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笑,把一辈子快乐的事情想一遍,突然就不笑了,“我小时候,也有个娃娃亲,只是我爹妈去的早,我弟弟聪明,我左想右想,要给他念书的,他想出国留学的,我就去自卖自身去了,只是可惜我弟弟不能一年长两岁,我等不到他大。”
“去年的时候,他成亲了,我跟着花轿呢,从街上走到他家门口,他瞧见我了,还是那个傻样儿,家里总共买了半斤糖,他都拿出来给我,新娘子气坏了。”
说完又是笑,她总是ʟᴇxɪ笑,笑的那样地大声。
车子听了,日本人拉着人下去,拉春杏的时候,她挡了一下,搀着日本人兵的胳膊,“走,我跟您下去,您瞧我多好,胸软的很。”
从车上跳下去的时候,越往南边走越热,春杏不知道这是哪里,一池子湖水,停车的地方有一颗垂柳,柳叶子发青,人站在柳树下面,池水皱起来一卷丝绸一样柔和的褶子。
她扬着那块粉色的帕子,一身粉色的旗袍,漂亮而丰满,笑着对春杏挥手。
所有的姑娘都在哭,只她一个人笑着站在那里。
等着车走的时候,她抬眼看一眼湖,摸了摸手上的红绳,她没告诉春杏,那天她去看他成亲,他还给她一根红绳,说攒够钱了,就去赎她,从良的人,戴个红绳进家门,就干净了。
她一脚一脚走到池子里面去,越走越深,日本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湖底,同行的人看见了,没有惊叫没有喊,就遮挡着她,让她入了湖底。
比活着好。
日本兵恼了,跳进去去拉。
最后拉上来了,后来春杏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花名叫绿柳,知道她有个弟弟,自买自身,给弟弟一个活路,还供着他上学。
想着车票够了,送着他到国外去,过好日子去。
她性格泼辣,跟客人总说俏皮话,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总是敢说敢做。
夜里歇息的时候,小力埋锅做饭,他带了酒,给日本人,日本人要他先喝。
他笑了笑,喝了许多。
他没喝过酒,这是从家里偷的,他爸埋着的女儿红。
好喝,略微有点苦,但是醇香的酒味儿,他就当喝过了喜酒吧。
里面下了□□。
喝完,他就坐在那里吃饼子,一口一口,一摞饼子很多,他大口大口吃着,吃的肚皮都鼓起来了。
等着押送的人发病了,他也躺在地上了,撑着起来把车门都打开,白天下去了许多人,里面还有人,他跟春杏说,“走吧,别回北平了,找个好人嫁了,别进城了。”
春杏看着他嘴角都呕血,一口一口地。
血块那么大那么多,“你傻,你就傻,我们本来就是做这个行当的,伺候哪个不是伺候,你傻!”
小力走不了了,“不一样,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
“搭把手,人都抬上来。”
把日本人都装到车里去,小力撑着,自己开着车,从山上直接开下去了,摔的粉身碎骨。
这样只留下来一点灰,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下山的时候,小力想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想,肚子也感觉不到疼了。
他把所有人都拉自己车里,其余的空车都回去了,他不连累别人一点儿,也不愿意让这最后一车去送死,不仅仅是为了春杏。
就单单是因为自己还是个人,还是个中国人,他出身不好,家里贫苦,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挺好的,胡同里面身边的人,个个都是榜样。
他们一个接一个做了,身体力行地告诉大家伙人应该怎么活着。
这辈子,要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一个如此这般的人,这才是人生。
爆炸声音在山地响起,在夜空中闪亮一瞬间。
又很快熄灭,日本人以为敌军袭击,他们怕了夜袭。
日本人也不是很擅长山地战,尤其是夜里。
许老官上次最后二十来人u去摸螺丝,摸到日本人的驻扎地,戒备很一般,很轻敌,因为压制的很明显,我们给人火力就能压制死。
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摸过来,打偷袭打的很成功,直接就是射杀的,日本人闻风丧胆,他们很惜命的,虽然军国主义,但是旷日持久的战争,没有不怕死的。
即便是那么一点人,他们也分成了三波冲锋,一波不行了,后面的抓紧补上,务必完成任务的。
第一件事,就是要戒备的干掉,后面都背着马刀,不敢开枪。
等进去了,就开始遍地开花开枪,扔手榴弹。
日本人其实不多,他们本来人就少,但是武器很强大,所以我们干不过。
真正摸过来的时候,发现日本人也不是那么难以对付。
最后就是一定要把他们的军械尽可能地销毁,咱们缺的厉害,能拿走的就拿走,拿不走的,就给炮管里面塞炸药,销毁。
前后二十分钟,最后无一人伤亡的情况下,一人挂着两把枪,挂着子弹回来了。
日本人吓破胆了,以为还有多少人,加上自己人死了不少,因此后撤三十里。
他们一撤退,许老官就带着人走了。
守不住了,这个高地他们战略性放弃了,不然日本人马上就会卷土重来的,最后他们就团灭,他不能让死了的人白死了,就是活着一个,也得给带出来。
因此他们静悄悄地成为流兵,在山地里摸滚打爬。
听见声响,就有人来探来报。
没想到是这回事。
沉默了良久,看着带回来的这许多的姑娘。
他这里呢,刚好许多大小伙子不是,都没有婆姨。
心里有些弯弯绕绕的,酬军嘛,他一没钱,二没粮,发个老婆可以吧?
川军的生活作风,是有些潦草的,最不爱听上面管教,如今好多了,这些呢,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军规是有的,“你们没地方去,我给你们出个好主意怎么样?”
“我这些兵,都没得老婆,你们要是愿意呢,跟他们回老家去,以后呢,都给我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等着我兄弟们回去,怎么样?”
觉得力度不够大,“我给你们出车票,那边有人安顿你们,我给你们写个信,每个月,我按月给你们发生活费。”
没办法,穷当兵的,大头兵,一辈子娶不到老婆的。
只能这样。
现场拉郎配。
没有一个挑三拣四的。
只有春杏,“我回北平去。”
许老官刚就看见了,这女的老看宋旸谷,一眼一眼的,“他你别想了,人家有老婆,你是嫌弃我的兵是不是?我跟你说了,我们不嫌弃你们窑姐儿,你们也别嫌弃大头兵,这叫般配。”
春杏摇摇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旸谷,“您老丈人家里,是不是黄桃斜街的荣家?”
宋旸谷没反应过来,没有人这样提过这种身份,有点弯弯绕绕,柳秘就很敏感了,上前一步,“您是——”
春杏人单纯,问什么就说什么,“兴许认错了,我先前在黄桃斜街住过的,像是认识的人,我记错了。”
宋旸谷看着她,“你认识我太太?”
“我是宋旸谷。”
他记得,扶桑有天晚上回家晚,说那边邻居来了个娃娃亲的女孩子,最后又回去了,隔壁没留。
春杏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有些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你还活着,报纸上都说你死了。”
宋旸谷再问,“你认识我太太?”
“是的,认识,我们先前说过话儿的,我记得你们。”
见过一眼,就不会记错的,有的人,气质太超群了,也都长得好,他们来黄桃斜街,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胡同见过一次,郎才女貌。
有的男女,站在一起,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样,走在狭窄低矮的胡同里面,都好像是在高堂之上昂首阔步一般。
春杏记得很深,像是记得小力一样,她进他家门第一次的时候,他咧着嘴笑,一口的牙白,比四月的春光更暖人心。
她觉得小力这个人好,很好,好的教人一辈子忘不掉,比宋旸谷还好,比宋旸谷长得还好,还有气质。
“您太太给日本人抓去了,好几天了,小力跟我说的,把您家里的老太太,送到了黄桃斜街,您家里人,送到了国外去疗养了。”
“我听小力说,她大概给您留了东西,大概是许多钱,说是都留给您的,您家里人来黄桃斜街的时候说的,指定这笔钱只能给你。”
“她惦记你呢,我天天买报纸看,不识字儿,上面老有她的照片儿,她先前总是见人笑,你出事儿后,我从报纸上没看见她笑过。”
春杏轻轻地,“她惦记你呢。”
“小力总夸她,总是拿着她当榜样,她是女中的豪杰,我也佩服她。”
见过宋旸谷哭吗?
没见过。
身边所有人都没见过。
就是扶桑也没见过。
可是现在,从春杏说第一句开始,他就哭,用拳头放在嘴下面。
最后嚎啕大哭,哭的不能自已。
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自己一边哭,一边捶着桌子。
疼啊。
怎么能不疼呢。
疼得要命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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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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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旸谷现在的心情, 柳秘看的很透彻,许老官的话,不知道从哪里划拉出一份报纸, 啧啧地看着, 对着柳秘书套话儿, 心里喜得不得了。
这是赤裸裸地财神爷啊,“先前你知道吧, 我们去上海,那边打上海保卫战,路上就听说了, 十里洋场销金窟,宋家能得三分金。”
三分金里面, 大概能有自己的一分,毕竟他捞了宋旸ʟᴇxɪ谷一把,柳秘书很上套儿, 给他指一条明路,“他是宋家的独子呢, 宋家三个儿子, 只他是宋老爷亲生的,宋家先前的时候,在前朝就是三品的大员呢, 簪缨累世。”
后面是乱说的,但是柳秘书很充面子, 他跟宋旸谷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的,“可惜了, 样样都好, 你说宋太太偏偏要这样。”
杏花儿抱着收敛回来的残骸, 其实都分不出来了,谁知道哪个是小力呢,里面有日本人有中国人,什么看不清,乌漆墨黑的,她只抓了一把土。
此时此刻还哭的伤心,许老官再问她,“你先前说,宋老爷把钱都给了儿媳妇?”
杏花只看着柳秘书,人家的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柳秘书含笑看着她,“你只管说,这是宋先生的好朋友,生死过命的交情呢,先前我们只顾着打仗的,今天才算是正式认识。”
杏花便说的仔细,“那天晚上,小力送着人去车站,车上时候听宋老爷说的,他来北平,是送钱的,没想到宋太太没要,还给他一份儿自己的积蓄,那笔积蓄,上亿美金。不过宋老爷像是都没带走,家里有个叫承恩的,说是入南京城直接找。”
宋老爷讲话,是不背着人的,到这时候了,死不死活不活,早晚的事情了,趁着一点时间,在车里跟承恩都交待好了。
宋老爷不听扶桑的,不要承恩送,只撵着让他去南京找。
许老官听到眉毛都飞起来了,他最喜欢交有钱的朋友了,没办法,穷。
他这边人打没了,部队还要重建,不能给人连编制番号都没有,招兵买马,哪个不要钱,要武器装备,四川是没有钱的,中央那边也不给钱的,手底下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宋旸谷先前的时候,只跟柳秘书讲一句话的,宋旸谷最擅长做的事情,看的最多的,就是拿钱拉关系。
钱很少不会解决你的问题,换句话说,都可以解决。
如果不能,那一定是钱不够多。
柳秘书跟许老官两个人趁着赶路休息的间隙,喝了半晚上的酒,许老官好舍得,酒全拿出来喝光了。
第二天,行路速度就更快了,很是大方,他手里是有钱的,都拿出来了,“一人一份儿,当路费的,都有份都有份儿。”
杏花儿也拿着一份儿,她要回北平去,走的时候宋旸谷把自己戒指摘下来,“你要是遇见她了,把这个给她,要是遇不见,留在黄桃斜街,给我的伯母。”
如今,他也称呼翁荔英为伯母。
是是非非,哪里能记得清楚一辈子呢。
他想办一个大手子,但是自己手够不到,北平城里日本人的核心枢纽,他渗透不进去一点,人他见不到,也刺探不到。
也进不去。
但是为什么要死命跟许老官打交情呢?
这要是柳秘书很欣赏的一点,很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原因,这个人呢,做事情是非常执拗的,他要做的事情,认定的事情,早晚都得做。
许老官要引荐,他跟南方政府是有关系的,最起码他能做到这个位置,上面是有人的,这个人,宋旸谷需要。
他需要从北方政治中心,到南方政府这边,重新踩窝。
踩窝干什么呢?
柳秘书推着眼镜,他还是讲一下顾忌的,“之前的时候,听说抓了一批人,其中有一个怀孕的……”
说到这里,就停顿了一下,日本人挺惨绝人寰的,这里离南京城很近,据说有个家属,是大撤退时候没来得及走的家属,怀孕了。
结果肚子直接就是被挑开的,里面的孩子,很惨。
肚子里面孩子都要挖出来,然后——
反正如果还有人记载历史的话,中国人是不忍心动笔写下去的。
宋旸谷要做这些事情的话,是不是要做一个最坏的设想呢?
比如说同样性质的事情,会发生在宋太太的身上。
他觉得宋旸谷是想养兵,想打过去。
很难不保证,对峙的时候,日本人能把扶桑剁了,就跟那个婴儿一样。
宋旸谷不抽烟不喝酒,总是很克制,如今也是很克制,就连长出来的胡茬都紧绷在嘴角。
晨露很重,南京的郊外显得很凄冷,前面那个大土坑里面,新土在尸体之上掩埋。
他们躲在一边,看着人被绳子,穿在一起,窒息到死亡。
后来南京城的周边,都是赫赫有名的乱葬岗。
宋旸谷从石头城外缘绕道去上海,许老官再三不舍,也不能再送他去上海,“说话可还算数?”
“算数,等我消息。”
许老官大喜,“好,好,我先去汉口那边等你消息。”
青年节那天,宋旸谷回上海,小荣跟姑太太两个人天天看报纸,各地的报纸都看。
院子里很暖,杨花柳絮滚一地,姑太太不高兴这个名字,“烟花里,烟花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看看这几户人家,都是豪门大户的,结果有几个善终的,起起落落烟花易逝,得改名儿兴许改名儿就好了,宋家的祖坟,我看也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