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待我绣完,净净手就好了。”蓁蓁留下这句话,神色淡然,一手执针,继续着方才的针脚。
七弦和七音都暗自讶异。
小姐这样的反应,他们还真是见到的头一遭。
……
谢南瑾这几日忙着军队准备事宜,回家的都很晚。
此次出征南夷,事关重大,同样,是一场持久战。
这些年来,虽常有外出之时,但左右所及,最多两月,此番一去,少则半年,谢南瑾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蓁蓁。
上回不过三天工夫,没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人就从马上摔了下来,昏迷了好几天,当时的情况,他差点就急疯了。
所是谢南瑾想,最不靠谱的人,就是谢南骐,他吊儿郎当的,心大的很,这次能让蓁蓁从马上摔下去,下去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更大的事来。
谢南瑾摇摇头,心想:不行。
那就只有三弟了。
清竹苑里,是一如既往的寂静。
月光带着隐隐的光华,给竹林渡上一层银色,淡淡的竹叶香飘入鼻息,让人精神一爽。
谢南瑾着一身宝蓝色圆领长袍,头发束冠,眼眸漆黑深邃,踏着沉稳的步子,越过竹林,走了进去。
“将军。”门口侍着的绿衣小厮见着谢南瑾,微微点头,然后将门打开,退到了一边去。
谢南骥的屋子干净齐整。
他就坐在书案前,修长的手指执了一本书,在烛台下显得白皙,骨节分明,听见有声音传来,他抬头,顿了一下,接着就起身来,微微点头,唤道:“大哥。”
谢南瑾点点头,嗯了一声。
“过几日,我要出征南夷,想了想,还有些事要交待。”
谢南骥低头静静的听着,原本冰冷的面庞在暗黄的灯火下显得柔和了几分,一双眸子极为清澈明亮。
在这个家里,长兄如父。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年纪最大的大哥就撑起了一整个家的重担,承袭爵位,光耀谢家,照顾底下两个弟弟和妹妹,在他们的眼里,大哥,就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你也知道,蓁蓁从小性子就养得娇,也是我一手带大的,离开太久,终归放不下心。”谢南瑾说着,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二弟性子野,交给他不放心,在这个家里,就只有你着的稳重,能承事。”
谢南骥听了这一番话,面色淡然如常,点点头,答道:“我知道了。”
“对了,蓁蓁的身体状况你也得多上点心。”谢南瑾想了想,又吩咐了一句。
自从从马上摔下来那一回,他便总觉得,蓁蓁面色不太好。
“蓁蓁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再说那几日的药膳过去,体内寒气已除,如今基本上……是康健的。”谢南骥的声音依旧清冷。
谢南瑾点点头,想着心下一块大石头是放下了,接着转身,便欲离开。
“大哥。”谢南瑾尚走出几步,达至门口,还未迈出去,身后谢南骥忽然就叫住了他。
谢南瑾脚步顿住,回过头去,正好撞进谢南骥一双带了隐隐担忧的眸子里。
“保重。”
谢南骥不善言辞,但此刻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这两个字。
此去南夷一行,他自是明白,分外凶险。
谢南瑾剑眉微挑,嘴唇轻轻勾起,接着就爽朗的笑了两声,道:“一定!”
……
谢南瑾从清竹苑出来,直接便往自己的正则院走去,恰巧路过木槿院,隐约瞧着里边还掌着灯,不由轻皱了眉头,心下疑惑。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按理来说,蓁蓁是早就已经睡了的。
谢南瑾可记得,她时常念叨在嘴里的,就是一定要在亥时之前入睡,叫……美容觉!
这么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怎么今天这忽然间,就破例了呢?
谢南瑾眸光一紧,许也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未犹豫,接着就抬腿走了进去。
而此时阮蓁蓁却正拧眉,看着手上已经大致成形的一个荷包,暗自神伤。
果然女红这玩意儿,不适合她。
之前的一副图案,是极简的平安二字,她照着花样子来,勉强绣出了一个大概,自觉是尚能拿的出手。而方才在沾了污渍的地方,想着绣一朵花儿,应该是简单的,可如今拿成品在手里看着,却觉得完全是四不像。
看起来就是几片花瓣的事,可怎么到了手里,便弄不好了呢?
真是越看越嫌弃!
蓁蓁拿着这荷包,又想起孟画鸾做的那个,相比之下,优劣立显,便显得如今她手上这个,分外拙劣。
蓁蓁抿着嘴唇,眸中闪过一道恼怒的神色,捏着荷包,就要将它扔出去。
这厢手抬起来,还未有动作,外边便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DD“蓁蓁。”
是大哥!
七弦自也听出了这声音,不敢怠慢,忙快步走了过去,将门打开。
蓁蓁眼角余光瞧着一个宝蓝色身影走了进来,心下一慌,手停在半空中怔了一下,忙给收了回来,掩在衣裙后边。
“大哥,都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蓁蓁勉强的扯出一副笑意来,佯装无事。
谢南瑾眼尖,哪能发现不了蓁蓁的小动作?
他淡淡的往她裙摆后边看了一眼,道:“你也知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暂时睡不着,想起来看看书,待会儿再睡。”
蓁蓁说着这话,微微敛眉。
她一向不习惯说谎,此番向大哥说出这番话来,低着头不敢看大哥,连身子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的每一点小动作,都被谢南瑾看在了眼里。
蓁蓁是如何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现下这般反应,必是不愿言之,既然如此,谢南瑾也没说什么,留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但说起来,心里是不大舒服的。
蓁蓁到如今,也有自己的秘密,要隐瞒了,不再是之前那个,什么都依赖着他的小姑娘了。
第二十章 冷漠
蓁蓁看着谢南瑾离开了,提着一颗心,呆怔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心虚的抬眼,缓缓的,将手从身后拿了出来。
这个荷包,已经被她捏得有些变形,手心里,甚至微微的浸出了汗液来。
这下拿在手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做成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送给大哥,可是毕竟也花费了她这么多精力,要说扔掉,也舍不得。
夜风顺着窗户的空隙吹入,拂过一旁的烛台,灯芯闪了几下,明灭之色,落在眼前有些晃眼。
手里边的荷包,似乎都看得不甚清晰了起来。
蓁蓁眼皮重的很,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才是惊觉现下的时辰,忙是急匆匆的起身来,准备着洗漱睡觉。
不过心下却一直在想着,日后有时间,还是该找绣师来教自己女红才是,想来,也不能在这方面输了某些人去。
……
四月的时光转瞬而过,似乎不过眨眼的工夫,悄然而逝。
戚儿一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挽了双蝶髻,头带玉兰纹刻簪子,静静的站在抄手游廊上,微风吹拂,留得水面波光粼粼,身后是一路的菊花盛开,姹紫嫣红,偶尔有缕缕的清香飘来。
她的视线凝在这片湖水上,一时陷入了沉思中。
记忆里还是上一次,那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安静的站在这个地方,颀长而俊朗的身影,似乎就浮现在眼前,她离得那么近,甚至能看清他每一寸的皮肤……
那日慌忙之中,她猛然撞入他的怀抱,独特而带着淡香的男子气味将她整个人包围,而后她抬头,霎时撞见他一双漆黑清澈的眸子。
仿佛就那一眼,便映入了心底。
戚儿想着他,嘴角不自觉的就微微上扬了起来,少女的面庞上,染上片片绯红,带着整个人的气色,也明媚了许多。
“小姐这是在……睹物思人呢?”身后着浅绿衫子的小丫鬟妙云笑着问道。
戚儿听了这话,一时间,脸红的越发厉害了。
十五年的生命里,似乎才是终于感受到了心动。
“儿,这儿风大,别吹着凉了,快些进去。”顺着游廊这边,一袭勾勒宝相牡丹花纹褙子的国公夫人吴氏缓缓走来,一瞧见戚儿站在湖旁边,心下心疼,便快步的走了过去。
走近些看着,自家小女儿瞧着这湖面,有些失神。
“儿,怎么了?”吴氏伸手去,握住了戚儿的手,感觉到丝丝凉意,便用着自己的手心,搓了几下,才微微的有些发热起来。
“没什么,就是待在屋子里有些闷的慌,就想出来走走。”戚儿任着母亲将自己的手握着,一边答话,一边浅浅的笑着。
她自是晓得,母亲对她的身子,一向是十二分的上心,这最怕就是,她会出什么意外。
吴氏拉着她往屋子那边走,戚儿点点头,随着她去了。
“娘,上回谢四姑娘登门拜访,说是约我去归一寺赏桃花。”戚儿走在路上,想起这桩事来,便趁着机会,和母亲提了一提。
吴氏一听,身子一怔,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
如果女儿能有谢四姑娘陪着,出去走走,透透气,那绝对是再好不过的,只是自家闺女这身子状况,实在让人不得不担心。
上回在将军府,本以为是个安生地,谁知道就能叫人给撞晕了,这回若去北郊归一寺,那……
戚儿晓得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她身子弱,事事都得好生注意着,只是她总不能一辈子,永远就待在荣国公府这方寸之地。
“娘,半天工夫,就能来回一趟了,而且我会注意着身子的,不用担心。”戚儿的声音细弱,眼眸之中,却无不是羡艳向往之色。
她想,一定要把自己的身子养得好好的,要健康,像别人一样的健康,那时候,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多好。
吴氏看着戚儿这样子,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苍白的,瘦弱的好像风一吹就会倒,顿时心里就跟扎了针一样一下又一下的刺的生疼。
想了想,这些年因着担心她的身子,连房门都不怎么准她出去……心下一软,妥协道:“好吧。”
戚儿一听母亲答应了,脸上的笑意顿时就起来了,连带着整个人的面色,都明媚了不少。
“但是得多带几个人去,好生注意着,早去早回。”说话间的工夫,戚儿已经到了房间门口。
她侧身,向母亲微微蹲身行礼,应道:“是,女儿有分寸。”
眼瞧着母亲走远了,戚儿弯着嘴角,由妙云扶着,缓缓走进屋了去,顿了顿,回头朝妙云说道:“着人去将军府传个信,和谢四姑娘说,四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有意,可去归一寺赏花。”
妙云蹲身,笑着应下了。
……
阮蓁蓁出府,正准备前往内学堂的时候,接到了荣国公府传来的消息。
四月初九。
她想了想,是个好日子。
随即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今日正好是四月初一,再过两日,大哥便要出征了。
正好去归一寺,也为大哥祈福,希望菩萨保佑,望大哥平安归来,不求荣,不求胜,只求平安,无忧。
她现在仍然清清楚楚的记得,大哥战胜归来的那一日,她匆匆跑去正则院,见到大哥躺在床上,浑身是血。
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外翻露出腥红的血肉,触目惊心,从脸颊到左肩,长长的一道……
当时那一刻,她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大哥半睁着眼睛,缓缓的喘着气,呼吸声却已经极其的微弱,看见她进来,撑着力气吩咐下人,让他们带她走。
他说,小姑娘家的,哪能见这么血腥的场面。
到那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在顾着,她是不是会看了不舒服。
而那个时候的她呢?
她随着下人离开了,而后再想起那恐怖的场面,竟会恶心的直打干呕,之后再看到大哥脸上的疤,止不住的害怕。
甚至……甚至还和沈湛抱怨,说大哥那个样子……不好看。
那是……嫌弃的语气罢。
这样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真是太不懂事了。
无论怎样,大哥就是大哥,不管受了怎样的伤,伤在何处,都是她的大哥。
最好的大哥。
马车悠悠的行走着,从南边正武门,一路行进林立的宫墙之中,而后见到“内学堂”三个大字,马车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
蓁蓁将意识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惊觉眼角一片湿润,抬手去触,染在手上是一片泪水。
她心疼,也害怕。
马车的帘子已经被掀开,蓁蓁稍稍侧了头去,抬手着了衣袖,匆匆将泪水抹去,而后神色淡然的走了下来。
重来一次,重活一世,明明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明明知道大哥会受伤,她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这种无力感直达心底,让人无比哀恸。
……
今日出门的早,到了这内学堂,却尚是没什么人影。
水流缓缓流淌,落在耳朵里是清脆透亮的声音,蓁蓁着一袭简单的云雁细锦衣,头上乌发用一根白玉兰翡翠簪挽住,清淡素雅,如九天之仙,不染凡尘。
木桥边种了一园子的木簪花,在一片素白之中,还有一团萱草,静静而立,随风微动。
花圃里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手中拿着小锄头,弯腰,正在给萱草松土。
沈湛是特地等在这儿的。
内学堂与宫学,分为男女两处,为的就是避嫌,而阮蓁蓁平日里待在内学堂,几乎不怎么出来过,所以沈湛想了想,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实在最好不过的了。
他虽是弯着腰,目光却一直飘忽在身后边,眼瞧着那个浅蓝色的身影走了过来,沈湛直起身,唤住了她:“谢四姑娘。”
蓁蓁猛然听见声音,虽是清俊,但她不自觉的就皱了眉头。
又是沈湛。
“刚刚给那边锄了草,尚是泥泞,四姑娘还是绕远一点儿,从这边过吧。”沈湛说话儒雅,略带笑意,俊朗的面容上神采奕奕,这样的人,怕是任何女子,都拒绝不了的。
阮蓁蓁没有看他,目光淡淡的扫过面前的土地,倒确实有点点泥泞。
放在平时,她一定不会从这样的路上走过去,可是这回……
蓁蓁直接就抬腿走了过去。
她连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
沈湛晓得,阮蓁蓁是个极爱齐整的人,所以想着,她一定会从他这边走过去,而这处他刚刚浇了水的地方,并不能走得平稳……
可如今这举动,却是他没想到的。
为何这阮蓁蓁,独对他有此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