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推了把轮椅进来,等她包扎完伤口,再把她放到轮椅上推出去。
伤口上了药又开始疼,纪璇忍着不哭,转过头,顺着他推轮椅的手往上看,那排牙印被他用袖子遮住了。
她隔着袖子摸了摸:“这个会不会留疤?”
“留疤挺好。”秦肆懒懒地笑了声,“以后谁问我,就说是我老婆咬的,多有面儿?”
纪璇瓮声道:“谁是你老婆?”
他大言不惭:“你早晚是我老婆。”
晚上的急诊楼很热闹,但不是人所乐见的那种热闹,充斥着各种哭喊,疼痛,还有绝望。
人类很强大,强大到以一己之力站在食物链顶端,占据着这个庞大的星球,俯瞰芸芸众生。
但人类也很弱小,弱小到每一个生命随时都可能面临病痛和死亡。
“以前也受过伤吗?”
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纪璇微微一愣。
秦肆把轮椅停在急诊楼大门一侧,不远处是刚开进来的一辆救护车,拉着生死攸关的警报声。几个医生从后门推下来一张担架床,那人身上似乎插着钢筋,血染红了洁白的床单,还不停地往地面上滴。
秦肆问她,嗓音有些微的不稳:“干这行,很容易受伤?”
“没有啦。”纪璇撇开眼不去看那副惊心的画面,语气轻松,“设计装修又不是盖房子,危险系数小很多,今天确实是我自己不小心,王工也小题大做了,非要叫救护车。”
她抬起头,目光盈盈:“吓着你了?”
“嗯,吓到我了。”他望着她,眼眸深邃,“怕你出事,怕你哭,怕你……”
他抿起唇,咽下剩余的字眼。
纪璇握住他被自己咬过的那只手,轻轻地十指相扣:“秦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这行吗?”
秦肆无比认真地问:“为什么?”
纪璇遥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所有人都觉得我学习好,乖巧懂事,以后就该从事一份安稳普通的工作,或者争气一点,当医生,或者做科研。高考结束的时候我们老师让我学金融,说这个专业很热门,未来就业也会很好。”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喜欢什么,那么多年,我自己也快忘了自己喜欢什么。”纪璇低下头,自嘲地扯了扯唇,“我的第一份志愿写了江大金融系。”
“后来,在篮球场看到学弟打篮球,突然就想到了你。”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她眼中逐渐温暖,“你说,你爸不喜欢你打篮球,他丢一个,你就买一个,你只活这一辈子,凭什么要按照他的想法去活?”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讽刺,好像我努力那么久,都努力错了方向。”纪璇轻轻摩挲着衣角的印花,是一棵小雏菊,饱含希望的金黄色,“我忘了我小时候喜欢用红砖在地上画房子,每当有邻居盖房子,我都会去凑热闹,还会在小本子上画装修方案。我喜欢把一个空房子打造成我想要的样子。
“我以为那只是小时候的游戏,但它其实一直在我心里,只不过我为了获得所谓家人的认可,把它藏了起来。我告诉自己我只爱学习,告诉自己要考第一,未来要出人头地,体面风光。”
“可我其实更想成为的是你。”
“做喜欢的事,追喜欢的人,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和想法。他们以为你是在井底挣扎,但那是你给自己创造的桃花源。”她笑起来,眼里带着释然,“所以,我也给自己造了一个桃花源。”
“我学了一个他们不能理解的专业,看上去似乎没前景。毕了业,从一个公司底层开始往上爬,好像混得也很差。
“但那又怎么样呢?每次我想到你,就觉得这个决定没有错。我只活这一辈子,只用在乎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我即将奔向的终点,是我自己想要的终点。这样即便再累,再辛苦,人生也还是有盼头。”
秦肆走到她面前,蹲下,握着她的手,像繁星璀璨的眸望着她眼睛:“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哈佛吗?”
纪璇笑了一声,答:“因为我成不了刘亦婷?”
高中时她偶然读了本课外书,叫《哈佛女孩刘亦婷》,那是她崇拜的偶像,和她真正向往的大学。
但她成不了刘亦婷,她没有优秀到能拿着全奖去哈佛,家里也绝对供不起她出国念书,向往永远只能是向往。
“我这个人呢,本事不大,有点小钱。”秦肆揉着她的手指,仰头对她笑了笑,“所以你想去但去不了的地方,我会替你去。你想看的风景,我帮你带回来。”
纪璇怔怔地看着他拿出手机,打开一个云端相册,然后递给她。
“这是John Harvard雕像,据说摸了它可以考高分。”
“看,图书馆晚上灯光很美。”
“这是我在Lamont最喜欢的一间,尤其是雨天,窗外面烟雨蒙蒙,有种在江南的感觉。”
“Annenberg食堂,氛围很好,但我不太习惯那边的口味,后来都是在外面吃。”
“还有查尔斯河。”
……
他一张张翻看着,给她介绍那些风景。有校内的,也有他在周边游玩拍下的风景。
照片里一串一串的紫藤花顺着美式房屋的屋檐垂下来,还有不知名的满树粉红色的花,枝丫里露出红砖覆盖的房屋一角,是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异国风情。
“波士顿的春天很漂亮,我想带你去看看。”
看着这些数不清的风景,纪璇心里充满了向往:“那我们明年春天去吧。”
秦肆握着她的手,眼神郑重得像发誓:“好。”
轮椅是要还给医院的,秦肆把她拦腰抱起来。
越过停车场,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
纪璇问他:“你车呢?”
男人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然后绕过去打开车门,从另一边坐进来:“闯了8个红灯,再开出去怕交警来追。”
纪璇眼眶一热,握住他的手晃了晃:“傻子。”
司机问去哪,秦肆报了个陌生地址。
纪璇愣了愣:“不回家吗?”
“不回家。”秦肆转头望着她,勾起唇,“带你去跨年。”
第49章 (三更)
出租车离开市区,却不是回老宅的方向。
后来秦肆给司机开导航,让他上山,纪璇明显感觉到司机有点紧张,最近刚出过一起绑架挖肾的新闻。
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看他们实在不像坏人,司机才继续启动车子。
在一处空旷平台上,秦肆付了车费把纪璇抱下去,那司机开着车溜之大吉。
“哎,他走了我们怎么回……”话音未落,她看见一辆停在观景台前的轿车。
确切地说,是一辆跑车,流畅的车身线条,华丽漂亮的掀背。
银色车身在月光下像被打了层蜡,格外亮,连黑色窗玻璃都在反光。
纪璇怔了怔:“这是……”
“过去看看。”秦肆又将她抱起来。
“我自己能走。”伤口虽疼,却没到走不了路的程度。
秦肆抱着她往上掂了掂:“别动,小心摔地上。”
他把她放在那辆车前,闪闪发亮的奔驰车标,满天星似的中网,车牌还没有上。
“买了个大玩具,改天带你去上牌。”男人嗓音从身后传来,“喜欢吗?”
纪璇眼眶热了热:“喜欢。”
转念又问:“多少钱?”
话音刚落就被敲了下额头,他没用力,只有一点点痛感。
秦肆觉得她实在煞风景,可看见这张脸就不忍心凶,无奈道:“买什么都问我多少钱,你男朋友看起来很穷吗?”
纪璇抬手捂了捂额头,嘟哝:“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你想得那么贵。”秦肆笑了声,帮她揉揉被敲的地方,“落地六十多万。”
“哦。”没过百,勉强能接受。
秦肆见她坚强地瘸着条腿围着车绕了一圈,嘴上还在嫌贵,眼睛却明显喜欢得不行。那销售说的果然没错,没有一个女孩能拒绝cls的美貌。
他拉开驾驶座车门,挑了挑眉:“车主小姐,不进去坐坐?”
纪璇瘸着腿从车屁股小跑过来:“扶我一下。”
他扶住她,满眼宠溺。
纪璇看了看车里的塑料套和膜:“这些还没有撕吗?”
“卖的人说你们女孩儿都喜欢仪式感,要留给你自己撕。”秦肆笑了笑。
纪璇跃跃欲试地扯开驾驶座上的塑料套,让他扶着自己坐进去,然后无比郑重地撕开方向盘LOGO上的膜。
那一刻手是颤抖的,心脏雀跃。
她把手扶在方向盘上,感受着冰凉皮革的脉络,沉浸在新车独有的香味里,直到男人温热的气息钻进来,他的手越过她,按下启动按钮。
一瞬间,粉色的氛围灯将整个车内空间都点亮。
他的手放在座位两侧,将她握紧,目光里含着璀璨星芒:“恭喜你,尊贵的梅赛德斯车主。”
纪璇笑得眼眶湿润,仰起头要吻他,却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巨响。
深蓝的夜幕中间炸起一朵粉色烟花,紧接着,一朵朵烟花此消彼长地窜上夜空。
纪璇激动地从车里跑出去,连腿疼都忘了:“秦肆,有烟花!”
“嗯。”他走过去,挨着她站在车头。
这里是绝佳的观赏地点,那些烟花完整而硕大,就好像要从头顶落下来,整片天空亮如白昼。
跨年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已经不太清晰,可她无比清晰地知道,是她和秦肆一起从2016,走到了2017。
“新年快乐。”肩膀被一片温暖笼罩,伴随着男人温柔的嗓音,“以后的每一年,都快乐。”
纪璇抬起头,双臂搂过他脖子:“新年快乐。”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他们心照不宣地吻住对方。
山里吹着零下的风,两人抱在一起却不觉得冷,秦肆把大衣脱下来垫在车头,再用身体将她包裹起来。
亲吻失了控,但谁也没有叫停,因为冷,她放任自己贴近热源,往更烫的地方去。
月黑风高,山野无人,十指相扣,婉转低吟。
纪璇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一件是孤注一掷买了房,背上三十年房贷,另一件,就是在跨年夜的观景台,山川卷帘,星月同榻,和他做这样的事。
后来他的大衣湿透了,被卷成一团扔进后备箱,问她:“能开回去吗?”
纪璇愣了一下,说:“我没驾照。”
秦肆望着她的目光一时间有点复杂,几秒后,拉开副驾驶车门,请她进去,然后自己进了驾驶室。
纪璇想起他闯了八个红灯,担忧道:“你驾照分都扣光了……”
“总不能在山上过夜。”秦肆系好安全带,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口红晕染的唇边,皱巴巴的衣服,裙子上还沾着不明水渍,“你现在这样,我也不好叫代驾。”
纪璇脸一红,嘀咕道:“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
白毛衣领口都是口红留下的痕迹,大冬天的,头发和脸上都汗湿了,下巴上还带着个浅浅的牙印,像刚从声色场所出来的猥琐大老板。
也就比那些猥琐大老板长得帅些。
“嗯。”男人笑了一声,启动车子,“还是低调点好。”
他虽然扣光了驾照,但好在这车还没上牌,算不了违章,跑一趟回家问题不大。
凌晨已过,回去的路上,纪璇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秦肆降下车速,一个多小时才到小区。又怕她被减速带震醒,就在地面上找了个稍远的位置停下,然后去副驾驶接她。
纪璇睡得迷迷糊糊的,安全带一被解开,就闻着香味往他身上蹭,嗓音像梦呓似的:“秦肆……”
“我在。”秦肆拨了拨她耳朵边的头发,“我们到家了。”
纪璇闭着眼睛,两只手抬起来:“抱。”
“好。”男人笑了笑,俯身将她抱起来。
*
元旦假期有三天,纪璇给王女士买了票,让她过来玩。
腿伤看着吓人,可到底是皮外伤,睡一觉起来就恢复了活蹦乱跳。
王女士过来住不方便,秦肆这两天被赶回了自己家。
纪璇打出租车去接的王女士,路上收到秦肆微信,一个可怜巴巴表情包。
她忍不住弯起唇,回复:【你在干嘛呢?】
秦肆:【想你。】
纪璇:【正经点。】
秦肆:【正经地想你。】
纪璇憋着笑,问:【车管所去了吗?】
秦肆:【人家还没上班。】
驾驶证被扣光了分,他得去重考科一,在那之前薅了个员工给他当司机。
秦肆:【等放完假,顺便给你报个名?】
有了车却没驾照,是一件挺尴尬的事。
那么漂亮的大玩具放地库吃灰也实在可惜,于是她果断答应:【好呀。】
回家后,王女士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各种瓶瓶罐罐。有新做的油辣子,牛肉酱,蟹黄酱,豌豆酱,还有水果酱。
跟纪宏德离婚后,属于自己的时间多起来,现在王女士不仅更注重保养和打扮,还总在研究各种吃的。
其实她不缺钱,小卖店一直都在盈利,只不过一段不良婚姻让她失去了本该有的光彩。
“太重了,妈妈就给你带这些,吃完了再要,到时候我给你寄快递来。”王女士帮她把瓶瓶罐罐往厨房拿,“这几个要冷藏的,这几个放外面就行,要快点吃啊,放久了就不新鲜的,叫小秦过来跟你一起吃。”
说完回过头问她:“小秦呢?他怎么没在?”
纪璇心虚地撇开眼:“这是我家,他为什么要在?”
王女士观念传统,纪璇打算暂时先隐瞒一部分,比如秦肆一个星期起码有六天在她这儿。
“妈就问问,你这么敏感做什么?”王女士笑了笑,从厨房出来,终于忙完,有空欣赏她这个新家,“是挺不错啊,真敞亮,我闺女真有出息,都在省城买房了,回去要跟那帮老姐妹说,她们得羡慕死。”
“那您可千万别跟她们说。”纪璇倒了杯温水,递给她,“人家不见得都希望你好呢,做人还是低调点,古人说财不露白,是有道理的。”
王女士喝了口水,似乎在思考“财不露白”是什么意思。
纪璇有时候觉得这个没啥文化的中年小女人绞尽脑汁的样子还挺可爱,笑了笑,故意不给她解释:“再说了,您前脚说我在省城买了房,她们后脚就拿我没结婚这事儿膈应您,您信不信?”
“她们敢膈应我,我就敢膈应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王女士神气扬扬的,“结婚光荣了?现在离婚率那么高,我看就是那些人自己都没活明白,就去结婚,可怜的都是小孩子。”
纪璇倚在厨房门口,端着水杯笑:“你能这么想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