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13岁那年去派出所改名字的时候。
她担心她改了名字,严承光如果回来找不到她了怎么办。
所以,她默默地给自己许了一个诺,“如果他不是坏人,我就去找他。”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没有撞死人,他不是肇事者。
可是,她却不能再判断他是不是她心目中定义的那种好人。
他不再像七年前那样单纯,而她的阅历又太浅。
所以,她的这些心事,她现在还不想告诉他。
也许……
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
孙饶的车速很快,车窗外灯光交错。
在这片光明与晦暗交替的空间里,严承光的呼吸平稳安静,脸颊愈发白得像玉。
这一次,涂诺有恃无恐,大大方方地看过去。
她看见他密长的眼睫整齐地覆盖下来,看见他的鼻梁笔挺,唇线薄如刀刻。
就这样,涂诺正明目张胆地偷看着,男人却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躲闪不及。
涂诺有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理由:他如果问她为什么看他,她就说担心他醉死了,所以时刻观察着。
涂诺想好了对策,一点都没有回避,依然看得大胆。
两个人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半天,然后,她把男人给看哭了。
严承光把脸埋进椅背里,哭得很是伤心:“不准你再说我丑……”
涂诺:“……”
孙饶吓了一跳,连忙扭头来看。
涂诺忙向旁边挪了挪,“我没有欺负他。”
孙饶当然相信涂诺没有欺负他家老板。
他家老板,酷拽炫炸,谁能欺负得了他?
何况涂诺只是个小姑娘。
孙饶只是不明白,他家老板今晚到底是怎么了,一小时不到把自己的形象刷新了两次。
孙饶的心里辗转纠结,想提醒他家老板一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能说什么啊?
这情况,他以前也没遇到过啊!
前面司机还在开车,后面坐着这样一位嘤嘤怪,真的很影响司机的心情。
涂诺担心安全,轻轻地拉了拉严承光的衣服,“喂,你别哭了。”
她的劝说很管用,那边的哭声果然就小了。
涂诺悄悄叹口气,刚要重新坐好,就见男人泪眼婆娑地扭过头来看着她,说:“那你说我长得帅。”
涂诺,“?”
吱的一声急刹—
孙饶差点把车子怼到马路牙子上去。
车子一开进静枫别墅的院子,霞姐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幸亏这个时候严承光已经不哭了。
不然涂诺真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
对于孙饶带了一个外人回来,霞姐好像有些意外。
不过严承光醉得厉害,她也无暇多问,就帮着孙饶把严承光扶去了楼上的卧室。
涂诺没有跟着上去。
她站在楼下客厅里,一边等着孙饶,一边打量着房间里的装修陈设。
隔扇、屏风、山水画,这栋别墅是纯中式的风格。
涂诺感觉有些老气,跟严承光的气质很是不搭。
不过,跟墙上照片上的女人倒是很配。
挂在墙上的照片是长方形的。
照片营造的意境很美,女人也很漂亮。
她身材修长,容貌清丽,背对着镜头站着。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一根嫩绿的柳树枝。
她站在初春午后的书店门口,冲着镜头外的人轻轻回眸,微微一笑。
涂诺认出来,这张照片的背景就是刚才经过的那条梧桐街的老书店。
照片的旁边是一个大书架,上面没有放书,摆的都是一些专利证书,获奖证明以及各种形状的奖杯。
涂诺走近看了看,这些荣誉的所有者都是严青枝,也就是墙上照片里的女人。
除了这些荣誉证明,旁边搁架上还摆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的正中是一方很大的实验台。
实验台上面除了井然有序地摆满了各种化学实验的用具,在台子的一角竟然还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的不是鲜花,却是一束嫩嫩的柳枝。
严青枝就坐在实验台前,拿着一卷羊绒纱线在讲解。
她的身旁围着四五名学生,正一边听讲一边捧着笔记本认真记录。
其中距离严青枝最近的那个男生态度最为认真,外貌也长得最为出色。
他捧着一只笔记本,虽然面对着镜头,因为垂着眼睛,镜头外面的人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涂诺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有些眼熟。
她不由又靠近了去看,却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不过,这位年轻男学生的样貌很出众,跟当时年代画报上的男明星有的一拼。
涂诺小时候最爱翻看奶奶收藏的那些电影杂志。
因为看惯了那个年代的帅哥,所以觉着这个男生眼熟好像也不奇怪。
涂诺正在那里看得入神,身后白影突然一闪,她一怔,再猛地一转身,直接就对上了一张苍白僵硬的脸,吓得她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对于涂诺的大惊小怪,霞姐只是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就从她身边经过,去厨房端醒酒汤了。
看着穿着白色上衣深色家居裤的霞姐端着醒酒汤要上楼,涂诺才反应过来,连忙向她道歉。
霞姐却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说了句“我得过病,用激素以后就成这样了”,就端着醒酒汤上了楼。
只看身材,霞姐大概是三四十岁的样子。
刚才院子里的灯光有些暗,涂诺没有看清她的脸。
此时,她突然在她身后这么一出现,借着客厅里明亮的灯光,涂诺才发现她的脸色很白。
可是,她的左边脸的唇角和眼角却都病态地往下耷拉着,整张脸看起来僵硬而又扭曲。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面对,确实有些吓人。
霞姐上楼去了,孙饶还没有下来。
这边是别墅区,居住的人本来就少,又靠近郊区,晚上的时候确实安静。
此时窗户外面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亮着灯的房子就像是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一叶小船。
漫无边际又清冷孤独的感觉很容易侵蚀人心。
涂诺坐在客厅沙发上,想一想霞姐的脸,看一看墙上的照片,再想想之前宋姐跟她说过的话,就觉的有些冷起来。
不过,幸好孙饶下来了。
在车上的时候,涂诺向孙饶问起严承光客厅里的那些照片。
孙饶说:“那是严总的妈妈。”
涂诺点点头,“严总妈妈很漂亮,严总跟她很像。”
孙饶打一把方向,又说:“严工不仅漂亮,还很有才华。宇辉羊绒的青枝染,就是她发明的。”
涂诺,“青枝染……”
在高端羊绒面料圈子里,可能有人不知道严青枝,却没有人不知道青枝染。
很多以前,肖正宇和明清辉想把宇辉羊绒从利润低的粗放加工向利润高的精纺制造转型。
因为步子迈得有些大,发展遇到瓶颈,一度濒临破产。
是严青枝凭借一己之力,靠她自己研究发明的草本染色技术帮助宇辉羊绒成功转型。
后来,她更是把自己的一系列专利发明都注册在公司的名下,帮助宇辉羊绒走上了高端品牌的道路。
直到现在,青枝染的色牢度和光泽度,在圈内依然处于领先水平。
所以,虽然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导致严青枝的人品名声很不好,她在宇辉技术圈却依然享有很高的声誉。
其实,除了孙饶的介绍,关于严青枝,涂诺也还知道一些。
严青枝的老家也在林云。
林云县做羊绒生意的人很多,涂诺的爷爷奶奶就是较早的一批。
爷爷奶奶都是当地企业圈和技术圈的知名人士,能让他们佩服的人不多,严青枝是其中一个。
小时候涂诺就听奶奶说过严青枝如何如何有才华,又是如何如何的可惜。
还说如果当年她不去宇辉,凭她的才气和能力,在林云县一定可以自己当老板,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也一定会拥有自己的幸福家庭。
只可惜啊,一念之差,人生迥异。
车子平稳行驶,路边柏木森森,很是安静。
涂诺的眼睛望着车窗外的黑夜,脑子里却都是严青枝的故事。
车子转个弯,白色的车灯一打,那个肃穆的大门一闪而过。
天黑,涂诺没有看清门口的字,她问孙饶,“这是哪里?”
孙饶再打一把方向,说:“静山墓地。”
涂诺顿了一下,“就是严总妈妈,在的那个墓地吗?”
孙饶点了点头。
涂诺在那里怔了一会儿,然后就想起来,七年前,她来过这里。
那一年,严承光在她家的洗绒厂打工。
为了挣到一天50块,他每天跟着一群光膀子的大叔在灌满化学药水的洗绒池子里挥汗如雨,后背都晒爆了皮。
涂诺的爷爷奶奶见他踏实肯干,又身世可怜,对他很是照顾。
爷爷知道他已经满了18岁,就给他和六叔一起在附近的驾校报了名。
严承光对汽车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征服欲和操控感,在六叔还在熟悉离合和档位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驾照拿到手了。
涂诺记着,为这事儿,她那位孔雀六叔好像还赌气好几天不搭理严承光。
后来,爷爷在看着严承光开过几次车以后,就放心地把厂里的皮卡车交给他,让他接送一些短途的小件货物,不用再去泡药水池子。
严承光的车技就是在那段时间练出来的。
那时候涂诺特别喜欢坐他的车。
他开车时候的那种认真,笃定,游刃有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帅,跟平常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她还记得他对她说:“糯糯,等叔叔自己买了车,天天带你去兜风。”
后来有一天,因为大车司机的疏忽,送往明江市的货少装了一袋。
厂家着急生产,火气很大,在电话里说如果不立刻把落下的货送过去,就不给结货款。
那几天,厂子里刚刚赶完一批大货。
前段时间工人们没日没夜地赶,都累得不行。
爷爷奶奶特意给大家多放了几天假。
那时候厂里没有人,他们又在外地谈生意,一时着急得不行。
严承光听说后,就自告奋勇说他可以去明江送货。
爷爷奶奶对严承光的开车技术是很认可的,再说当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让严承光去试试。
严承光是第一次跑那么远的路,他们不放心,就让六叔跟着作伴。
那时候,涂诺已经跟他们混了快一个月,当然不甘心被丢下。
可是,她软磨硬泡了一顿晚饭也没能说通两个固执的老男人。
他们不肯带她,她就自己想办法。
那天晚上,她趁他们都睡着了,就抱着自己的小毯子钻进皮卡车的车厢里,靠着那袋子羊绒睡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当她被一泡尿憋得忍不住哭时,车前面的两个男人才知道把她也带了出来。
那一天,从林云到明江,几百公里的路程,凌晨出发,天亮到达,三个小孩圆满完成了任务,都感觉充满了成就感。
当然,功劳最大的还是严承光。
因为他的胆大心细,技术又好,他们才能一路平安到达。
六叔就说,剩下的半天时间由严承光安排,是逛公园还是逛商场,他除了出钱,其他都由严承光说了算。
于是,严承光就把他们带来了这里,静山公墓。
涂诺的六叔被算命的瞎子吓到过,从小龟毛得厉害。
大清早来墓地,绝对是他的大忌。
他摘下车前挂着的平安符攥在手里,一边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地乱念,一边死拽着车门不肯下来。
涂诺就不再管他,蹦蹦跳跳地去追严承光。
那时候天刚亮,鲜嫩的晨光温柔地铺展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
路边的松柏木又青又翠,爬到松柏上的粉色打碗碗花上挂着晶莹的露水。
涂诺一边走一边采着路边的野花。
她采了一大把,都送给了被严承光祭奠的那位漂亮女士。
女士的照片镶嵌在墓碑上。
她的眉眼跟严承光很像,笑起来很好看。
墓碑上就刻着三个字,严青枝。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像是她并不属于谁,也不需要被谁惦记。
可是,严承光却很伤心。
他把自己可以买得到的最好的贡品都摆在她的墓前。
然后就站在那里,背对着晨光,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涂诺到那时才知道那一天是严承光妈妈的忌日。
涂诺从来没见过他那样。
他被太阳晒到后背爆皮的时候没哭。
被货包砸伤了脚的时候没哭。
被羊毛里那些恶心的蜱虫钻到肉里的时候也没哭。
爷爷都说他跟六叔不一样,是个很硬气的孩子。
可是,此刻他的眼泪无声,却掉得那么惊心动魄。
看着严承光的样子,虽然涂诺都没见过这位严青枝,却感觉莫大的悲伤从心里涌起来。
她也想哭。
想起上一次跟着二奶奶去农村吊唁二奶奶的一位远房表姨的经历,却又不敢随便哭。
二奶奶说,吊唁死者就得哭得大声点,还得喊着对死者的称呼,不然死人听不见,也会让活人笑话。
那天她虽然没有下车,却看见二奶奶一下了车就开始哭,还哭得拖腔拿调的很是好听,把一旁接迎的人都给感动哭了。
涂诺一直都是一个乖巧听话又爱学习的好孩子,大人说过的话她都会记着。
想到这里,涂诺往坟前一跪,学着二奶奶的样子把嘴巴一捂,就拖腔带调地哭起来。
“我的那个青枝妈妈呀,您去得怎么就那么早呢,严承光他好想你呀……”
被她这样一哭,严承光先是一怔,随即就笑了。
他一下把她拎起来,“米小糯,你干嘛呢?”
“帮你哭啊。”她用自己的小胖手擦着真情实感的眼泪,“你都不出声儿,阿姨知道你在哭谁呢?”
被她一闹,严承光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有了,“好了,走吧,去吃早饭。”
涂诺一下雀跃,“那我要去梧桐街吃两大份牛肉生煎。”
“好,这次我请你。”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叔叔发工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