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个道理,听闻那燕大姑娘最是一个礼数规矩之人,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懂事。”
“我若是她,哪里还有脸在侯府离富贵,早就一尺白绫吊死了…”
这时侯府大门一开,出来的是盛瑛。
有人认出盛瑛的身份,开始指指点点。
盛瑛冷着脸,明知故问,“这位老先生,敢问贵姓?”
“老夫姓董,盛启九年中的举…”
“董先生,敢问你在我侯府门口无故喧哗,所为何事?”
董举人被盛瑛打断话,满腹洋洋洒洒的吹嘘之词未能说出来,憋得一张老脸微胀,耷拉的眉毛显出不快。
“老夫为的是人伦大义!”
“我燕家后宅之事,怎就成了董先生口中的人伦大义。敢问董先生,我妹妹出事之后除去我永昌侯府,可有损其他人家的名声?”
“那倒没有。”
“那我妹妹一应花销用度,可有仰赖别人?”
“…没有。”
堂堂侯府家大业大,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姑娘。这位盛姑娘问得可真是好笑,莫不是还想赖上别人。
董夫子心头一紧,随即又是一松。
盛瑛的脸色更冷,“既然我妹妹之事损的是我侯府的名声,她吃的用的也是我们侯府自己所出,与旁人有何干系。我倒要问问先生,我们燕家的一桩内宅小事,何至于就成了你口中的人伦大义!”
若不是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她真想将这老头痛打一顿,再质问一番。她家福娘既未碍着别人,又没吃别人住别人的,这位董夫子操得是哪门子的心。
董夫子被问得答不上话,憋得老脸胀红。自古以来女子贞节大于性命,这位盛家姑娘一通歪理,简直是有辱斯文。
“她失了节,就是该死!”
燕迟刚到,听到就是这句话。
她气白了脸,一眼就看到那站在最前面怒目而立的老头。看上去倒是人模狗样的,活了这么大年纪也不知道干点人事。
那董夫子还在那里大放厥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失节者不知殉节名志,居然妄想苟且偷生,当真是衰哉痛哉…”
这老东西痛什么痛,他可知道别人的苦。
“董先生,我真的该死吗?”
娇弱委屈的声音,听着却像是羽毛拂心。
董举人听到人群传来的吸气声,循声看去,但见侯府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白衣少女,猛一看恍若仙女下凡。
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随即轻哼一声。
原来这就是那位失节的燕大姑娘,还真是如外面传的那样生得招摇。女子宜静守贞,若不是抛头露面也不至于被人盯上。
活该又可惜。
“你就是失节之人?”
“失节二字,恕我不敢承受。”
还不承认?
众人议论纷纷,这样的事情都敢抵赖,永昌侯府是把世人当傻子不成。
侯府大门内,不知何时站着不少人。
为首的是崔氏,右边是燕昭和王氏,左边是燕明和小崔氏。
“母亲,福娘这般胡闹…”小崔氏才刚开了个口,被崔氏凌厉的眼神一看,立马低下头去。
“再看看吧。”崔氏幽幽道。
这时门外的燕迟又问董夫子,“敢问先生何谓节?”
“书中有云一谓骨气,二谓操守…”
“我三岁识字,虽不甚聪慧,但自幼读圣贤书,背女四书,知礼义廉耻,守妇道女德。上元那日,我不过是与京中众多姑娘一般出门赏灯,一未乱家规,二未犯国法。途中我为保清白投河自尽,幸得广仁王路过将我救起。王爷高义,谴人送我归家。我与家人相见之后再无遗憾,遂再次以死证节操。老天怜我,黄泉路上挡了我的路,将我送回阳间。敢问董先生,我可是没有骨气之人,我又可是没有节操之人?”
纤弱的少女,苍白的小脸,脸上却是决然的凛烈。
众人又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董夫子气得胡子乱翘,他可不承认自己被一个失节的女子问住。
“怪不得圣人云,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世道如行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说我失节,我不认。你无法以据服人,却扣我一个女子难养的恶名。敢问先生这是何道理?”
“你…你,失节之人都该死!”
燕迟冷笑,死老头也就这点本事,说不过就放狠话。
“我被恶人所害,错不在我。我以死殉节两次,已是极尽礼数。广仁王救我,是为君恩。阎王不收我,是为天意。君恩天意如此,我如何能不遵从?”
燕迟话间一落,议论声渐大。
又是君恩又是天意,听着都唬人。一个人寻死两回,足见其骨气节操。
董夫子有功名在身,但无官职撑腰。君恩天意两座大山压下来,他哪里再敢说什么。心有不甘,又无言可对,只把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董先生,哪怕你不认君恩天意,难道你也不承认我被广仁王所救一事吗?我这条命就是王爷所救,不敢自作主张,辜负王爷的救命之恩。”
燕迟状似身体晃了晃,神情悲恸。
“…我已死过两回,前尘如烟,生死一遭,实在是不想再回首,我愿与之前种种一刀两断。从今往后重生为人,不再困于前尘。”
好一个从今往后重生为人。
盛瑛突然有种与有荣焉之感,她似乎看到的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而是一个敢于面对敌军的将领。
她默默地站在燕迟的身边,却没有去扶燕迟。
军者重意气,越是要立军威之人越是不能让人瞧出软弱。她要让这些人看看,她的妹妹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董夫子憋了半天,发现自己找不到话来辩驳。这个燕氏女,不是说徒有其表而无内涵吗?怎么瞧着比五年前的那位赵大姑娘还要难对付。
不。
不行。
他要是就这么认输了,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你这都是自己的一己之言,做不得数。”
“我的事,当然是我一己之言,难道我身为燕氏女,是生是死还得凭你的一句话,你以为自己是谁?我与你非亲非故,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还是说你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非要置我于死地!”
董夫子吓了一跳,他眼神开始飘忽。
燕迟不经意一扫,一眼看到人群之外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的车帘微微掀起一角,在她看过去时车帘被放下,随后马车缓缓驶离。
不到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平国公府的侧门。
车夫上前叩门,没多会门房开门一看,当下喜极而泣跑去禀报沈寅。
“大姑娘回来了!”
第35章
“失节女子不知自醒,视礼法规矩于无物。好一个永昌侯府,好一个百年世族,不过是藏污纳垢之地…”
“我永昌侯府自大乾开国至今已有一百多年,自认对上忠君不二,治下家风严谨不敢有丝毫松懈。而今本侯的女儿被恶人所害,惶惶无依前程不明,本侯爱女心切不忍她再受苦楚,将之养在自己府中何错之有!”
燕昭一出来,还说了这么一番话,燕迟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心道这个便宜爹还不算迂腐,关键时刻倒是有点担当。
盛瑛过来扶她,姐妹二人站在燕昭身后。
董夫子见燕昭出来,立马又是斗志昂扬。仿佛又看到自己五年前的辉煌时刻,以为自己还能再风光一把。
“燕侯爷,你来得正好,老夫…”
“本侯还要问董先生,到底是受何人指使?不仅要置我儿与死地,还要败坏我们永昌侯府的名声!”
如果董夫子不拿侯府说事,燕昭还不好出面。董夫子一攀扯上侯府,燕昭哪里还听得下去,心中的怒火急需一个宣泄之处。
侯府大门后,小崔氏已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冲出去将那两个不顾体面当众与男子争论的不肖侄女抓回来。
什么没有连累别人,合着大房惹事,他们二房只能自认倒霉。福娘那个小贱人还有脸说和以前的种种划清界线,这种事岂是嘴上说说就能撇清的。还敢怀疑人家董夫子是受人指使,难不成还想给侯府招祸。
“母亲,您听听福娘说的是什么话。还有大哥,这个时候怎么能出去添乱?”
崔氏一个眼刀子过来,目光凌厉。
福娘这次抛头露面,指不定能替自己正名。他日再以侧妃之位入王府,加上王爷的宠爱,若能先一步生下子嗣,以后的荣华怕是不止于此。
他们侯府近年已显颓势,人丁不旺,也没有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子孙。昭儿虽稳重,到底没能简在帝心,燕家在聿京世家中的地位也是大不如前。
福娘日后若是在王府得势,对侯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自家侄女是个眼皮子浅的,一门心思在意二房的那点营头小利,半点不顾大局。
“别人都指着侯府的大门骂,你大哥不出面难道是想让世人看我们侯府的笑话吗?”
小崔氏心下一窒,只觉无比的委屈。她不敢对崔氏挂脸,将满腔的怒火都对准王氏,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
王氏面色如常,道:“虽然瑛姐儿和福娘确实失了礼数,但也实在是没有法子。我只是心疼这两个孩子,也不知福娘碍了谁的眼,那人竟想用五年前对付平国公府大姑娘的手段对付福娘。”
崔氏眉头渐深,眼神中慢慢有了计较。
当年平国公府大姑娘的事,谁都知道背后是有人在捣鬼。尽管不少人猜是那位沈夫人下的黑手,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渔翁或许别有其人。
“不管是谁,敢欺负到侯府头上,我第一个不依!”
小崔氏心一紧,母亲还真信了福娘那个小贱人胡诌的话不成?还有王氏这个会卖乖的,就知道做好人。
可怜她的婉娘娴娘,好好一桩姻缘连线都没扯到一处,便被人能搅和了,她还不能有一星半点的怨言,这是何道理。
“母亲,您不能这么偏心。您就不心疼婉娘和娴娘吗?她们也是您嫡亲的孙女儿。福娘这么一闹,她们以后还怎么见人?”
崔氏越发怒其不争,都什么时候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幸好当时她思量再三,宁愿勉强同意孔氏嫁给昭儿,也没松口让侄女进门。否则摊上这么一位当家主母,他们侯府怕是内宅早已乱成一团。
“你若真盼着她们好,更应该盼着福娘好。福娘若是好了,她们自然也跟着好。福娘若是不得好,她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小崔氏一听这话,更是气苦。
她的婉娘娴娘凭什么事事要屈在那个小贱人之下,以前小贱人没出事之前,顶着侯府嫡长女的身份压她们一头。现在小贱人名节都没了,母亲难道不应该更重视婉娘和娴家吗?
换成是谁有一个当妾的长姐,又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便是成了王府的侧妃娘娘又如何,说破了天也只是妾。
她眼珠子一转,道:“母亲说的是。福娘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没有亲娘,好不容易快要议亲又出了那样的事。我是她的二婶,我哪里会不盼着她好。她一个失了名节的姑娘家,若想嫁个好人家怕是不太容易,若不然让她去崔家,宏哥儿与她年纪相仿,我瞧着倒是相配。”
她这话一出,别说王氏变了脸色,崔氏都有些不悦。
这时外面的董夫子无言以对,不敢正面回答燕昭的话,胡乱地扯着一些规矩礼法之类的文诌之言。
燕昭到底也是为官多年,一看此人的表现便知怕是有些猫腻。即便不是受人指使,那也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或是怂恿。如果不是这事不宜明面上闹大,今日他必定不会放过此人。
他放了狠话,让董夫子立刻离开,否则他便报官。
“燕侯爷,你这就不懂事了。想当年沈国公…”董夫子想说当年沈国公可是被他说动,对他的话极为推崇,他也得了好大一个体面。当年他没少在人前吹嘘,还被不少人奉上座上宾,让他讲述当日之事。若不是近两年他平白无故被人下过几次黑手,险些要了半条老命,他肯定还能一直炫耀下去。
“本侯不是沈国公!”
燕昭扔下这句话,示意两个女儿进府。
父女三人一入门后,侯府大门“哐当”一声关上。
董夫子犹在那里不依不饶,“你们看看,这像什么样子,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
小崔氏方才是图一时嘴巴痛快,过后却是越想越觉得满意。她说的宏哥儿是她的娘家庶侄崔宏,那崔宏是聿京城内有名的浪荡子,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扒拉,还是花楼暗巷里的常客。
小贱人配浪荡子,如此一来她不仅除掉了眼中钉,还替娘家办了一桩大事。这门亲事还真是不错,越想越觉得极好。
“母亲,宏儿只是年纪小心性未定。若是福娘嫁过去,他定然欢喜得紧,指不定日后就收心了。”
燕迟被盛瑛扶着刚进门,听到的就是小崔氏那番话。她倒吸一口凉气,前方受敌,后背还要被人捅刀子,恐怕形容的就是她如今的处境。
那个崔宏根本不是小崔氏说的年纪小心性未定,而是心都烂透了。好色是其次,关键是他还有喜欢和别人换女人的癖好,有时候也会给达官贵人们拉皮条。
书中就有提到过女主嫁进国公府后到崔府做客时,他曾让自己的一个妾室过去侍候。若不是男主定力好,只怕又是一桩丑事。虽说事后他交待是受沈夫人指使,但仅此一点便能说明此人是如何的没有道德底线。
“二婶,你这是逼我去死!”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可是为了你好。你还以为你是金枝玉叶的侯府嫡长女,你听听外面都在说什么,你名声名节都没了,宏儿能要你,那都是你八辈子烧来的高香。”
“母亲。”燕昭是男子,他再是生气也不好自己的弟妹理论。“福娘是我的女儿,我们侯府也不缺她一口吃的。”
崔氏眼有厉色,那日王爷来过之后,他们母子二人就起过争执。昭儿糊涂,时至今日还念着孔氏,说什么不愿福娘为妾。
那可是侧妃,岂是寻常的妾室!
她是晓之以动之以情,希望长子以侯府的荣辱为重,没想到昭儿那日勉强默认,原来心里依然还有芥蒂。
“崔氏也是百年的清贵人家,怎么就辱没你女儿了?”
崔家是她的娘家,那也是数得上的大家族。
燕迟心道要糟,便宜爹维护她的心意她看得出来,但她也看得出来便宜爹不是祖母的对手。万一惹恼了祖母,祖母一气之下同意这门亲事,她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祖母,孙女不愿意。”说话间,她的眼泪已经成串滚落。泪腺发达也有好处,不需要怎么酝酿说来就来。“若是当日王爷未曾救下孙女,孙女如今怕是已被人卖进那些腌臜之地。每每想到这个可能,孙女只觉天都塌了,再无活路可言。崔家宏表哥是腌臜之地的常客,倘若孙女真嫁给他,又与身处那样的地方有何区别。左不过都是没有活路,那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也好过他日落得一身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