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兵愣了一下,嗷地报出来,“毛宁,我家在雅安南边儿老镇,我老娘腿风湿,告诉她拿着我的抚恤金,过寿的时候买两斤猪肉吃了算球!”
说完嘿嘿笑,“我活着挣不出两斤猪肉,死了也给老娘吃顿笋子炒肉!不算白活!”
“兄弟几个?”
“独苗苗,我哥打山东的时候死了,说是死在了孟良崮!”
宋旸谷刷刷地写,他这架势一出来,氛围就到了,突然一阵静默,大家都不笑了,站在那里你推我拉地排好队,小声地嘀咕着,川军团报团,各地方来的都报团儿,都是几个人写一封。
宋旸谷写的很仔细,很认真,他以前就是做档案的,姓名年龄地址,甚至他还看清楚每个人的特征,有的黑,有的爱笑,有的门牙很大,他觉得自己得记住。
柳秘书端不住,一边写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嚎,嚎着还得写,哭到最后都觉得自己为什么当个人,人太多感情了,人间有时候跟炼狱一样的。
人不算太多,残兵败将,只有孤勇了。
老李不走,他自己捡了一把枪,“我跟你们打仗去。”
通讯兵没有了,剩下一个指挥官看着宋旸谷,“天一亮就冲锋,你们自己找活路,这些家书,能送到就送到,送不到就算了,不比为难。”
他小声跟宋旸谷说的,站在地图前给宋旸谷指路,最大希望活着的路,然后解释,“电话早就坏了,电台中枪了,不是不给你用,我们接不到撤退的消息了。”
都没有信号了,孤岛一个,谁能特地来拉你们走呢,走不了了。
对宋旸谷活着的希望也不是很大,宋旸谷看了下时间,他身上就钢笔手表,钢笔没有水了,他写不到自己的信了,本也用完了,他找了一截焦黑的木头,在本上叠加写的首页。
一边写一字一句地说,“宋旸谷,鲁ʟᴇxɪ东宋氏三子,父宋遵循……”
简短而无一字赘余,他写到最后,“妻舒扶桑。”
站起来,“我要是活着,一定要把这些信挨家挨户送到,我如果死了,你们拿着去北平,找我的太太,我太太是舒扶桑,北平都知道她,她会帮我送到。”
说完笑了笑,就是很自信,对自己太太这样地自信。
柳秘书擦擦眼泪,眼镜上面都是泪珠子,觉得现在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宋旸谷,跟平时不太一样,他平时多矜持多傲气啊,现在能跟大家说说笑笑地。
就很不一样。
北平宋旸谷,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只管着打仗,时政消息不通。
扶桑就睡的很不好,因为时间到了,宋旸谷应该差不多送信儿来了,各种各样地消息,为此她一直在家里面,一直在等,但是她每天会固定地时间出门。
作息非常固定,就是为了等人。
结果没有。
这种心焦跟上海那边的情况掺杂在一起,她紧绷地像是断开一样,撕裂感很强。
伍德来北平,见到她第一面,就觉得状态很差劲,人瘦。
这些年,认识她以来,从没有这样瘦过。
脸上不夸张地说,真的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一双大眼睛。
指着报纸冷笑,“你看南边在干什么,他如果正好去了南方的话,时运不济,炮火连天的,从南京苏州走上海,这会儿怕是尸体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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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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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的话, 跟扶桑真的是关系非常好,一定程度上,两个人是爱好不多, 但很共同, 好朋友的最大的一个特点, 就是骂人能骂到一块儿去。
比如现在,伍德就很搞不懂日本人在想什么, “做这种事情的话,包括现在还在监视你的话,我觉得没有意义,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该来往的人还在继续来往, 现在一个月的时间,你月度的汇报还是会出来了。”
“啊,对啊, 我打算月度开记者会,跟社会各界汇报此次成效。”
伍德很真实地问了一句, “有成效吗?”
“怎么没有, 有但不多吧,这样说比较合适。”扶桑并不感觉气馁,他们稽查前面的历史事件的时候, 是很难的,很多大客是故意偷漏税的, 但是你不排除很多小工商业者,他不是故意的, 他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 交税像不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遵从度知道吧?根本不会配合你,不会给你补,尤其是现在世道这样地坏,地主家小姐吃饭都要节俭少吃两口,问他们要钱很难的,地方势力很拉锯,要钱要不上来,他们有的也很可怜。”
虽然可怜,但是还要收税,不然呢?
伍德听得她的想法思路,突然提示她,“宋先生活着吗?”
扶桑哽了一下,“如果这次记者会之后还没有消息,那么大概率是死了。”
“会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是看见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一下,但是现在他不能哄着她说没死之类的,人要接受现实,包括现在他回来的想法,是不太想扶桑留在国内的,最好是跟他一起出国,在国外生活的话,他认为对丧夫之痛更友好一点儿。
但是对死亡的揣测应该规划一下路线,比如在天津死的吗?
还是在南京,上海,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是被乱杀了还是自然意外死亡的,因为据说河南大旱,饿殍千里。
人吃人。
扶桑不清楚。
讲起来这些的时候,心里是很平静的,人最难接受的事情是在飞回北平的飞机上,那时候就预备着他已经去世了,但是现在一个月过去了,难过伤心很多,但是可以讨论这个话题。
“如果他离开北平之后,因为各种原因,只要他不在了,我会把所有的原因归咎到我我身上去,他最无助最困难的时候,我离他那么近,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伍德听扶桑这样说,也觉得有点惨,“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后面的事情都是你帮他处理的。”
“但是我只是想要人活着,如果不是宋旸谷,这辈子我不可能站在这个地方,明天我根本不会开什么记者招待会。”
她喜欢做这一行吗?
不喜欢。
但是宋旸谷在的时候老说,她就喜欢听,说的人不在了,这些枯燥无聊的内容,像是白开水一样,难以下咽。
两个人说很久,外面有人通报。
扶桑站在窗户上看,伍德也在看,日本人看门狗还在拦着。
他又不哭眼睛很好用,“好像是你公公。”
扶桑一下就愣住了,是二老爷,二老爷拄着拐杖,他偏瘫了,旁边二太太扶着他。
两个人很憔悴,风烛残年的状态下看不出一点富贵雍容。
门口还在拦着,扶桑瞬间就彪了,一下就恼了,日语下去,叽哩哇啦地骂。
骂的很难听,各种恶毒的诅咒都出来过,她用中国话都没有骂的这么芬芳过,那日本兵也懵了,这人平时挺优雅的,社会名流的姿态很高,但是今天。
人就给放进去了,扶桑现在呢,不怕死。
二老爷一看扶桑就哭了,他是特地来看看她的,想问清楚的,“洪先生去世了,被人暗杀的,小洪先生那边第二天就当众表明,跟日本人永不合作,宁先生投靠了日本人,在工商联开始吃小鱼。”
姨太太那边的话,没来,二太太悄悄告诉扶桑,“之前要我们出国疗养的,是要去的,先前姨太太也是要去的,但是洪先生去了,她很伤心,不愿意离开上海,你爸爸去那边恢复,她要离婚的。”
是的,离婚。
谁也没有想到,是,她是洪先生的人,十几岁跟洪先生混码头的,后来做大班。
但是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密切到生死相随的程度,但是没想到洪先生去世,她整个人瞬间从菟丝花,变成了霸王花,她在洪先生葬礼上,没有跟二老爷回去,“老爷,咱们离婚吧。”
她那天穿一身白色,上面是黑色的披肩,还是很漂亮很有风韵,但是对二老爷的话,没有很深的感情,“就当我对不住您,不能陪您一起走了,洪先生对我,亦父亦兄,我十几岁跟他,我年少不更事,跟他鬼混过,也惹出不少事,但是陪我到现在的,洪先生一直在的。”
她年少时候不懂事,年轻漂亮的时候张狂,年纪大后要找依靠,这些都是洪先生陪伴她给她收拾篓子的,洪先生教她很多,也为她考虑很多,不是爱情,这种东西太直白了,用在他们身上过于直白简单。
也不是亲情,洪先生有自己太太自己儿子,对他们更好一点。
很难讲是什么感情,但是小红鲤这辈子,前面都是靠着洪先生活着的,她爱钱,但这些在洪先生面前不值一提。
她从没背叛过她,给人毒打的时候都没有过。
他们是一种,世界上奇奇怪怪的盟友之一。
外界很多揣测,所以小红鲤那时候要嫁人,没有人很愿意,是洪先生做主了,二老爷才纳妾。
二老爷这边的话,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给了一笔钱,如今才正眼看她很多,先前是因为洪先生高看她几眼,如今呢,是因为她这个人多看她几眼,“你知道,我儿媳妇,旸谷家的,你跟她很像。”
“之后你要去哪里?”
“有人在舞厅闹事,小洪先生处理焦头烂额,我去那边看场子。”小红鲤笑了笑,去看场子去,她本来就是混浊水里面长大的,原本上岸歇歇的,但是如今,还是要回去,帮小洪先生一把。
她也有点遗憾,“原想在您家里过一辈子的,没想到最后还是没陪着您,您给我很多钱,我心里是感激您的。”
她早前很希望在宋家掌权,在宋家有话语权,这样的话,洪先生跟宋老爷之间的关系,会因为她的操作之下,合作更多更深,她想这么做的,出于自己心里说不明白的原因。
她跟洪先生也可以平起平坐,两个人的话,比她当宋老爷的姨太太要好得多,没有人不喜欢高身份高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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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别人的爱情
二老爷打量着儿媳妇, 等晚餐的时候才问,家里佣人很多,翁荔英那边的话, 第一次见到二老爷, 二老爷对她很尊重。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 比较在乎自己兄弟,跟二太太想法是不一样的, 他对宋遵理的话,从来是无所不应的,宋遵理要他去上海, 他就去上海,要他的儿子奉养遗孀, 那他就要宋旸谷迎着翁荔英进门。
所以二老爷对她行礼,他站起来,二太太也得站起来, 翁荔英派头还是很大,跟着她来宋家的奶妈女儿招呼佣人, “都跟我来这边, 换季衣服要处理,趁着我们家老太太说话这会儿功夫ʟᴇxɪ,你们都赶紧去收拾衣服去。”
把人都带着走了, 餐桌上东西很多,有北平的特色春卷, 要立春了,立春要咬春, 北平喜欢吃杂菜, 把豆芽韭菜炒了, 合在一起,春饼薄薄的,卷在一起,然后再来一碗小米汤溜缝儿,宋旸谷不是北平人。
但是他的饮食习惯,完全温和北平的习俗,他少年时期所接受的一切,都是在北平这边接受的。
翁荔英不觉得自己很尴尬,先前是宋旸谷在,他们不说话,很少交流,甚至碰面都很少。
如今扶桑在,他们见面还是很少,交流也不多,但是见面的时候,扶桑的态度要比宋旸谷温和很多,她不仅仅是宋家的媳妇,他们曾经还是一个祁的,曾经翁家是舒家的祁主,祁主在过去是可以左右舒家一家生活的。
翁荔英想来吗?
也不是很想,但是她冲着扶桑的,也冲着宋旸谷,扶桑这个孩子呢,她记恩,前些日子的时候,就宋旸谷出事的日子,翁荔英受惊吓,半夜里生病高烧。
扶桑人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去医院的,医院那边安排的很好,她在里面住了不少日子,吃串用度,一点不缺,扶桑中间还去看过两次,忙不忙的,人家去看。
真心实意还是什么的,就算是虚情假意,人家也做到了,这个面子活比谁做的都好,她觉得扶桑比旸谷要好相处,心眼儿要好很多。
就跟现在一样,扶桑不会冷落她,她卷饼的时候,也会给她卷一个,在宋旸谷出事后,扶桑变得更温和了一些,“您吃,我把里面韭菜挑出来了。”
这种场合下,她不会为了顾忌二太太的感受,去做些什么。
翁荔英接过来,一点一点吃了,很香,她一辈子没孩子,娘家的侄子不成器,成器的侄女儿倒是有本事,去了国外也够不上,她年纪大了,也看开了,“之前商队从南边儿回来,有个老伙计,说是在南京那边,见过旸谷。”
刹那间。
安静地像是空气冻结,扶桑浑身的汗刹那就出来了。
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从嘴里吐出来,“在哪里?”
“兵荒马乱,正好那边在过兵,日本人在追着,他们从皖南那边走货回来,我铺子里面卖竹盐,走到南京的时候,前线就战败了,人都从南京城里往外跑,他们在南京城外石头台那边儿遇见的,一窝蜂地往外跑。”
没想到会打败仗的,应该说天天在准备打仗,天天是战备,战备是一种日常生活了,但是一旦败了,军队先撤退,老百姓也要跟着跑,不想在日本人手底下过日子的,就赶紧跑,日本人越来越毒了。
“确定吗?”
二老爷问,“看清楚了吗?”
“匆忙看见的,大概没那么像的人。”翁荔英淡淡地说着,宋旸谷不可否认,他长得很好,气质更好,那是家里的老伙计了,早前在府里做事儿的,不可能认错的,如果认错了,那世界上就有一模一样的人了。
只是没来得及说话,大家都匆匆,一眨眼人就不见了,“那个伙计,早前的时候,是府里的采买。”
二老爷喜色,跃然不止。
就连二太太也是喜极而泣,坐不住的欢喜。
“后来就不清楚了,那伙计也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据说日本人封城了,在里面关起门来杀人。”
屠杀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是亲眼所见者已经看见了,那伙计看城里杀人才跑的,不然南京是从皖南向北的枢纽,商队都要过的。
再多的,翁荔英也不知道了,她起来,也没有继续吃了,这饭是吃不下去的,只对着二太太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只是我今天来,也是冲着两个孩子的,我看扶桑可怜。”
她对宋旸谷的愧疚心,有,但很少。
对二太太包括前面大太太的话,更没有了。
从前她觉得扶桑命好,一个落魄祁人家买来的女儿,去当学徒,结果人家翻身了,还嫁给了主家。
这命比她好。
但是现在看来呢,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命好的人,都有各自的苦衷,她要不是跟她住在一起,也不能知道过什么日子。
日子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凌晨睡过吗?
没有。
天天熬着撑着,早上起来开始会客做事,不做事的时候会客,深更半夜的时候家里还有人,电话要一直接,不是一个主心骨的人,硬生生成了一个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