要体面许多。
周边人先议论,总归是生面孔,这边舒家两个女儿,先前在城里是不大清楚的,但是乡亲们都朴素而直接,有笑着倒茶的问,“你是扶桑的未婚夫?”
宋旸谷双手接茶,“是,先前说好儿的。”
他坦然自若,一点不觉得亏心。
有时候他的胆子很大,很敢想很敢做,也不大能分的清扶桑的话里真假,俗称没眼力劲。
但是就这么一个没眼力劲儿,今天就突然很有眼力劲儿这么一回儿。
屋子里面姑奶奶捂着心口,你说现在还悲伤吗?
那肯定还是悲伤的,但是不能一直悲伤啊,她如今也没有力气哭了,跟太太还在那里撕白布呢,出殡这一天,男儿男孙要戴白帽子,上面要包蓝色的布,非常正的蓝色。
扶桑跪的腿疼,坐在床边儿,被褥已经全部拿走了,床上只有席子铺着,坐上去冰凉的,她也不愿意动,这样也比跪着舒服。
她在穿孝衣,如今得穿全身白,鞋面都得包白布,白色的头巾前面盖到膝盖,后面长过臀部,满屋子的人换上一片缟素。
姑奶奶闲话儿,把背篓给她抬起来,里面放着摊煎饼的鏊子,“小二子,要我说,等着事儿过去了,就嫁了吧,这人我看不错,人性儿真好。”
“甭管平时会不会花言巧语,会不会哄你高兴的,我看了,这是两码事儿,关键时候能靠得住的,大面儿上的事情能做得到的,这才算是真本事。”
“那些今天送个点心,明天送个电影票儿的,都是细枝末节儿,我们平常觉得那是对你好,那是体贴,可是到了这种难熬的时候,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太多了,一天接着一天的,在这些苦日子里面,能撑着你的,能拉扯你一把别给扔下的,这就是个大丈夫,是个好男人。”
这才是真的对你好啊。
你看这祭台做的,人家多用心,不至于让自己弟弟就这样没有一台祭品就去了,是个场面人儿,场面人做事儿有一个大好处,关键时刻他不掉链子,他靠得住。
但是你要他多会说多会做,心思多仔细,这事儿他没有。
扶桑压的腰低低的,她得去墓地,舒充和就在这边儿养老的,舒家的祖坟挤的满满当当没地方了,他在这庄子里山上看好了地方,请了堪舆的来看,定好穴了。
都是福地,她把香葱跟青菜放在篓子里面,这些都是带根儿的,意味着人去了那边之后,照旧过日子,女儿给他开垦好菜地,栽上葱种上菜,还把鏊子送过去摊煎饼,以后在那边也好好地生活了。
鏊子沉的很,扶桑没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太太嘱咐她,“中途不落地,不换人。”
扶桑点点头,孝巾有点挡眼睛,太太给她拉上去一点儿,“快些去,快些回来,回来咱们就到点儿了,送着你爸爸走了。”
“好,我给爸爸那边好好安顿好。”
又装进去一瓦罐的水,这就得有六七十斤了,用阳水种菜。
她给累的啊,要死要活的,刚出门口就沉的不行了。
这事儿得女儿干,扶美就不太行。
就得扶桑一个人,那些隔房的侄女儿之类的,如今城里看管的严,世道不好,人家不愿意出城里面来。
姑奶奶看窗户里面看着扶桑那个样儿,就心疼,“不如找个男的去了,不行让扶然家里的去,儿媳妇有些人家也是去的,人家没有女儿的不一样下葬了,她没吃过这种苦,都是打算盘的手,给累坏了。”
太太就不给,“别叫人说嘴,就这么一趟了,好好地把人送走了,他也算是安心了,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儿,有福气,咱们这样的,多活几年说不定不如现在呢,到时候打仗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孩子给我们安排身后事儿,知足吧。”
姑奶奶笑的惨淡,“再说吧,这说不准的事儿呢,我们说不定哪天就是孤魂野鬼的,到时候连个坟地都入不上。”
太太最后肯定是合葬的,姑奶奶就不一定了,她是女儿,又没有出家,舒家的祖坟原本就不会给她进的,舒充和在这边看坟地,也有给她留出来一块余地的意思,但是家族里面意见很大。
未婚的不入祖坟,无论男女,俗称“少王入陵”,堪舆里面很忌讳这个,对子孙后代不利,容易出乱子,人丁不是很兴旺。
姑奶奶再无所谓,也不愿意死了之后孤苦无依,她还是想扶桑,“她早前说好了,以后给我入陵墓,她走哪儿,给我上香到那儿呢。”
扶桑有时候,ʟᴇxɪ真的嘴甜拿捏人,扶然未必没有这个心思,但是他想不到,想不了那么长远,扶桑能把世代香火的事情想明白。
太太抿着唇,再也看不见扶桑,“她小时候,她爸爸就说过了,这孩子最讲情义,三岁看到老,如今果然不错,孩子里面她最有心,最孝顺——所以她爸爸之前就跟我交代过了,要是他去世了,就跟扶桑这个孩子说,要是她愿意,就回山东老家里去。”
姑奶奶绷着脸,提起来就不高兴,她不愿意,“她自己从来不说,要我说,你们提什么呢,这些年,兴许她都忘了,不然一个字没有呢?”
“我的姑奶奶,您觉得,她是能忘事儿的人?”
太太叹气,把剪刀放下来,越发压低了声音,如今屋子里面没有别人了,“她从没说过,是她有心,不愿意让我们伤心,私底下她也从来没有往山东山西两地打听过,这是她的好处,可是我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她心里想什么未必跟我们说,太苦了,咱们何苦跟她为难呢。”
“她还年轻,难道要有点心事压着一辈子啊,过些年她老家里人都不在了,再去找也晚了,咱们得为她想一想,养恩自然大,可是她确确实实一辈子的骨肉分离,姑奶奶您是善心的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爸爸早年就说过这个事儿,他活着是一码事,他去了之后,是一定要她去老家里找找看的,那家子这些年来了多少趟,人家也盼着呢,只是我们不愿意,人家也没有认,只看看就走了。”
“咱们得讲情义,不能对着一个讲情义的人不讲情义。”
太太神色安然,这是她丈夫嘱咐的事儿,临死的时候不看扶桑不咽气,就是最疼这个孩子,就是姑奶奶不愿意,她这个事情,也一定要办成。
要怎么做,是她的事儿,她要去认亲,两边儿跑也行,她没有意见。
要是她不认了,就这样过了,也行。
全看扶桑自己的意思。
这是大人们深思熟虑的事情,不是突然的决定。
鲁南道青城的那一家,人先前的时候,两年就来看一回儿,看了十年,后来大概觉得没有希望了,人家就来的少了,但是说扶桑结婚的时候,那边给攒着嫁妆,不出面儿,只把钱给家里,要舒家这边儿给孩子添嫁妆的。
扶桑入舒家的第一年过年,她老家里的叔叔就来过了,紧跟着来了,跪在地上求,姑奶奶亲自给压下去的,愣是没给人见面,也没给人买回去。
又不是开当铺的。
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做的对,但是现在姑奶奶想想,就好像是岁月揉碎了的纸张,回味儿有些错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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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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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半路上累的真的就手发抖, 哆哆嗦嗦地勒紧了绳子,她还不能慢一点儿。
赶着时间的,要是回去晚了, 出洞子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家里人得最后陪着舒充和吃一顿饭。
宋旸谷跟着好一会儿, 接过来,一把给她托起来, 自己背着走在前面,扶桑喘着气儿,站在九点钟的阳光里面, 看着他沿着羊肠小道儿佝偻着腰走,一身长袍后面一个大背篓, 显得有些不协调的滑稽。
但是她的心,跟化了一样的。
他不知道中途不能换人的。
扶桑也没有提。
慢悠悠地跟上去,跟他一起并肩走着, 这条路不长也不短,宋旸谷不是很耐烦地看着她, “你不能找你哥背着?”
就显着你了?
他不太懂这些事情, 只当她逞能的,反正也不是逞能一天两天了,什么事情主意都很大, 非常的有想法。
扶桑罕见地没有顶嘴,她有些心疼他累, 给他在下面托着,宋旸谷一把甩开, “你自己走, 不要添乱, 我背的动。”
扶桑细声细气儿的,看着光晕渐渐地变大,“但是我心疼你,觉得你很辛苦。”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锁,给宋旸谷整个人锁住了,就连毛孔都不敢大声地呼吸,浑身屏住了凝固了,怕深秋的茅草太深,怕初冬的白霜太凉,怕她说的话不是自己想的意思。
宋旸谷一双眼低垂又飞起,最后侧脸看着扶桑,有些局促地说了一句,“我不累。”
那样明显的一双三角眼,当初姑奶奶相看的时候就跟扶桑说过了,“是个好孩子,人才配你绰绰有余,就是单是个三角眼,在他脸上也那样地好看,样貌比你强呢。”
不说别的,一样的男子打扮,人群里面看见的绝对是宋旸谷,不是她舒扶桑。
扶桑这人真逗,她心里面像是冰化的时候,手茬子痒痒地很,还得跟上去表达自己,她现在就是想说,人有感而发的时候,如果想要读一个人表达好感,那就赶紧去表白,赶紧去说,不然憋着自己不舒服,不然这样美好的事情错过了怎么办?
“真的,我真的看你,感觉像是个太阳一样,不是个月亮,是个太阳,你站在我的身边,我觉得很暖,我想你一直站在我身边。”
“你知不知道你很好,知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呢?”
“宋旸谷,你以后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有时候,你知道吗?”她一边想着一边说,白色的布压在了右眼的眼角,自己一把掀开,“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很难,会觉得辛苦,我有时候会想,可能是很偶尔地,但是会想,身边有个人陪着我,你这样的。”
“你以后读陪陪我吧,有时间的话,不要去陪别人了。”
多甜,多美。
多么地教人服帖,教人心都化了。
不怕弱女子哭,但是怕这样刚强的人,突然剖白自己。
宋旸谷每一个字都认真仔细地听着,像是一股一股地春风拂面,掀起来的北风挟裹尘土扑面,他觉得像是站在江南雨后清晨的桂花树下漫步。
我不知道我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如果你不跟我说的话,如果不是你的话,你是第一个对我这样说话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