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还是要求吃牛排,很久没有吃过了,很想吃肉,想吃羊肉,吃牛肉,吃高热量的东西,她的眼底有别人看不见的光。
五月底的上海,石榴花应该开的很艳丽。
榴花照眼明,来策反她的这一位人很帅,她记不清他的名字,电击之后,她觉得自己脑子很受伤,因此很多事情都漠不关心,看着眼前的大黄杏。
“谁告诉你的?”
黑泽明笑了笑,“有个你的老乡,你可能不记得了。”
他去门外,喊人进来。
扶桑看见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命运有时候,有一种世代宿命一般的纠缠。
田有海。
他换了一身皮,穿着日本人发的制服,一举一动比日本人更像是个倭寇一样的,进来先对着黑泽明点头哈腰一般地表达崇敬,“哎呦,爷们,您坐着,我站着。”
他看任何人,都有一种自来熟的天赋,看谁都很亲,尤其是有权有势用的上的人,如今像是个大虾米,“您只管放心,这儿有我呢,要我说到底是你们日本人,事儿办的漂亮,瞧瞧这大房间,跟皇宫一样的,这吃的,好家伙,牛排呢,西餐!”
“我既然来了,便保证完成任务,您放心就是了,这是我小侄女儿,那在山东老家,不是一般二般的关系,骨肉血亲也不为过,这孩子啊,ʟᴇxɪ打小就聪明,我劝几句就好了。”
说完一通,又起身送着黑泽明出去,给拉开把手,小心地问,“您之前说的,到时候要是谈明白了,这——”
黑泽明笑了笑,他是财务大臣,心思也很细致,“前面说的,都算数。”
田有海就松口气,心落在肚子里面去了,这多好啊,看着人走了,关上门,腰才直起来,眼巴巴地问扶桑,自己拿着牛排吃,“桑姐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是,你好好儿的上海不待着,看看回来受这个洋罪呢?”
“早二十年前的事儿,你说你叔叔看不明白,你也看不明白,不要跟洋人对着干,二十年前对着干,你叔叔不听我的,最后你看你给卖到了北平。”
“如今又来一个你,你们可真是一家子了,你跟日本人对着干做什么?日本人这样的脾气,好哄呢,要做什么你照着干就是了,何苦为难自己,跟他们打擂台的呢,先前说你被带走了,我还提心吊胆的呢,好容易你认亲了,你要是在这里没了,我要回山东老家,见了你叔叔这个消息,说还是不说呢。”
他讲很多,其实也情真意切,扶桑对他,笑着也很真诚。
无论你在这样的境地下,遇见的是哪一个老乡,说话能带着一股青城口音,能听一听乡音,见一见家乡人,也叫人觉得特别的满足。
她现在才发现有的人,比如说田有海,这个人他坏吗?
反正干的都不是好事,缺德事,卖祖宗的事儿他都干,干的彻彻底底的,稀里糊涂的,还特别的不知道羞耻。
但是他不是一个很纯粹的坏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坏事,他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的思路。
大概他的人生经历想法,就跟很多人不一样,他是要饭到青城的,她奶奶可怜他给他一顿饭,后来他便贴着王家,在青城扎根下来,他对父老乡亲,不坏。
吃百家饭长大的,良心没有坏到底。
但是偷奸耍滑,什么事儿都愿意找个靠山狐假虎威,这个事情也是真的。
“你投靠了日本人?给他们做事?来劝我跟你一样?”
田有海看她盘子里没有了,又拿着面包给她,“这洋人的饭啊,就是少,肉没有了,你吃点这个馒头,撑一撑,等晚上啊,我多要点去。”
又眉飞色舞地讲起来经过,“好家伙,我不是之前留在了北平,客算是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之前想投靠你的,你不爱搭理我,可是你有海叔啊,有本事,我自己找了个片儿警的活。”
找个片儿警的活,工资是很少有的,也发不大出来,但是能坑蒙拐骗,压榨一下街面上的店铺商家,骗吃骗喝还是可以的。
转悠转悠着,就跟日本人打交道了,为着他天天在街面上跟人家说,他是舒扶桑,宋家太太的叔叔。
日本人要怀柔,不知内里,便顺利让他抱上了大腿。
扶桑看他有时候,觉得他很傻,她接过来面包泡着吃,太硬了,“你知道吗?我很小时候,看你就觉得你很笨,不算是很聪明,虽然像是很聪明。”
“所以你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做什么事情都不太好,还总连累身边的人,你如今又跳进来这样一个火坑,你知道这是怎么样的火坑吗?”
她讲的心平气和,田有海逮着什么吃什么,面包还是没吃,给扶桑留着的,瞧着给她饿瘦的,自己吃杏子,“有吃有喝的,这就是好日子,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饱肚子,要我说,打小你就不该念书去,大爷那时候抱着你念书,我是不愿意的,净学这些没有用的。”
天大地大,不如吃饭大!
“这杏儿我看了,还真不是山东产的,没法子,糊弄着吃吧,瞧着日本人啊人性还不错,问我你喜欢什么,我就说你爱吃杏儿,小时候老在树下看着等着熟了。”
家里人不给吃多了,田有海不管不顾,抱着她摘不少,看见就给她摘,几个杏子,给孩子吃个够怎么了。
扶桑慢慢地,看着他,有些老了,这些年,她头一回正眼打量他,这也是个可怜人,身上有一种可怜清澈的愚昧,“那你知道,日本人是要我干什么吗?”
“管他干什么,人家说什么照着做就是了,你只管自己日子过的好才是真的,我先前客跟日本人讲条件了,到时候给你升官发财,还能去日本国去呢,我看啊,还是国外好,到时候你去日本日子那才叫美呢。”
“你跟小宋一起去,多美的日子啊,稀的管这些烂摊子,不是今儿打仗,明儿征兵的,瞎扯淡。”
他讲的头头是道,并且给扶桑的待遇,跟当年给王乃宁的一样,问洋人要个官儿,要个好未来。
也算是尽了他的心了,打心底里,他无论是二十多年前还是今天,对王家,都挺尽心。
扶桑想说什么,但是太累了,浑身入骨的累。
事情就突然变得对立起来,之前扶桑在北平闹,现在成了扶桑没有任何动静,她像是冬眠起来了,每天吃饭睡觉喝水,跟田有海说说话,很多时候,都是田有海在吹牛。
吹他怎么骗吃骗喝,鱼肉良民,欺压乡亲。
良心有,但是饿肚子的时候,他专挑着街坊邻居下手,因此在青城老家,他总是跟个苍蝇一样的。
不识字儿,现在积极学习,斗大的字儿也能认识半箩筐了。
扶桑这个人,心善,不是很单纯的给要饭的一顿饭的那种善良,她对人性,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跟包容,有着天然的宽和跟悲悯。
她也做坏事,做很多,她自己觉得也没有做过多少好事,但是她会体谅人,她如今已经很成熟,也渐渐地理解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田有海这种类型的人。
田有海拿着报纸进来,还是穿着一身狗皮,很珍惜,这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你看看,日本人特意给的,今儿的格外多,兴许三爷在上海那边又给人家找别扭了。”
宋旸谷在那边海关稽查,稽查到了日本人的船,海关向来是不太敢查的,外国人的船,走过场罢了。
其实这些都属于走私,但是没人敢去清点,去要求报关纳税。
宋旸谷是直接抄了人家一排仓库。
然后一板一眼地开始清点,里面还有违禁品,这按照法律的话,是要枪毙的。
田有海听她读,又收起来,日本人只给关于宋旸谷的报道,因此大大小小都是裁剪下来的,砸摸着嘴,“桑姐儿,我看,你得早做打算。”
“这男人啊,得防着,兴许上海那边,人家早就有人了,不然对这边不闻不问的,你看人家问宋太太的事情,他一句话也不讲。”
有采访报道,问的人是突然提出来的,国外的记者,没有提前提交问题,问宋旸谷怎么看宋太太的问题。
宋旸谷只说了一句话,“她现在很好。”
其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田有海觉得不大好。
这男人的想法,男人都是很了解的。
日本人一直扣留扶桑1个月,1个月有求必应,但是套不出任何东西来。
便有人提议,暂时搁置,辗转送到南京去。
这边的人太多了,而且说不定会有接触,送到南京看管起来。
很多这样的人,会到处押送辗转,战事吃紧或者来不及转移的,就全部杀死,避免留下证据。
黑泽明反对,他想有点成绩出来的,对扶桑很上心,要求最后的话,再努力一把,折磨人的手段很多,可以挨个试试,总会吐口的。
但是上面耐心已经没有了,“她是宋太太,宋旸谷如今是国际上都关注的人,已经有人要求我们交代她的下落了,她如今还是宋太太,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虐杀她的话,整个国际都会声讨我们。”
她丈夫的话,现在就是一个焦点,一方面觉得处理她会留下把柄,另一方面觉得她不是关键人物,套不出什么,但是放了又不甘心,就继续关起来。
扶桑离开北平的时候,田有海可不跟着她一起走,那监狱里面能有什么好地方啊,眼泪八叉地送,“你看你,好好日子不过,非得受罪,那边我给打听了,日子难过的很,吃不饱穿不好的,去了就没有出来的。”
“不过你放心,等着我混大了,到时候我让人放你出来。”自己提着个小篮子,还哭了。
扶桑也哭,她觉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有海叔——”
“唉——”
“你别跟着日本人做事儿了,你是中国人,回老家去吧。”
田有海眼泪八叉地问,“中国人也得吃饭啊,又不是我一个人干,这多了去了,再说了,我心里有数呢,杀人放火的事儿客不行,咱又不是江洋大盗。”
又絮絮叨叨交代扶桑要上进,要好好表现,讨好日本人,抱着人家大腿,见扶桑一直看着那个篮子,他才突然想起来,ʟᴇxɪ神神秘秘地,掀开一角,“瞧着——”
扶桑一下子就愣住了,是个孩子,“哪里来的?”
“里面有个女的,生下来的,日本人叫埋了,我寻思你不是没个孩子,这孩子我看长得还行,你带走吧,男人靠不住不如靠孩子,你老了也有个指望。”
“这可是个男孩儿呢,生下来的时候哭的嗷嗷的呢,日本人嫌吵,要闷死的,我抢着抱来的,想着给你当个儿子,多好。”
他总是这样聪明,聪明的叫人无处开口,又硬塞给她一个孩子。
喂了安眠药,才偷出来的,扶桑就提着那个篮子。
押送去了南京。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南京,但是有人帮了她。
南京如今也是沦陷区,日本人的地盘,但是去了南京,要比留在这里好很多很多,去南京也许只是关押,但是在这里,是随时会被虐杀。
她抵达南京的消息,宋旸谷是晚上才知道的,进家门的时候,小洪先生告诉他的,“人已经到南京了,以后可以传送消息,南京那边,我有很多故交。”
看管也不是那么的严,不至于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宋旸谷扯下来领带,扔在地上,自己一下子就笑了。
他做了很多,他没有一件事情害死白做的。
比如说,他捐了很多军费,给许老官也很多钱,让他装备枪支弹药,然后通过许老官去找他的同乡,在中央里面找人,中央在北平那边,是有人的,埋了钉子,位置也很高。
如果说一句话,比外面的人做很多都要强。
然后他通过小洪先生,在上海这边做事,稽查的仓库,是宁先生的。宁先生给日本人做事,货物全部看扣留起来了,他如果今晚出家门,露一个脑袋出来,说不定脑袋就会开花。
小洪先生已经很久不火拼了,但是今晚在火拼,帮派里面自己人杀自己人,死的都是自家的弟兄,他心情不算好。
所以把这个消息跟宋旸谷说,南京那边他的人多,帮派江湖总是涉及各行各业的,长江水能到的地方,他就能找到人。
宋旸谷的心,很活。
心脏有时候,不太跳动的,但是它跳动的时候,会让你感受到活着。
他有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话,可能小洪先生会觉得疯了。
他要自己去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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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表达有很多种,形势也有很多种,即便没有玫瑰花早安晚安的,也很爱。
第106章 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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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秘书觉得自己不太行, 觉得自己干不了,话来回吞吐几次,最后还是很不恰当地吐出来了, “是不是不太合适, 如果您去南京这边的话, 上海这边情况我搞不定。”
宋旸谷看他一眼,柳秘书是他的私人秘书, 他发一份薪水的,其余的是由上海这边给一部分,比较少, 他觉得柳秘书可以的话,那柳秘书就是很可以的, “礼拜天我不在,这里离南京也不是很远,对不对?”
柳秘书还想说什么, 但是看宋旸谷根本就不留意,他在收拾东西, 他房间里面的衣柜也开着, 里面扶桑的衣服都在,神奇的是还有个小篮子,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儿深蓝色的土布。
一角开了一点, 他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有吃的。
换个话题, 他很想缓和一下宋旸谷的关系,他现在不会听他的, 那就换个话题再迂回着说, “路上吃吗?”
宋旸谷表情一直好, 他衣服已经换好了,自己提着篮子起来,穿的是长衫,很普通的蓝色长衫,半新的略微掉色,袖口地方微微发白,一圈儿有些带着毛边。
自己提着个篮子,罕见的有些乡土的气息,“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他大半夜走的,路上自己开车。
等到南京的时候,天色拂晓。
热气上来了,他就在监狱外面等着,里面很安静,门外有站岗的,里面有佣人做的荠菜圆子。
他在远处的茶馆上面,看了两天,没见到人,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篮子东西提着就回上海去了。
他周一还有事情,家里人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宋映谷还担心他,早上一直在等他,果真卡点回来的。
宋旸谷打招呼上楼洗漱换衣服,他在那边两天,就是不洗漱的,篮子就在下面扔着。
宋映谷打开一看,都坏了,里面的东西他也好奇啊,佣人也围着过来,“走之前让我做的荠菜圆子,还特地去买的点心。”
是的,里面还有一瓶子蜂蜜,一盒子巧克力,这么热的天,宋映谷觉得巧克力还能吃,都热化了变形,“快收起来。”
指定是没见到人,想想也是,那是去严密看管起来,还不如古代的坐牢呢,好歹还能探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