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沈听肆总算是在刘楚尧脸上找出了不同的颜色。
或许他也没想到,这审讯竟是一点也不拍拖,而是如此开门见山吧。
刘楚尧盯着那包药粉,一阵怔松。
这是什么意思……
这包番木鳖毒粉为何还在此处?
许世镜不是已因此而死了么?
电光朝露之间,刘楚尧如忽而想起什么一般,咬紧了牙关。
难道婉儿没有用这包毒粉?
可那不可能……若是如此,许世镜是怎么死的?
那时他趁着夜色将他的尸首抛进井中,匆忙之时看了一眼,也的确是唇部发紫,有中毒迹象,不能有错。
那这便是还未来得及用完的……残余。
“刘主簿怎么不说话了?是想不起来了么?可需本官替你回忆回忆……你与董婉合谋杀了许世镜的动机?”
“大人何出此言?”刘楚尧倏尔抬头,死死盯着沈听肆的眼。
“这是董婉的口证,本官如此猜测应当是合情合理,刘主簿觉得呢?难道说,刘主簿推波助澜以后,却要翻脸不认人了?”
与此同时,隔壁暗房的董婉不住瞪大了眼,努力地抬着头,想要透过那扇暗窗,去看看身后那人是如何反响。
“下官并无想要否认之意,大人误会了。”刘楚尧沉下脸色,“此药的确是下官给予董婉的。”
“如下官方才所言,下官与董婉的确情投意合,惺惺相惜。想必大人也应知晓,那许世镜是如何对待她的,这叫下官如何能忍!”
刘楚尧言语之间难掩愤懑,“更何况,卷册有录,下官南兖出身,这番木鳖毒粉……是儿时阿嬷用来毒老鼠所用。”
“下官得知婉儿如此遭遇,左右寻法子之间,便想起了儿时所知的这方毒粉,于是乎……也的的确确多次劝说婉儿,趁许世镜无意之时给他下药,长此以往,便可治他于死地。”
话音毕,站在隔壁暗室之中的卫时谙倒没窥见背对着她的谢今朝与沈听肆等人是何反应,却瞧见了那椅上的董婉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令她不禁暗暗思索。
这是一个没说实话,生怕另一个说漏了嘴,才会如此紧张吧。
也是难为了那刘楚尧,在什么消息也不知道的情形下还能应付自如,说得天衣无缝。
卫时谙好整以暇地环臂抱胸,想着这案子疑点重重叠叠,他如此过五关斩六将,究竟能不能将所说的一切给圆回来。
“主簿的心意本官甚表理解。”沈听肆从善如流,复而接着开口:“只不过既然刘主簿如此说,那么还请主簿答复本官的一个不得解的疑问。”
“本官想问,宋刺史对刘主簿你……如何?”
刘楚尧愣了一瞬,眉头轻蹙,回话道:“宋刺史对下官多有关照,下官实属感激。”
“哦?”
在一旁久未言语的谢今朝饶有兴味地以手支着下巴,语气意味难明:“既然刘主簿对宋刺史颇为感激,为何那日在公堂之上,不替宋大人辩解一二呢?”
“问审那日,沈大人不在府衙,尚不知情,可孤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
谢今朝笑得和善,只不过那笑意触不到眼底,顿了片刻,复又说道:“孤猜测一番,约莫是主簿一不想供出董婉,二想要为自己脱罪,于是乎才选择在公堂之上不发一言,选了宋大人来做这个挡箭厚盾,是也不是?”
“如若是这般,孤可真要说说刘主簿的不是了。你为官几载,多受照拂,可如今却过河拆桥,至宋大人于不义之地,实非君子所为,也着实……令宋大人寒心呐。”
刘楚尧抓着椅背的手指节泛白,掌心已渐渐生出冷汗,滑腻难耐。
“是……是下官贪生畏死,下官有愧于宋大人,下官……”
“刘主簿先别忙着认罪啊。”谢今朝抬手示意一侧的鹤尘拿来董婉呈供的所谓“许世镜亲笔记证文书”,开口道:“这是董婉从许世镜书斋中拿出的字证,上面将宋怀仁这些年在仁通胡作非为的行事皆记录在案。”
“主簿看看,可有出入?”
刘楚尧不知谢今朝打得又是副什么牌,心道这太子果然如杨文海所言,绝非善类。
他只得倾身上前,不敢有快动作,缓慢地翻阅着这其中的一页又一页,良久抬起头来说道:“回太子殿下,少卿大人,这里头有些……下官的确不知,但大体上确是如此。”
“此案所记的宋大人之罪证,大致无误。”
“是吗。”谢今朝缓缓从交椅上起身,走至桌案之前,看着刘楚尧的终于有些闪烁的目光,勾起唇角。
“只可惜,孤得告诉主簿,这份字证是假的。”
“什么?”刘楚尧神色挣扎,连声道:“可这白纸黑字,还有乡民的签字画押,怎会为假?”
“孤可未曾说过这字据的内容为假,孤要说的是——”
谢今朝不露声色地端详着刘楚尧的面色,而后道:“这份字据并不是许世镜亲笔所写。”
……
刘楚尧缓缓低下头去,舌尖抵着上颚,才能克制住心惊。冷汗细细从额头与脖颈上流下,他却擦不得,只能任汗水粘腻在衣襟之中,引起一阵战栗。
“殿下……这是给下官挖了一个坑吗。”
“放肆!区区佐助竟敢在殿下面前致不敬之词!”
“鹤尘。”谢今朝出声轻斥,却并未回眸,只是又拿了一张写有字迹的皱皱巴巴的棉纸,在刘楚尧的眼前晃了晃。
“可看清楚上面都写了什么?如何?现下应当明白,孤为何要说那字据为假了吧。”
不等刘楚尧回话,谢今朝捻着纸页的边缘,又自顾自说道:“也倒是难为了主簿,四处奔波搜寻着证据,却还需在宋刺史的眼皮底下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着实辛苦。”
“殿下,下官惶恐!此字证信物皆与下官毫无关系啊!”
“毫无关系?”谢今朝收了笑意,语气森冷,“这两份字据里外突兀,若是皆为许世镜一人所做,那可算是毫无逻辑。”
“你千算万算,算漏下的一点,便是你在江南道待了这么些年,却对这毛太纸不甚了解。”
“即便是做了些褶皱痕迹,可仍然掩饰不了这是新纸的事实。”
谢今朝屈起指节,对着那纸幅的边页轻轻一弹,不由让刘楚尧下意识往后仰去,后背直直靠着椅背,与濡湿的衣衫相粘连。
他沉默许久,而后定定瞧着自己扶着椅背的手,开口道:“如此……殿下就可笃定是下官所为?”
谢今朝了定首肯,“自然,只因孤……暂时还不能想到,除了主簿以外,还能有旁的人选。”
“若是主簿你有高见,不妨说与孤听听,给孤一个别的答案。”
刘楚尧思索良久,才缓缓抬眸,一字一句道:“这所有物什皆由董婉所供,下官即便与董婉有情,也是外男,若论嫌疑,难道不该……是董婉么?”
沈听肆执笔的手一滞,闻言抬头嗤道:“董婉年少被发卖,一路流放而来,当了许府的童养媳,婚后还被许世镜虐打。”
“她根本不识字。”
作者有话说:
芜湖今晚还有一章!但是今天有课所以发得很晚稍瑞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二十二章
暗房中静默了良久。
只听得室内潮湿的空气流动间,掺杂着顶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到地面的细小声响,一声一声如同砸在人的心上。
刘楚尧就这般定坐在椅上,沉着脸色,迟迟开不了口。
“怎么?你与董婉两情相悦,连她不识字一事也不知?”沈听肆语气不善,一双眼如鹰隼般直直盯着刘楚尧,不放过他任何一丝异动。
“我与婉儿……”刘楚尧下意识吞咽一番,复而才开口道:“也不过只有我还在仁通赶考时,日日得以见面,那时婉儿也不过只是与我送些吃食,不曾说过什么旁的事。”
“更何况,后来我考取功名,做了临安州府的主簿,除却跟着府上幕僚一同下县内处理民生事宜,能见到婉儿的机会少之又少,更不会去谈论何诗词歌赋,自然也无从得知……”
“如此,那你说说,这份字据是出自谁之手?”谢今朝抬手将两份字证放到了刘楚尧的面前比对,“能将许世镜的字迹模仿得九分相像的,还能是谁呢?”
刘楚尧只独自摇头,呐呐道:“若不是董婉,下官实在想不到别的人选了。”
这一处气氛低迷,可反观卫时谙所在的那一间暗房,情况确是大不相同。
董婉被困于椅上无法动弹,只得奋力挣扎,带动着镣铐与陈年朽木相撞,发出沉沉钝响。
她始终无法挣脱开来,又被封住了嘴巴,无奈下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卫时谙,用劲晃着锁住她双手的枷锁。
上着铁锈的链子也随之摆动,啷当作响,震得这一室之人心中阵阵发颤。
董婉听着刘楚尧熟悉的声音,却吐着比谁都冷漠的言语,睁着空洞的眼,用尽了气力从喉间发出了声响,试图想求狱卒放了她,让她推开那近在咫尺的暗室的门,去同那人论个清楚。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阿尧会这样说。
阿尧承诺过她的,只要熬走了许世镜,杨大人便给他二人做保,他们便能在一起,天长地久,白首不相离。
阿尧承诺过她的,他们以后的日子,便是她打点家事,备膳炊烟,他下值回府,便与她共饮梅花酒,赏天上月,叹人间世。
阿尧承诺过她的。
阿尧不会骗她的。
董婉如是想着,呜咽又不禁从被封住的口中溢出,焦急不已。
卫时谙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一下便被她拉住了手,于是低声安抚道:“先听他说完吧,你有什么要说的届时再说,也不迟。”
见她眉间蹙起,眼眶因焦心挣扎的缘故还泛着泪,直愣愣地瞧着自己,卫时谙再度闭了闭眼,而后对上她的视线,又重复了一遍:“听我的话,董婉。”
“先听他说完。”
董婉顺势抓着卫时谙的手指渐渐松了下来,而后落寞地垂下了头。几缕发丝倾泻而下,遮住了她的面容,在昏暗的室内,她这个唯一的主人公,如同一方困兽,无助而失落。
卫时谙却无暇顾及太多,只是神色凝重地透过暗窗查看着另一边的状况。
她看着同样低垂着脑袋的刘楚尧,想起方才董婉那副凄切的模样,一时间,心情矛盾且复杂。
作为协同查案的人,她无比希望此案尽快了结。
刘楚尧与董婉能说出实情也好,谢今朝能查出这重重迷雾后隐藏的真凶也好,完成系统任务获得积分,早日查明主线剧情也好。
可她也知道,人性使然,这一切不会如自己期盼的那样简单。
在利益面前,在生死面前,在功名利禄面前,人也往往将大义抛之脑后,只顾自己。
她从刘楚尧方才所说的那些言语之间,也不难窥测到,如若真要舍掉一方,董婉绝对会是那个弃子。
卫时谙不住皱眉,陷入逼迫刘楚尧说出实情与不想看他对董婉如此残忍的两难之中。
只可惜,时候不待人深思,审问仍需继续。
“看来此问……倒是将主簿难住了。”谢今朝坐回了太师椅上,面上又重新现出了笑意。
他朝着沈听肆颔首,语气散漫道:“人命关天之事,耗不起时间,那便让沈大人换个疑问吧。”
“是。”沈听肆点头示礼,又翻开了卷册新的一页,沉声唤道:“姜随侍。”
卫时谙透过窗看着快步上前的姜昀黎,有些讶异。此前并未见到她的身影,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忽而冒了出来的。
不过转念一想,太子随侍,大多都是如这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吧。
这样倒也应了身份。
姜昀黎今日带的并不是以往的竹筒娄,而是两方小巧的红木盒,里头存着从那些各色尸身当中发掘而出的蛊虫。
她将木盒一一展开,那里面所盛的物什便在刘楚尧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姜昀黎斜着眼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
果不其然,即便再过伪装克制,那脸上一瞬间的惊慌无措也是逃不过人的眼睛的。
如此想着,她将头偏过去,对着刘楚尧眨眨眼,俏皮一笑,打了声招呼:“问个好,老乡。”
“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
刘楚尧沉浸在眼前让他无言的境况之中,根本无暇看顾姜昀黎说了什么,嘴唇张了又合,连吞咽都已全然忘记。
“老乡怎么不说话?接下来的活沈大人不如在下熟,便只好由在下与主簿大人您交涉一番了。您这也不说话,可叫在下不太好办呐。”
姜昀黎勾着唇角,指了指其中一个装着满满蛊虫尸体的木盒道:“主簿大人也来自南疆,自然对这蛊虫应该甚为熟悉吧?”
“那在下就冒昧问问,大人从属于南兖的哪个部落?养的水蛊这般厉害,直叫中原人招架不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蛊不蛊的,这又是何物。”刘楚尧极力拉回神思,抑制住飘忽的眸光。
“别呀,”姜昀黎敲了敲桌板,示意他抬头,而后说道:“这可是在下费尽千辛万苦从那帮不成形的巨人观里头挖出来的,大人不仔细瞧清楚了,在下这努力可就白费了。”
说罢,她又将单独装有一只灰黑色蛊虫的红木盒向前推了一推,接着说:“这个就不一样了,这个是在下从许大人尸身的喉管处剔出来的,如何?是不是特别多了?”
姜昀黎盯着刘楚尧僵硬的脸色,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一般,调侃道:“主簿大人呀,依在下看,你就别那什么到临头还嘴硬了。”
“毕竟,你也知道,在座的只有我俩是南疆人,既然不是我,那就只能是你了。身为南疆儿郎,若是说没见过蛊,说出去可是得让人笑掉大牙的。”
“不赶巧,主簿大人今日本可以糊弄搪塞一番,只可惜遇到了老乡我。所以,老乡便奉劝大人一句,还是如实说为好。”
正此时,沈听肆配合着姜昀黎,厉声喝道:“从实招来!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与我无关。”刘楚尧吊着眼,死命瞪着沈听肆,掷地有声道。
“大人只因下官身籍南疆,便笃定一切与南疆有关联的皆是下官所为。现今大理寺判案竟如此武断吗?”
“种种指证皆基于猜测,便威言逼迫下官承认。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屈打成招?”
他的腮肉已被咬破,血腥气瞬间在口中蔓延,激得他迫使脑海在混沌之中极力思索,如此场面该如何应对。
不能。
绝不能就此被带进他们挖好的陷井中。
只要咬死不认,便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无从指证……
谢今朝眯起眼眸,指尖轻点着颞颥,将刘楚尧据理力争、另辟门路的反击尽收眼底,甚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