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度原意是不想救的,可偏望见拐杖,如若不施手,只怕会拖延她脚伤痊愈的时间,且姒玉还是直直往他跟前栽来。
无奈之下,玹度不得不伸出手,及时扶住姒玉,经此,姒玉免难。
姒玉好像惊魂未定,蛾眉本能吃痛皱起,身形堪堪稳住。
“施主,可还好?有牵扯到旧伤吗?”玹度温声,立即放下手。
姒玉稍微动了动右脚,“无碍,我还好。”
说着,姒玉往玹度身边靠了靠,素手悄悄牵上玹度衣袂的边角,面色微微透白。
她压低声音道:“道长,你是来接我的吗?我不想下山。”
姒玉声音中忽然带了哽咽,眉眼委屈,泪痣啜上低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每走一会,我就偷偷回望后面,希冀你的出现,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但我没想到——”
姒玉抬起头,眼中氤氲,语调中透露出劫后余生的愉悦,以及稍纵即逝的无望:“你来了。”
她娓娓道来这段时间的忐忑心路,宛若是要勾出倾听者的同情。
“道长,谢谢你。”姒玉眸中闪过灿烂的光。
玹度与姒玉对视,很平静,很温和,一声不吭。
下一刻,他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难得的举动犹似是在无声安慰乌游雪起伏不定的心绪。
姒玉垂首,纤长的睫遮住她眼底不明的情绪。
此事虽是突发情况,但姒玉已经有所对策。
即便玹度不来,姒玉也不打算离开太清观,她会用尽一切法子耽误时间,甚而到晚上,夜晚里林子不安全,那几个道士要么回观,要么在林子里过夜。
接着她在找路子说服他们,实在不行,她重新找一个依靠之人即可。
这观是她如今庇护之所,她没道理走,姒玉赖定了。
她承认自己有点白眼狼,但她也是身不由己罢了,且她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姒玉深谙其理。
况且不管怎么说,她假意妥协下山,可中途也是受了不少苦,她的脚伤好转,但她依旧不能走动太长久,一路上,姒玉皆在强忍脚踝处时时刻刻的锐疼。
她可不能白白让自己受罪,做赔本买卖,太亏了。
姒玉打算盘的本事妙极,既然玹度来了,总得让他动摇一分。
所以,才会有姒玉方才那一处半掺假的摔倒。
而对面,眼睁睁目睹事情发生的几位算得上年轻的道长目瞪口呆。
倘若是其他出家道士,身为道友,他们定会说教一番,可现在这个人是玹度。
几个道士的辈分远远没有玹度高,自然不敢以下犯上,乃至越俎代庖诘问玹度。
片刻,终于有道士出声:“青徽子师叔,你来此地所谓何事?您同这位女施主认识吗?”
监院叮嘱他们时并未告知玹度与姒玉的单薄关系,事关玹度的声望与形象,监院不便告之。
玹度不答反道:“你们辛苦了,先行回观吧,要是监院问起,便说是我将人带走了,稍后我自会去与监院说清楚。”
杵在原地的道士们二丈摸不着头脑,亦不敢多问。
“师叔,天色渐晚,您要不同我们一道回去?”
玹度摇头。
“那师叔回山千万小心。”
玹度:“去吧。”
听言,几个道士同玹度告别,转身折返太清观。
闲杂人等一消失,林间小径上就只剩下玹度与姒玉。
此时,林中的穿行风很大,凉爽怡人,玹度宽松的天青道袍被风荡起,朝一侧斜去,衣袂中也被灌入山风,凉气瞬间钻进他的皮肤中,赋予其春日寒意。
他注目于浸染上霞色的云端。
姒玉理了理飞舞的几缕发丝,唇被风吹得干燥,如干涸的水地。
“道长,我脚好痛。”姒玉低声道,挪动娇小的身躯贴近玹度,瞳中充满无助。
轻风不住拂着姒玉不合身的道袍,把袍衣吹得更加松散,衣料往后集聚,而前身的衣料则紧紧贴合她的骨架与肌肤,突出她柔弱婀娜的娇躯。
蓦然,一道猝不及防的劲风扑面而来,吹动腾起姒玉衣襟,只要一个侧视,便能目睹衣襟下如白釉般的肌肤。
白得晃眼。
空气更是揉进淡淡的媚香。
宛若女子的体香,是自骨头里生出来的,透过薄薄的皮肤散发四溢。
玹度不动声色移开眼,无声无息后退,可姒玉紧追不舍,似乎完全没感觉到玹度的闪躲,她甚而十分自然,将自己比作娇花,寻求玹度的呵护。
姒玉揪住玹度的袖角,指尖香气调皮地穿进玹度袖管,悄无声息蔓延至玹度全身,如附骨之疽般黏着他。
她的道袍与玹度的袍衣相触,若即若离。
玹度沉默半晌,似是让步,他背过身,后背窄而长,往下是蜂腰。
他道:“上来吧,贫道背你上去。”
“把拐杖扔了,贫道再给你做一根。”玹度补充。
姒玉瞥见玹度微微弓着的双膝,挑挑好看的眉,眉目露出些满足感。
“道长,麻烦你了。”
“无妨,假使你再走,伤势可能恶化。”
玹度听见姒玉说:“谢谢你,道长,对了,关于拐杖,我没事,我可以将它横着。”
话里话外俱是对竹拐的珍惜。
这的确是姒玉的真话,她用着挺好的,也适应了,不想再重新去适应另外一根陌生的拐杖,浪费精力,没有必要。
姒玉看眼玹度手中的伞,体贴道:“你的伞要我帮你拿吗?”
玹度怔了怔:“不必。”
姒玉也不再多言,慢吞吞爬上玹度的背,把拐杖压在胸下,而玹度用手托住姒玉的大腿,稳稳背住她,不曾僭越一下,手托住的部分刚刚好。
感受玹度的守礼克制,姒玉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他半露的后颈以及他的耳背。
而后,姒玉前倾,真正覆上玹度的窄背,霎时清晰地觉出玹度身躯的微僵。
好似在嫌弃姒玉一般,对她充斥了排斥与嫌恶,偏他又不得不与她产生身体接触。
想到什么,姒玉讽刺一笑。
什么东西,她与他又非头一回接触,第一次相遇他不是就扶过她,还背过他吗?作为医者,还屡次摸过她的脚。
早无男女之防了。
而现在,玹度搞得像贞洁烈夫似的,可笑。
思毕,姒玉柔柔唤了一声:“道长。”
刹那后,姒玉宛若无骨的手臂便环住玹度的脖颈,再而凑到玹度耳边,冰凉的唇与他的耳廓只差分毫。
她张动唇瓣:“道长,你千万要稳些,莫要一个不小心就松开了手,我是伤患,如今急需道长你的照顾。”
温热的吐息缠缠绕绕在玹度耳朵周围。
伴随飘来的山茶花香味与近在咫尺的媚香。
作者有话说:
娰玉:道长,还请怜惜我。
玹度:自重。
真正的玹度:你的小伎俩贫道早已看穿。
第8章 山茶花3
玹度闻声,只道:“施主,请你松开手,倘若你怕摔,抓贫道的袍子即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无端让人想照他所言去做。
姒玉却说:“道长,我勾着你才不害怕。”她的手故意缠得更紧,手臂上的料子轻轻擦过玹度的长颈。
在玹度看不到的地方,姒玉面色带着恶劣、调戏,嘴角含着玩味的笑。
“施主,你不松手,贫道无法走。”他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姒玉轻叹:“好吧。”
收回手,改抓玹度肩膀上的衣料。
姒玉看眼天色,她还真怕耽误太久,天真黑了。
这山路无光,指不定有意外发生,得不偿失。
何况她腹部在冲她闹,饥肠辘辘。
想到什么,姒玉问:“道长,我托你买的东西你都买好了吗?”
玹度边走边点头。
“钱还有多余吗?”
“尚有剩。”
玹度思忖片刻:“你可爱吃鱼?”
姒玉肯定:“当然了,怎么了,道长?”
齐朝南方人皆喜食鱼蟹,钟爱鱼脍,但姒玉身为南方人,并不喜吃鱼,特别是那种鱼脍,姒玉不明白这些公卿世家子弟怎么都爱吃?
她的口味出奇地偏北方人,更爱吃牛羊豕肉,不然也不会让玹度去买。
姒玉以前在萧府时,要想吃肉,就必须自己肯舍银子,不然每日膳食皆是蔬菜,毕竟她只是寄宿在萧府打秋风的远房亲戚。
萧府内阶级分明,是以各房的膳食都有区别,还小时,姒玉吃得不算好,瘦得跟竹干似的,但大了后,姒玉便懂得为自己争取。
她善于利用自己出众的外貌为自己谋利,而萧府二房的长子便是她找的其中一个冤大头。
有他在,姒玉几乎不愁吃喝。
思绪回笼,玹度主动问起,姒玉自然一口咬定她爱吃鱼了,要顺着他的话。
“道长,你吃鱼?”姒玉随口问。
“贫道只食素。”玹度道,“后山水潭后有鱼,施主可适当食用鲜鱼。”
“那我要吃的话,道长会为我钓鱼吗?”姒玉眨眼,期待道。
玹度:“可以。”
姒玉真心感慨:“道长,你是个好人。”
而今是四月,玹度走的这条山路,入眼帘即是烂漫的山茶花,粉红、朱红等各种颜色的茶花争先开放,姹紫嫣红,花姿丰盈。
分外迷人眼。
正当玹度背姒玉从一小片山茶花丛经过时,姒玉微微俯身,顺手摘下大红的山茶花。
姒玉捻在手心,花朵盛开下有深绿的长叶衬着,其香淡雅,与玹度身上的柏子香倒有点般配。
姒玉转了转根茎,她道:“道长,这花真美,你们每年冬春时从山顶俯瞰下来,是不是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你觉得好看吗?”
“确实不容错过的景色,且此花有药用效果,可外用可内服,有凉血止血、散瘀消肿的功效。”玹度缓缓道。
“还有药效?”姒玉没想到这小小的花竟然还有奇效,姒玉纳罕。
天际彻底黑下来后,玹度背着姒玉到了侧山门,彼时,君宝正拿着火把站在门前,见到玹度与姒玉连忙下台阶。
“青徽子道长。”
玹度颔首。
君宝看一眼姒玉,又看一眼玹度,压下心里好奇,道:“施主,你还好吗?道长们没为难你吧。”
“小道长,让你担心了,我无事,其他道长也只是听命护送我下山罢了,如果没有玹度道长来,我只怕......”姒玉语调渐渐低落。
接着,姒玉转而问玹度:“道长,你累吗?”
玹度摇头。
不久后,君宝跟着两人到了侧门,姒玉让君宝帮她拿好拐杖,玹度将姒玉稳当当放下来。
君宝道:“青徽子道长,监院说让你去找他。”
玹度:“知道了。”
皎洁的月色倾洒下,稍一抬头,便见一轮弯月高悬。
由于是在山顶,所以高月几乎伸手可及。
三人进观后,君宝扶着姒玉先回院子,而玹度则前往监院的道房去。
突然姒玉道:“道长,等等。”
玹度看她,姒玉遂把山茶花递给玹度,说:“道长,谢谢你,这朵花送你。”
茶花花瓣微萎,但不减它怒放的姿态。
玹度接了,披着月色离开。
玹度独自一人走了一会后,他看了看手中的花,随手将艳红的茶花扔进被黑暗笼罩的角落,然后拿出巾帕擦了擦手,拭干净竹伞。
再抬头时,玹度面色淡淡,脸上蔓着温暖的月光,如同普世仙人。
.
监院道房。
“师叔。”玹度敲门。
“进来。”
玹度推门而入。
监院正在打坐,拂尘至与膝上,在玹度进来后,缓缓睁开眼。
“坐。”监院道。
玹度顺势席地而坐。
“玹度,你留她是何意?还特意亲自去接她?”玹度所为实在令监院费解。
玹度在观中地位特殊,因相貌出众,得诸多来太清观进香的女郎欢喜。
以前不是没有胆大的娘子勾引过玹度,想让玹度还俗,更有寡妇也有过勾引举止,不单如此,还有其他郡慕名而来的小娘子,指名道姓要见玹度。
但玹度从来不予理会,闭门谢客,与女客们保持疏离。
可现在,他突然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郎,监院想不明白。
“师叔,你放心。”玹度眼神坚定,里面无波无澜,显然没有任何动摇,“待她伤好,我便送她下山。”
“你意下收留她多久?”
玹度回:“她脚踝崴到,起码两三个月才会好,且她承诺过我,不会肆意在观里徘徊。”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不再干预。”监院语重心长道。
玹度颔首。
“只是这位女施主似乎生得太过张扬了。”监院回忆姒玉的面貌,饶是见多识广的监院,也是头一回看见姒玉这般祸水。
玹度:“在我眼中,她与寻常女施主并无不同。”
“你这样说,师叔就放心了。”监院松一口气。
监院继续道:“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一事,豫章孟氏的大儒打算在过五日在观里举办一次清谈会,届时会邀请豫章名士,孟先生让我带话给你,你可有意参与?”
监院补充:“孟先生是诚心邀你,往日你多次让他吃了闭门羹,孟先生都不介意,屡次请你,这次看在师叔的面子上就答应下来,说不定这次你允了,下次孟先生就不会再来叨扰你了。”
玹度不单通读道学,学识亦渊博,精通老庄玄学,被豫章风流名士推崇,堪比大儒,声名远扬。
不过由于他出面次数不多,是以在文人中甚为神秘,豫章知道玹度的人只在少数。
玹度音色温和:“好,这次看在师叔的面上,我去。”
监院听言,威严的脸上露出笑容,“那我明日便给孟先生回信。”
“师叔还有何事?”
“圣诞祝寿法会也在清谈会时,到时会有不少香客前来。”监院道。
玹度点头,“师叔,我回院了。”
“去吧。”监院想起什么,道,“可有用斋?你今日下山是作甚?”
“还未,下山是为女施主采买物件。”
“好,那快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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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夜晚既安静又热闹,风清月白,蝉声悦耳。
习习凉风吹拂着玹度宽松道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