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大一片儿地,扶然跟扶美起来到他脚边去,扶桑从外面进来就跪下来,在他跟前儿,拉着舒充和的手,舒充和手微微抬着。
周边人也看出来了,“这是等她的,吊着气等的。”
扶桑回来,前后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人就醒了。
舒充和只看着扶桑,说不出话儿来了,胸膛起伏很大,心率高的不行,只看着她一个劲点头,姑奶奶哭的抑制不住,她疼啊,心疼啊。
心疼自己弟弟,就撕心裂肺的疼,躺在这里他得多难受啊,说不出话儿来,他心里得多急躁啊,扶桑一个一个口头,“爸爸——”
她有时候就觉得老天爷不仁慈,如果一定要人死的话,那么为什么不给每一个人安排一个好的死亡状态呢,为什么就一定要每个人在痛苦跟病疼折磨里死去呢,他们连遗言都交代不出来。
如果每个人可以在身体最健康的状态下死去,哪怕只有半个小时的,也好啊。
她多想舒充和现在能好好儿的,好好地说哪怕十分钟的话,让他说完,然后再死去。
非得这么折磨他,让他喘气都不能大口呼吸,慢慢地憋死。
太太最懂他,“扶桑,你爸爸疼你,平时就最惦记你,三个孩子,你吃苦最多,打小送着你去当学徒,你最受累,又没有成家立业,你爸爸觉得亏欠你。”
舒充和也哭了,眼泪顺着眼角下来,他说不出来,但是眼里面一片晶莹,扶桑哭着抹眼泪,呱嗒呱嗒掉在舒充和宝蓝色寿衣上,上面是团纹宝相,还是老样式的衣服,里外七层儿,头顶戴帽子,脚踩着八字鞋。
陌生又熟悉,扶桑指着外面,“爸爸,我有呢,我有,他在外面呢,您别记挂我,我好着呢,我们俩以后结婚好着呢。”
舒充和这会儿大概也糊涂了,人清醒之后,大概就是慢慢地糊涂,扶桑扯着嗓子对着外面喊,“宋旸谷,宋旸谷——”
“你进来。”
话音刚落,宋旸谷听见就进去了,一进门扶桑跪在那里转身就拉着他的袖子,“您瞧瞧——”
“先前认识的,去过家里的,您大概没见过,您看这人怎么样——”扶桑这时候,她那么小,跟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样儿的,拽着宋旸谷给舒充和看,怕他看不清楚,让宋旸谷蹲下。
她自己没发觉,姑奶奶看宋旸谷一下跪下了,她就心颤悠悠了一下,往旁边挪地儿。
舒充和眼角又有泪出来,太太给他擦,“你看,你放心了吧,你别操心了,您受累一辈子了。”
舒充和眼神平和了许多,又看着太太,再看看扶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跟她说,等着都安排好了,你交代我的事情啊,我都跟她说,不瞒着她,让她回家里去找,去老家找她那一家子亲人去。”
舒充和闭上眼睛,再没有睁开过,等下午两点出头,不到十分,人就去了。
扶桑哭的在地上打崩儿。
宋旸谷头一回看她这样,主事儿的有章程,人去了不要哭,惊扰亡魂,“拉出去哭,孝子擦脸正冠。”
扶然上前去,拿着棉花擦水,最后给舒充和净面,头发已经在晌午给他修剪好了,“我爷,我给您擦擦脸,净净面来您赶路,路上进了阎君殿,阎君见您——”
扶然念不下去,哽咽几声才念完,“阎君见您——笑吟吟。”
扶桑自己出去的,坐在磨盘上就开始哭,就这个地方人少偏僻,她对着西墙哭,哭的难过,她不耽误里面入殓装棺办事儿,但是情绪有时候,控制不住。
宋旸谷站在一边儿,看她抬眼,一副不大好惹的样子,“我在呢。”
扶桑一肚子的委屈跟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哪里来的气,一下子就扎破了,她替舒充和委屈难过,“宋旸谷,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啊,早前我听人说,吃一肚子穿一身ʟᴇxɪ儿,现在想想,还真是就这么两件事儿。”
活着的时候吃一肚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别亏待自己。
死的时候呢,里外七层体面寿衣,须发干净鞋履妥帖地去见老少爷们去了。
真就是这么一点事情,没意思的很。
宋旸谷个闷葫芦锯嘴一样地,半句话也说不出,但是那句我还在,扶桑听见了,这时候她记在心里去了。
这种事情,不是要听安慰的,她都想着这人开口说什么她都挤兑的,朝着他撒撒气的,结果这人就三个字给她。
她半天没说什么,哭完自己擦擦眼泪就起来了,去问主事儿的要单子,她得进城采买去,喊着宋旸谷,“走,给我开车去。”
宋旸谷也没话说,起来就跟着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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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她说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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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了, 扶桑看着这车子,是真的好,不由得心动, 现如今北平城里汽车越来越多了, 歌舞厅还有国际饭店门口儿都有专门的小汽车租赁服务, “这个得多少钱啊?”
宋旸谷一愣,他不是很清楚价格, “差不多几万块吧。”
加上进口关税的,款型也不一样,便宜的可能要十万块不到, 贵一点的几十万也是有可能的,扶桑就有点眼馋, 她这是遇上事儿了,才觉得这个东西比马车好。
要快一点不是,不至于遇见急事儿了, 还要给马套车,遇见泥窝地了崴泥还得人下来推一把, 放的东西也多, 最主要的坐着是真的舒服。
记在心里去了,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太突兀了,没有身份地位的, 有这么一个东西就跟惹祸一样,宋旸谷有工作证, 他到城门口亮一下就可以了,跟查四爷进城排队等着人盘查的时候不一样。
“先去纸扎铺子, 家里铺金盖银入福地的时候卖。”她对丧葬的流程, 也是了如指掌了, 这些东西人家一交待她都知道,不用来回扫听。
还有烧的马,纸扎铺子门口儿,宋旸谷就不进去,你说你这时候跟着进去一起办事儿啊,他真的是老实,让他当司机,他是绝对不会司机以外的所有活儿,指望着他前面给你跑腿儿办事,这不太可能。
扶桑在里面跟人家磨嘴皮子呢,“我们要的急,今儿下午能不能出来呢,我们给加钱。”
纸扎铺子的老板跟舒充和也是早先认识的,不大不小的四九城,大家老住户都扫听着呢,“哟,是原先住在倒簸萁胡同那一片儿是不是啊?你爷爷那会儿还是我爸爸给做的纸扎呢,那个马眼睛特意到隆福寺里面开光的呢,这事儿北平里面好热闹的人都知道,体面着呢。”
说的扶桑心塞,这可是一代不如一代,舒充和爸爸那一辈儿,兴许家里还有一些家底儿,“我爷爷大概是正蓝祁下的一个骁骑校,那时候还能领兵呢。”
到了舒充和这儿,成了看城门的了,勉强能有个驴车了。
“什么都甭说了,听您的,您这事儿我给您办好了,您看,下午我就让伙计给您送过去,这一匹怎么样,这马可真是好啊,您看这腿儿,全是劲儿啊,是内蒙来的马,不是南洋的小脚马,风来了都不倒。您烧的时候啊,那火头看着是真好啊,这马尾巴——”
他喋喋不休地说,纸扎铺子向来是传承有序的,有师傅必定有徒弟,有徒弟必定有绝学,有绝学必定是独一份儿的,因此如今的铺子,倒也不温不火还算兴旺,最起码手艺是好。
光是一个过世人骑着的高头大马,眼睛鼻子尾巴都有其中的行道,有一番让活着的人听了觉得欣慰的话儿,所以扶桑愿意往这里跑,人家的活儿能讲出上百个门道来,人家念的马儿爷经听得你觉得西方是个极乐的世界。
纸扎的金银元宝莲花盆儿,都捡着最体面的买的,就连衣服也是个毛呢中山装,这是明天要跟马一起烧去的,死人不能上马,但是寿衣铺子有绝学,做的不大不小正正好好时髦儿的中山外套儿,把外套放在马上面,权当是人上去了。
等着下午家里去了,正好赶上送浆水,扶然已经扎上麻绳儿了,头上脚上都得覆白布,孝子当头儿,人手一支香,他路过扶桑的时候有些踉跄,孝子报丧都是跑着的,跪倒在地的时候,他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胳膊就不太好起来。
把扁担放在肩膀上,扶桑跟扶美在最后,前面是舒家的旁系侄儿媳妇孙媳妇,先男丁后媳妇儿,最后才是女儿们,世俗就是这样儿的。
她嘱咐承恩,“快家里去吧,晚上我们还得守灵,家里乱哄哄地,吃也吃不好,你们家里去吃,等着事儿过了再说。”
承恩看着宋旸谷还站在磨盘那里呢,心想你但凡机灵一点儿,这会儿不得要根香在后面一起跟着啊,晌午那会儿扶桑拉着宋旸谷里面去,在舒充和面前说的话他可都听见了,这多好啊。
他最知道日子好过不好过的,这些日子,真的压抑,宋旸谷自己情绪不太好,他就有本事让身边人情绪都很一般,他还不是那种聊天倾诉的性格,全靠自己调节。
如今也高升了,刚升了科长,往后是主任,部长,这世界上他反正一片光明璀璨的大路,后面有二老爷托着,再不行有二少爷托着,再不行的话,大少爷宋眺谷还能顶立门户,他当老小跟扶桑绝对没法比。
扶桑就是挺操心挺受累的。
扶桑匆匆跟着哭丧队伍走了,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只有厨房里面有几个人切菜,承恩看看天色,“爷,咱们回去吧。”
宋旸谷点点头,要他在这里住或者再怎么样,他是不大可能的,上车就走了,车走到庄外的时候,看一片人跪在地上哭嚎,承恩不吭声地开过去,等过去老远,听不见哭声了,他才松口气。
太教人难受的了,家里宋姨身体也不好,这样的事情都不会跟她说,“出去办事儿去了,您早点歇着,吃药了没有?”
宋旸谷不进去,站在窗户前问,宋姨开着窗户,“小二子才走,等着你家里来的,你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有事儿找你商量呢,你明儿有空没有?”
宋旸谷没空,他想了想,“等过两天的吧,是公务吗?”
宋姨笑了笑,什么公务,“他看好一个姑娘,想让你跟着他一起去看看去。”
“我看什么?”宋旸谷笑了笑,他不是很想看,这是给他介绍对象的。
这些日子头一回笑,窗台上的兰花儿都得虚弱三分,他这个脸很抗打,宋姨从灯影里面看着他今儿面色和气,心里快慰,“小三儿,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她已经很虚弱,这会儿精神好一点儿,细声细气的讲话,一辈子没有大声说过话,没有大声笑过,好像出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自爱规矩里面一举一动都缩着手脚的样子,这方院子真静,“我闭眼前,能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了,你伯父要是活着,必定早早地给你安排好了,难为我们这些无能的人,安排不了你的婚事儿。”
隔壁院子里有骂孩子的声响,“你听听,有的人家养鸟,有的人家养鸽子,有的人家有孩子,咱们家里只我们几个人脸对着脸,却比深井还安静的很,你不快活,我知道,你相中人家那个姑娘了,可是那个姑娘没看好你,是不是?”
过来人的旁观角度,总是扎心的教人难过,宋旸谷海绵一样的心,瞬间就像是撒了辣椒面儿放在火上烤着,焦了又疼。
疼得想教人翻脸,教人扭头就走。
木讷一样地站在那里,这样的真相压过今天的快乐,他抿着唇解释,“不是吧?”
看他不服气,宋姨不忍心,以后的事情他看不了太多了,人的寿命如此,可是这个孩子,他还没长大,“你心思藏的最深的,你要什么不要什么,从来不直接说,不像是你两个哥哥,我们家里富贵,从来是别人捧着你的,揣摩你的心意,不用不开口就给你安排好了。”
“可是你喜欢人家姑娘,难道要人家姑娘对你好,围着你转,跟你表白自己吗?上赶着嫁给你,见天的跟你说话儿凑趣儿吗?那是早先时候了,我跟你母亲就是这样过的,出嫁从夫从来不是简单的四个字,我们多少东西都压在心底里去了,三哥儿,好孩子,你明白吗?”
“你得追人家,你得对人家好。又不是承恩,女孩子要跟养猫一样儿的,你对着她好,她才跟你亲近,你对着人家不好,见了不是冷脸就是挤兑,人家就敬着你了,跟你亲近不起来。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你不要别扭,拿着架子端着不下来,男人最大的本事不是做多大事儿的,是好好疼身边儿人的,这一点,你ʟᴇxɪ大伯做的不好,你父亲稍微强一点儿。”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一辈子没有讲过丈夫的坏话,哪怕就是到现在,也只是一句他做的不好。
“我不想你这样过,你比他们都该轻松地活着,活着更自在才行,家族兴旺到你这里,我们都只盼着你高兴呢。”
说完,无限眷恋地看着这个孩子,大家当眼珠子一样疼啊,三代到这里,就这么一根香火,就是二老爷这个年纪了,能撑着也还是给儿子撑着诺大的家业,也没有对宋旸谷提出过什么要求。
家里有钱,有人,以前盼着他娶个大家闺秀,名门望族。
可是现在呢,看他这样子,就只盼着他娶个合心意的,无论什么人,他喜欢的就是家里喜欢的,完全一致看齐,因为他脾气太拐了。
看人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了,从头到尾他表露出来过愿意喜欢的,就那么一个。
俩人还是打小就认识的,那么宋姨跟二太太也商量过了,他愿意就行,家里真的无条件的支持。
原先对扶桑的话,虽然看好高兴,但是没有那么地看好。
但是现在怎么办?
你儿子喜欢,人家能拿捏住。
这样形容不太好,但是就是宋旸谷从求亲给人家拒绝了之后,整个人就不太好,他不高兴,天天不高兴。
天天去街上转悠为了什么?
承恩也许没看出来,但是她看得出来,一个不出门的人,现在天天出门。
就是情窦初开地,想看人家一眼,也不是想说说话或者接触,就是单纯地看看。
他的感情很单纯,很简单。
以至于爱情需要谋划需要脑子这个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诀窍。
很多人以为感情爱情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不需要动脑子的。
那就错了,爱情这么美好的东西,最需要动脑子,最需要多斟酌。
世界上好的事情都得花心思,更何况爱情。
她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跟宋旸谷说,比天上的月亮都掏心窝子,“你得追人家,得看看人家怎么对老婆好的,你见过太多不好的了,报纸上说燕京大学的教授求婚自己的女学生,写的那封信你见过吗?”
就是那种感觉,她拿着跟二太太看了很久。
不一样了,她不愿意以后的女孩子过自己这样的日子,也不愿意宋旸谷以后成为他大伯他父亲那样的人。
这不是好日子。
宋旸谷想了很久,或许是被太多没有听过的话打动,他鼓足勇气有些委屈地看着宋姨,“她不喜欢我吗?”
宋姨诧异,听半天就问这个,她以为会表态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