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里伺候庄稼种种菜的,也算是安心了,舒家两位亲家帮着收拾地里,倒也饿不死,比在城里强,他卖风筝指不定能卖几个钱呢,如今也是自食其力了。
可是没想到,昨儿夜里开始,舒充和就开始后背疼,疼得起不来,喘气儿也憋得慌,这早上起来城门才开,排着队入城,又赶过来,耽误到现在,这家里人还不一定有呢。
你说多可怜,这人要死了,亲生的女儿不在身边,扶桑也想到了,她拽着扶美跟姑奶奶就上车去了,“快,马上走。”
又喊着老马,老马已经把板儿车推进家里去了,“我这就找大夫去。”
扶桑点头,“跟大夫说说情况,带些急救的药丸,我先走一步。”
姑奶奶麻了爪一样儿的,一个劲地问,“怎么不好的?”
查四爷也说不清楚啊,“大概是得了急病,请邻近的大夫来看了,不知道情况好不好,怕不好,赶紧让我来了。”
人最将就的一个事情,不是你洗三满月的时候有多少人喝喜酒,这个都记不得,你临死不大好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孩子。
几个孩子几份惦记,查四爷这人慌的六神无主,胡乱安慰人,“兴许没事儿,老话儿说了,这人咽气的时候啊,气不是那么好咽下去的,他有想见的人,总得见到了,死的才瞑目啊。”
不然为什么一些老人,气若游丝地就是不咽气ʟᴇxɪ,就硬撑着在那里苟延残喘地,不是不舍得这世界繁华,而是有未完成的心愿,还有相见一些没有见到的人,不然连个告别都没有,岂不是很仓促。
姑奶奶一听,哭的更厉害了,“我就说让他别种地了,不听,打小就文弱的身子骨儿,好容易长大了谋个差事,去城门上看看大门就算了,他一辈子没有下过力气,家里劈柴挑水就是他的活儿,结果临老了,去伺候地里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说他也不听。”
这时候,最急的感情最深的,到底是她,抱着扶美的脑袋,俩人一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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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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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觉得时间怕来不及, 自己没走几步便下驴车,“你们先走,我去租车行看看, 兴许有车子呢, 咱们这样赶过去, 怕是来不及。”
说完不等着人说话儿,自己撑着车子边缘就跳下去了, 给查四爷看的直瞪眼,“哎呦,姑奶奶, 您说,您家里这一位小二子, 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性儿呢,不是说先前都议亲的吗?”
姑奶奶擤着鼻涕,“您快点儿吧, 我就要急死了。”
她也不愿意说扶桑的婚事儿,眼看着就比别的孩子艰难些, 就奇怪了, 别人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差不多就好,到了扶桑这里, 就越看越觉得老大难,不是她要求高什么的, 是别人都觉得怎么搭配都不太好找。
扶桑就急死了,但是她这个人呢, 不慌, 手不太麻, 遇到事情第一个想法,就是怎么解决,这是脑子里面自动出来的东西,机动灵活,在大街上往租车铺子走呢,她对这城里一切贵的东西都了解。
掀开袍子越走越快,承恩开车呢,瞅着一眼,心里挺失落的,结果就倒车回去了,“哪儿去啊?”
这是遇到事儿了,宋旸谷也看着她,这是俩人第一次对着她说话儿呢,“哭什么?”
语气温和一点,是关心。
语气生硬一点儿呢,跟现在这样,像是给你心上砸石头。
扶桑擦擦脸,你大爷的,这时候你管我干什么,她现在一点不怕得罪这个人,因为知道这人脾气,先前肯定对自己觉得有亏欠,这时候肯定不会计较。
但是看着这一辆车,她一下就心动了,“有空没有,送我一趟出城去,我爸爸不太好。”
宋旸谷指着车门,“上来。”
他新车刚到,这不是前段时间要结婚,二老爷高高兴兴地给儿子置办的东西,英国的土地,进口的小轿车,什么都给儿子预备好了,这不都送过来了,结果宋旸谷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
以至于二太太看他带着承恩见天的上街上去溜达,去兜风,都背地里跟人家说是他诓人的,就为了诓二老爷的礼物。
宋旸谷跟扶桑并排坐着,他这人心肠不坏,关心道,“是什么问题,我有认识的大夫,拿帖子去请。”
都是名医,家里有两位太太常年看病吃药的,除了价格贵没毛病,人病怏怏地,宋姨那样地也能养住。
承恩一下就懂了,自己停车下来,“我去,二爷您带着人回去。”
说完一转眼就跑了,地址在心里记住了,“我知道,就在安平庄子旁边儿,那年鼠疫,我们去过安平庄子。”
宋旸谷也不多说什么,扶桑这才有心思哭的痛快,你说家里这一场一场丧事的,荣师傅先前没有了,现在又是舒充和,就像是时间节点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按照顺序,开始按部就班地没有任何办法地离开。
你觉得无奈,可是这是每一个人的无奈,是世界的法则,你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你愿不愿意,规则会摁着你的头接受,如果不接受,那跟这个世界就不相容,你会非常非常的刺挠难过。
所以她哭,不仅仅是因为舒充和,有时候会想起来很多事情,想起来荣师傅哭一回,想起来自己早去世的大烟鬼爸爸也会哭,想起来舒充和这样一个和气老实温和的祁人,也难过。
这会儿她想起来的全是好,全是舒充和的一点一滴的好,“那一年,我饿得要死了,我们马上就要饿得偷东西了,我想翻墙的,结果他给我一摞子烧饼,那么一摞子啊——”
说到这里,想起来他的样子,那时候多年轻啊,她愿意回忆这些,一丝一毫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就哽咽住了,不能再说下去了,太教人伤心了。
宋旸谷这个车子,最新款的,造型就非常的漂亮,太阳底下都能闪光那种,他在街上没事的时候就会转一圈儿,今天刚好休息,一早上就起来了,扶桑才想起来问,“您街上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他速度很快,也会开车,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学的。
扶桑擦擦眼泪,又拽过来他胸口的手帕,自己的不够擦了,一点不客气,自从她给他坑了一把,在她这里,宋旸谷的定位,就是一个可以随便对待而不会轻易发脾气的人了。
因为喜欢。
仗着他有点喜欢。
他这样的人,后来她仔细分析过了,如果不是喜欢,不会跟人家女的多说一句话的,一个眼神都欠。
姑奶奶这才刚出城呢,哒哒哒的,结果就给扶桑追上来了,坐在车上一直到家门口儿,都没开口问宋旸谷跟扶桑怎么又搅和到一块儿呢。
这庄子扶桑也只来过一次,大概是刚回来的时候,来探望过扶然。
如今已经入初入冬月,乡下比城里要冷一些,伸手出来觉得寒津津的,查家大姑娘站在门口儿,看见姑奶奶下车眼泪就呱嗒呱嗒,没什么话儿,指了指里面。
门是开着的,姑奶奶一进去,就看见正对门口的舒充和躺在草席上面,下面是秸秆扎好的棚子,连衣服都换好了。
太太坐在旁边儿哭呢,“你们来了啊。”
人进去,唧唧闹闹地就是一屋子的人,有邻居也在陪着,这要是人去了办丧事儿,得几十口子人才行呢,都希望好呢。
可是吧,有时候得早点打算,这眼看着就是不行了,你就得体体面面办后事儿的,人昏迷状态,太太抱着扶美一边儿说,“应当是夜里就开始了,他也不说话儿,等着快起来的时候,我先穿的衣服,再喊他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脸色不好看,他也不说话儿。”
舒充和这人,要么就是个老好人呢,他不惹事儿,老实本分,就是自己病了,大半夜的,他也不麻烦别人去了,就忍住了,先是后背疼,然后就是呼吸不上来,喘气儿不太顺畅,一身一身冷汗地出来,等着早上的时候,就说不太出来话儿了,人也没多说意识。
旁边儿村医一直都在熬药呢,吃不进去了,“这得晚了,大概是心脏不太好,他这人憋着呢,要是早点儿说了,去医院了,兴许就好了。”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伸手先去摸他的呼吸,试探不太出来,又去摸他的脉搏,手腕儿那个地方是摸不到了,然后就顺着胳膊往上,一只到胳膊肘子,才明显地摸到,“唉,稀松,不太行了。”
就吊着一口气的,扶桑就急,她不避讳这些事情,扶美要摸人,太太就拉着她,姑奶奶也拉着扶美,就看扶桑一把拉住了舒充和的手,说实话,这跟个死人差不多了,“咱们马上送医院去行吗?”
村医不好说什么,说了不救,人家怪你怎么办,打量着扶桑,知道这是家里二小子,看着像是个主事儿的,“这样情况,去了也很难救,但是不一定,有可能半路上的话,人就已经——”
“你们自己想想,想想看看。”
太太就不同意出去了,这最讲究的事情,人到这一步,就不是抢救不抢救的问题了,“咱们不去了,孩子啊,人这个年纪了,就是死也是死在家里的。”
如果在路上就去了,或者在医院里面去了,西医的大夫都擅长开刀做手术,太太跟舒充和一辈子都不会去那种地方。
扶桑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眼前来来往往地乡亲们奔忙着,有生火的,有在灶台上帮忙儿的,还有纸扎金银元宝地放在舒充和的周围。
她起身出去,宋旸谷站在磨盘的旁边儿,斜靠着半坐,一下就看到扶桑出来了,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你还没走啊,谢谢你了,有事儿你去忙吧。”又看向承恩手里的药,他也是刚到的,屋子里老马请的大夫也到了,意思也是跟之前差不多,有时候咱们自己的大夫,是治不了急病的。
急病这个东西,突兀地去了,像是太太说的那句话,人少受一点儿罪吧。
扶然空荡荡地一只袖子,他不太好在这里,这俩人的事情他知道一点儿,“我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吃午饭再走吧。”
承恩ʟᴇxɪ一溜烟地跟在他后面,他是最会把自己融入环境的人,在哪里也打成一片,掐着一头蒜蹲在厨房门口儿,一个一个慢慢地放在蒜臼子里,顺手还往灶台里面烧钗,热水开了又装在壶里。
查家大姑娘切菜呢,这时候虽然不能玩笑,但是还是纳闷儿,“您比个小媳妇儿还能干呢。”
承恩把那一盆白菜芯子倒进大锅里面,一会儿蒜汁调和进去,又放进去一把子生鸡蛋,这样子鸡蛋拌白菜。
但凡这种时候,吃的是不如喜事儿的,承恩小声问,“今晚能不能熬过去?”
查家大姑娘摇摇头,“我早上的时候请人去打算盘了,说要是今儿早上发病,能熬过去,要是昨天夜里发病的,大概就是下午了,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
总是有一些奇妙的东西,说不明白,道不清楚,但是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就比如人去世的时间,能差不离地请人看一下。
不用其余的手艺,一把算盘就可以了。
承恩叹口气,“舒家正翁,好人啊!”
到了这一步,人留下来的也许就是口碑了,人人提起来的时候,说句好人多难啊。
查家大姑娘也叹口气,“怪我们,不是为了我们,合该在城里过清闲日子的,前些日子扶桑来,要接他们去城里,为着担心我们,给我们挣点嚼谷的,才没有走。”
人年纪大了,就想着靠儿子,跟儿子离着在一起,承恩不好接这个话,这样的关头,最大的事情就是和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好好保重才是,谁也怪不着。”
他把鸡蛋剥好了,放在清水里面,看着那边磨盘西头俩人还在说话儿,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掏出来怀表看看,这难道是要在家里吃饭?
他有一肚子的话呢,查家大姑娘也有一肚子的话,都不是说的时候,给外人听见了不好,她闷着头想,如今扶桑这个年纪了,要是真的人没了,是不是要守孝,守孝的话,虽然不用三年,最起码也要一年。
再耽误一年,不如热孝里面成亲了。
省的再耽误了。
承恩又扭头进去烧火,闷着头想,难怪这些日子见天的在街上转悠,开始他以为是开开新车的,今日看来,他是等人的,多少日子没看着人家姑娘了,心里大概跟猫爪一样的,也不能上门去,就在街上转转。
这会儿也不走,人家家里忙成这样了,还不走。
中午难道还得单独给你做一顿饭吃?
承恩怕宋旸谷午饭跟大家伙格格不入,这都是周边人一起吃饭的,中午做的都是大锅饭,几个人围着吃饱了就行,谁也不会挑刺儿。
正想着呢,就看宋旸谷跟扶桑进来了,扶桑指着宋旸谷问查家大姑娘,“嫂子,有饭没有?”
“他有些饿了,给拿点吃的。”
承恩利索地起来,拍拍手就要忙,结果就看见查家大姑娘利索地用夹了一大筷子凉拌白菜儿,递过去一个饼子,“刚做好的,快吃。”
承恩盯着自己鞋尖儿,余光看着扶桑递给宋旸谷,嘱咐他,“吃吧,自己找水喝,那边有大茶壶,吃完车子给我用,我得买东西,家里人跑不开。”
查家大姑娘想着扶桑也饿得快,“你也没吃吧,快一起吃,不然一会儿忙起来顾不上。”
又递给扶桑一碗,这一碗就看出来亲近了,上面挂着好几块煮鸡蛋呢,扶桑接过来,筷子也没用呢,自己端着跟宋旸谷靠在磨盘上,俩人肩膀挨着肩膀,“给——”
她扒拉点鸡蛋给宋旸谷吃,俩人关系再怎么差,再怎么不满意,扶桑不愿意看着整个人吃苦,也不管他爱吃不爱吃,家里就这样的情况了。
宋旸谷闷声吃着,突然问,“你不喜欢吃鸡蛋?”
他记得她什么都喜欢吃来着。
扶桑打哈哈,“对,我不喜欢,你全吃了吧。”
傻不傻,这得多忙呢,你不吃鸡蛋,吃点好的,你吃完饼子一会儿就饿了。
宋旸谷犹豫了下,还是全吃了,他记得这人挺喜欢吃鸡蛋的,兴许这会儿不想吃吧。
刚咽下去最后一口,屋子里面人就喊了,碗筷放在磨盘上,扶桑大步就进去了,舒充和睁眼了,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他到处找人,不能说话儿,却眼神清明。
边上有人小声说了,男怕清明女怕糊涂。
人老了,男老人怕头脑清明,女老人怕头脑糊涂,不是好兆头儿。
太太拉着扶美,“快,扶美跟你爸爸说话儿。”
“这是扶美,你看,这是咱们扶美不是——”哭的难受,这关头了,扶美只能比划,他连个爸爸都不会叫。
姑奶奶看他眼神不对,“扶然,找扶然是不是?这是你的大儿子,扶然啊。”
扶然从他头前面转到眼前来,跪在地上喊爸爸。
结果舒充和还是看,眼神还往外看,他还在找人。
太太就明白了,“扶桑,找扶桑来——”
他等的人是扶桑,“往日他最疼扶桑,这个孩子他最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