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剔透的,里面是青色的。
大家都吃,宋旸谷也吃一个,他也很瘦,人穿之前的西装,显得肩膀都在里面晃动一样的。
咬一口,就放下来了,荠菜的。
佣人做饭很在意他口味,家里明摆着这一位很有话语权很难伺候,其他人都不是很挑剔的,比起二爷来,三爷可能更需要讨好一点,这样大家都比较高兴。
就留意到他只吃一口,以为不喜欢,但是最后收盘子的时候,没有看到剩下的。
佣人就不是很懂是不是喜欢,可能就是不喜欢,就听宋旸谷突然下楼站在后面问,“哪里来的荠菜?”
这个季节,不应该有的,荠菜应该是刚开春的时候有,其余的时候都老了没有了,最起码北方的荠菜只能吃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佣人这边回答很用心,“您爱吃吗?是之前保存的,焯水之后放在冰箱里面冷冻起来,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用,味道跟新鲜的一样,一点吃不出来的。”
一边打开冰箱,这是去年德国运过来的,是个新奇的家电,但是很好用,家里面荠菜呢,有时候冬天吃一口很清香的。
“原本想做荠菜馄饨的,但是今天过节嘛,就烧圆子吃,寓意也好。三爷,您不要担心,最后三少奶奶也一定会没事的。”
很是像模像样地安慰了宋旸谷几句,宋旸谷就嘱咐她,“不要拿出来吃了,等她回来再吃。”
主要是想讲这个的。
家里面谁爱吃野菜?
扶桑。
她街边什么东西都爱吃,什么焦炸丸子猪头肉,羊肉串儿烧饼焦圈,还有春天的荠菜馄饨夏天北海的莲蓬,秋天西山的沙果还有冬天的大萝卜,没有她不爱吃,不爱惦记的。
她的日子,一年四季都有盼头,盼着各种各样时令的吃头,自己活得挺接地气。
今年是真的没吃上荠菜,她这会儿日子过的也很有意思。
人是抓进去了,倒是也不至于直接就用武的,给她上皮鞭老虎凳什么的,这些在日本人看来可能还配不上她,她这种级别属于高的,得跟她在北平的社会地位匹配一下。
一开始觉得她还有抢救的希望,因此游说她,各种说各种劝,各种策反。
当然,这样的好日子是非常短暂的,没几天就没耐心了,就开始折腾起来了,白天不给你睡觉,晚上让你写材料,写你为什么对日本人这样,你为什么演讲,为什么做出来那些事情,什么动机,接触了什么人。
就专门有个日本兵看着她的,二十四小时顶着,饭不给你吃,一天一顿或者不给,你写的不好就不给你,你得一直写,写完了呢,自己读,读完了呢,他们得断章取义发表出去。
但是内容呢,得写出来他们想要的,你才有好日子过。
那扶桑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从这时候起就开始熬着了,她时常饿着,总是没有机会睡觉,像是熬鹰一样,然后还要精神折磨,她写的笔一支又一支,一晚上都写厚厚的一沓子。
但是内容翻来覆去的,日本人多次的诱导,她就当听不懂,听懂了也做不到,就开始糊弄,有些事情,写一千遍一万遍的话,她觉得还是这样的,事实不是你写一遍假的就能改变的。
写完,日本兵就很会折磨人,让她踩在凳子上读,读一遍一遍的,人累的不行了就摔下来,摔下来再站上去。
他们有很多法子的。
但是这还是文的,比较文绉绉的。
扶桑呢,也不硬抗,她也要活着的,她不是逃跑的,他说当初留在北平了,那么现在的话,也可以为自己尽量争取一点活的希望是不是?
日本人的耐心向来不多,看她如此不配合,就开始看武的了。
日本人也没有太多时间精力去刑讯她的,毕竟他们的敌人太多了,他们抓了多少人在里面,每天晚上要抬出去的人,都得不少,后期呢,都懒得去城外郊外枪毙人了,日本人直接在院子里枪毙。
他们还很喜欢让中国人自己杀自己人,你们是一批抓进来的反动分子,那么挑一个人出来,杀你的同僚同事,开枪打,打了就给你活路,成为我们的人。
做事情,非常的扭曲人性。
扶桑站在那里听着枪声,无动于衷,有的人不会拿着枪对着自己人,逼疯了,有的人枪对着自己人,也逼的成为了走狗,不如一死了之。
她开始觉得时间漫长,太漫长了,如果今晚不出意外的话,日本人会带她去观刑,最近两天,他们都会这么干。
如果自己继续不配合的话,那么就不是观刑了,是自己上刑。
她衣服有些旧了,没办法,就两身衣服来回穿,她挺干净的,经常洗衣服,以前的好料子洗几次都显得旧了,但是还是很干净。
第一个刑讯房里面,昨天她记得是个反动分子,大概是个特务之类的,因此受到的虐待很大,铁烙饼什么的都给他上了,血呲呲地已经看不出是个人了,但是一直不承认,今晚上她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她站在人跟前,人像是个木偶一样在绞刑架上面,费很大力气才睁开眼,脖子已经抬不起来了,垂着脑袋,她已经看不清他样子了,满脸的血,满脸的伤口。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的人触目惊心,非人的虐待。
这是非人的虐待。
是虐杀。
扶桑攥紧了拳头,她从前天就开始思考,到底在哪个晚上,要用什么样子的办法自杀呢。
如果刑讯的话,她不如提前了结一下。
但是一直没有做,为了什么?
为了不甘心。
她还有想要看见的人,想要再多看一眼,想要跟他讲一句话。
平时心再大再宽,说什么死亡不可怕,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但是真正要放弃生命的时候,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放弃所有的可能,她在衡量,如果自己在绞刑架上,如果第一个烙铁下去不是很疼的话,是不是可以忍下去,忍下去的话,是不是下面的都可以忍了,是不是也不是那样地生不如死,她在给自己打气。
打气鼓励一下自己。
那个人看着扶桑,扶桑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手里如果有把刀,一定会让他很体面的离开,不要再在这里了,被人生不如死地折磨。
日本人很得意,很高傲地看着扶桑,“你是不会这样的,这些刑法不会用到您身上的,所以不用害怕。”
扶桑笑的出来吗?
笑不出来,但是除了这个表情,她不能做出来其他表情,哭在这里会显得很没面子,很弱势,她得笑。
笑的她自己都觉得很难看,“你知道吗,我在进来之前的每一次,我都会畏惧,畏惧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屠宰场还有痛快的那一刻,你们呢?”
屠宰场都不会虐杀,你们却只能虐杀。
虐杀得到自己想要的,虚伪的一切,“你们是个很虚伪的民族,虚伪地逼着所有人去达到你们想要的目的。”
她藏了很多纸,还有一ʟᴇxɪ支铅笔,但是她无能为力,眼前的人她帮不到一点,甚至让他痛快地去都做不到。
日本人笑了笑,很无所谓的,“看起来舒女士,是要做个女英雄,像他一样。”
指了指后面的那个人,刑讯又开始一波,扶桑就被逼着,站在那里看着,摧毁人的内心,摧毁你所有的自制力。
让你在每一秒钟都挣扎,都在崩溃的边缘,后悔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所有的刑讯室都很安静,安静地听到所有的声音,阴森地人间地狱,偶尔会有失声的惨叫,有男有女。
都是她的兄弟姐妹。
这一刻,扶桑的恨意,达到了高潮。
她没有闭上眼睛,就一直看,一直听,每一个人的样子,她都记住,日本人做了什么,她都要记住,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要写下来,如果她活着,带出去。
如果最后她不幸罹难,最后体无完肤,那么她会藏在房间里面的墙缝里面,有幸被后来人发现的话,也许许多年,也许房子推倒的时候已经风化,但是她还是要把这些记录,全部保留下来。
阴暗的走廊里面,她看不清逆向的光影,一脚一脚轻飘飘地走着,硬面来的人她看不清,只知道是又一个受害者。
但是她的肚子很大,很大,扶桑没有看到她的脸,对方头上套着袋子,她只能看到她的肚子,步履蹒跚地走着。
从她身边路过,她知道,这个人快生了的。
这里不见天日,这里她不知道是哪里,她努力辨别,却辨别不出这是北平的哪里,跟地下室一样地,日本人秘密的刑法场。
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即便发现了,也没有办法解救他们每一个人,画地为牢。
后半夜的时候,她被带走,上电击。
电流开始很小,接触皮肤的一瞬间,像是针扎一样的。
日本人可能怕她身体不行,吓唬她的,他们还是不敢用刑。
这是非常招人非议的事情,日本人给她扣起来脚,眼前这个女人,人脉很广,她的丈夫还活着。
今晚的话,再努力一把,电流穿过的开始,针扎一样的,扶桑细细体会着。
像是针扎一样的,瞬间扎满了针,然后是深入肌肉的刺疼,疼得你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了结,省的熬不住刑。
但是真正上的时候,她忍过去一阵电流的时候,就理解了第一个刑法室的男人,为什么还能坚持活着。
为什么从不吐口。
只要你有强大的信念,强大的意志力,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都能熬着,都能忍受,这是信仰的力量。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信仰,目标就是过好日子而已。
但是在电流通过全身的一瞬,她觉得自己是有信仰的。
她的脑海里面,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的朋友,能支撑她活着的,是宋旸谷。
宋旸谷的一切。
这是她的信仰。
喜欢一个人,就像是以前舒家太太还在的时候,供奉了神灵,初一十五供奉,有点心鲜果也先给神明品尝,遇到事情的时候,祈求仙人解困,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你。
爱一个人,宛如信仰,视若神明!
--------------------
第105章 营救
==============
所有的电流最后都会通往心脏, 那一瞬间刻骨铭心的疼痛,扶桑闭着眼。
刑讯是暗无天日的,大概是怕她死去, 电流的时间很短, 大脑整个都是重组混乱的, 恶心呕吐各种反应都有,天旋地转的眩晕还有模糊不清的势力。
“北平市政府里面, 有没有你的内线?”
“没有。”
“你们转移的税款去了哪里?”
穷追不舍的,真正让日本人恼火的是,诺大的北平财税司, 里面一毛钱也没有了,这样的一群人, 一群妇孺喽啰,在眼皮子低下,把国库掏空了, 钱去了哪里?
日本人也查账,清算, 才发现, 三年以来,北平财税司报上来的账目,是内外两本账目的。
从上到下, 从内到外,做的天衣无缝的。
换个方式说, “谁做的账本?”
“不知道。”
扶桑想,应该许多人吧, 不是宋旸谷一个, 也不是后面她一个人在做, 中间前后都有好多人,宋旸谷去之前,是老李在做,那个老好人,她见过几面。
在北平有两三所小院子,有儿有女,夏天到了去城郊的葡萄园纳凉,葡萄架下猜几个字谜,秋天到了要去乡下看柿子树,冬天的时候一定要买很多煤球,堆着在柴房里面。
一个一年四季都有滋有味过日子胆小怕事的人,街坊邻居都和和气气地的热心肠的人,老李已经退休了,宋旸谷这些年,自己在做这些事情。
日本人进北平,掐指一算,六年了。
在日本人没有打到北平来的时候,很多学校工厂医院就开始南迁,切割一般地搬迁了一两年的也有,搬不走的也有人在守着。
六年了,财税总司走不掉,但是每一年,他们都是两个路子,一个按照日本人的要求,糊弄着给,剩下的大头,按照各种各样的名目,全部运到了南边儿。
这个事情,扶桑被抓以后,日本人才查出来。
一串下来,财税司从上到下,都给日本人逮了一个干净,有门路的开脱出来,没有门路的,或者扶桑这样的,洗不干净。
她做了,但是钱去了哪里。
不能说。
下线是哪个?
不能说。
北平的整个开支,都在他们这里,一旦说了,整个市政要怎么办?
财税司局的老大,扶桑见过他很多次,在日本人抄家之前,已经自焚了。
爱吃爱喝小酒,宋旸谷出事的时候,他给了不少抚恤金,不问政务,只管着遛鸟,他每天都在遛鸟,有许多的老朋友,扶桑猜想,他应该知道,应该是很重要的一环。
自焚。
烧毁了一切。
她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装傻,装疯卖傻,未尝 不能活下来。
兴许日本人就能把她排除重点嫌疑,但是下不去口,话到嘴边,都讲不出什么疯话,只能紧紧地闭着眼。
军医在旁边看着,他有一套很精密的手术刀,大的小的,各种各样的金属,给她的脚踝上药,为了怕留下罪证。
杀人折磨人的办法,很多的,都能让外界的人看不出来。
拿出来今天的报纸,给扶桑看,“你先生还活着。”
扶桑只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短暂的一眼,看宋旸谷的全身照,他穿一身西装,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一只手撑着在边上,一只手在膝盖上。
只有这么一眼,便依旧闭着眼,一眼就能记得牢牢的。
真帅,这个人真帅气,她想。
有些肥大的西装,显得人格外的风流倜傥,她在心里夸他,像是平时一样地发自内心地在夸他。
日本人在搞分裂,他们似乎很懂挑拨离间,你先生在外面很潇洒,在南边假死,你呢?
你千里迢迢回来,做无畏的事情,在这里受罪,不怨恨吗?
喋喋不休地说,策略瞬间又变了。
他们得到情报的瞬间,看看宋旸谷做的事情,就不太想来硬的了,还得怀柔,策反。
之前太着急了,得慢慢儿的来,“中国人讲的一句话,日久见人心。”
扶桑懒得听,日本人给她换了房间,现在每一餐,都经常有日本人来陪着她一起吃饭。
一边吃饭一边跟她谈话,开头这一句,扶桑的盘子里面的牛排切下去,她很虚,很饿,她吃东西很慢,因为长时间没有吃东西,嗓子里面像是干涸的海绵一样,粗糙而紧巴巴地伸展不开,吞咽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