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名生和陆英子老两口,就挪到外间炕上住着,家里也算够睡,再加上一堆小孩,一整天都没个清净。
小屁孩每天有玩不完的东西,临近春节,大人也都很忙。
去年温明娇考上大学后,录取通知书寄到部队,之后温明娇也没回来老家,只打了电话跟家里人报喜,然后直接从部队去的学校报到。
但这可是牡丹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女大学生,即使温明娇没回来,温名生和陆英子还是挨家挨户派了糖,喜庆啊!女状元啊!
所以这一回来,温明娇就忙了。
忙着去见组织并做一做宣讲,也有一堆人要见她,学校还让她回去传授经验,俨然一副荣归故里的气派。
温明心则更忙了。
之前在纺织厂,她带领的车间一直是先进集体,年年得奖,车间的人干劲都足,她手巧,眼光也好,之后又被调到服装部,做衣服去了。
因为表现好人勤快,被县城的领导看上,去年刚刚被推荐到县城供销社工作。
不是在柜台前站着的那种!
营业员其实就已经是当下很好的工作了,穿得好看,面子也大,福利也好。
但温明心被推荐去的,是国营商店的采购员,是个小领导,管着一个流程的事情,说话很有分量。
不过也辛苦,时下物资匮乏,什么都凭票供应,这里是北大荒的小县城,多数东西都得从外面运过来,这才上任没多久,温明心已经和领导去过一趟沪市采购,等以后,会更多。
领导还说了,当初在厂里就是看中她实诚手脚干净,毕竟这种关节很好捞公家油水,等以后她上手了,还让她自己南下去采购。
不只是沪市,更南边的东省,挨着港城,那才是贸易大区,眼下又宣布改开了,以后还得常常往那里跑。
而且现在开始鼓励自己搞收入,温明心带着服装厂的裁缝,自己做裁剪缝补,设计裤衩和便衣,还有简单的工帽,然后拿到供销社去代销。
自己赚一些,也为组织创收,每件能赚到三毛钱呢!算下来,一个月勤快点,能替大家挣不少小钱钱。
这几年历练下来,温明心和没离婚前,整个变了样,容光焕发的,温明曦回来,最开心的就是看见三姐这样子。
接近年尾,陆英子也忙,这时候去剃头的人最多,理发店里两个刮头的,都忙不过来,温名生单位也忙,温明阳就更不用说了,忙着冬捕鱼。
今年韩羡骁和温明曦是一放寒假就回来,在家里要待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在家都没事干,所以便成了家里最闲的了。
小两口自觉担负起操持年货的任务,往县城供销社跑,再走走亲戚,每天说起来也算忙。
一通串门回到家里,就看见小鱼儿和铁蛋在院子里,蹲在墙角,叽里咕噜摆弄着一个收音机。
小鱼儿现在开始有主见了,爱跟小伙伴玩,爸爸妈妈没那么重要了。
早上温明曦和韩羡骁本来是要带她一起去的,但玩疯了,也不想跟爸爸妈妈跑那么远,所以就留在家里和铁蛋哥哥玩,家里的娃娃有张清霞看着。
温明曦拎着东西去了灶房,韩羡骁跟着蹲到墙角,“你俩蹲这里干嘛呢?”
铁蛋和小鱼儿显然被吓了一跳,有些做贼心虚,指着收音机说,“刚刚还好好的,忽然就坏了。”
“怎么忽然就坏了?”韩羡骁笑着问。
小鱼儿当然不会说是两人抢着调台,把收音机摔墙角给摔坏了。
可是铁蛋哥哥好蠢,居然准备跟爸爸说实话,小鱼儿赶紧给铁蛋使了个眼色,然后抢着说:“额,就是我们拿出来听,应该是外头太冷了,冻坏了!”
“对对对!就是冻坏了!”铁蛋觉得这妹妹真机灵,赶紧打配合。
韩羡骁听了直笑,看了女儿一眼,一眼就看透,这都是你爹当年玩剩下的,“你还不如说是被你们吓坏的。”
小鱼儿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不会信的。”爸爸没有那么蠢。
韩羡骁揉揉女儿发红的脸蛋,拿着收音机往屋里去。
铁蛋和小鱼儿一前一后爬到炕上,趴在小桌子边上,看韩羡骁拿着螺丝刀,把收音机拆得七零八碎。
小鱼儿砸吧着瘪嘴,有点伤心,爸爸居然把它拆了,她还要听里面的姐姐唱歌呢!
韩羡骁从小就动手能力极强,爱捣鼓各种小东西,把相机、唱机、收音机、乐器从回收站买回家,很便宜,拆了也不心疼,倒腾久了,也会自己组装。
这个收音机被摔坏了部件,只会发出刺耳的噪音,得拆出来修理一下。
小鱼儿捧着小肉脸,和铁蛋两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韩羡骁手上的动作,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先拆下来,然后再装上去,这样就好了?
铁蛋看韩羡骁的表情堪称能吞下一个鸡蛋,他本来就崇拜这位四姨夫,听说他还会开车,那种四个轮子的大车车,他的小伙伴里,就只有这个四姨丈会开车。
本来就崇拜,现在两只眼睛都快冒星星了。
小鱼儿原本也是觉得爸爸很厉害的,看到铁蛋哥哥这样子,忍不住得意地扬扬小脑袋,左右晃了晃,那小眼神,那叫一个乐。
这是我爸爸!
韩羡骁忙着收拾桌子上的细小琐碎,防止被小孩误食进嘴巴里,收音机又被两人抢着摆弄了起来。
小鱼儿竖着一只耳朵,把扬声器拧到大声,然后开始调频,歪着脑袋,小耳朵继续竖着听。
铁蛋一把伸过去手,急急要帮忙,“得这样,傻蛋!”然后把天线杆拔得高高的,“这样才收得到声音!”
小鱼儿听见他喊自己傻蛋,撅了噘嘴,她才不是傻蛋,他们家也有收音机的好不好,她知道得把这根铁拔起来,就是忘了拔而已!
而且爸爸把收音机修好了,她怎么会是傻蛋呢。
傻蛋的女儿才是傻蛋!
爸爸不是傻蛋,她是爸爸生的,所以她也不是。
她觉得铁蛋的妹妹才是傻蛋,都有一个蛋字,他们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有姐姐弟弟妹妹哥哥的,名字都有一个字一样。
所以铁蛋才是傻蛋她哥!
但她现在没空理会铁蛋,她要把收音机里的姐姐找出来。
“有了有了!”拧着拧着,终于找到了!
悦耳的女声传来,小鱼儿把扬声器彻底拧到最大声,然后抱着收音机,喜滋滋,一脸徜徉地听着。
真好听!她就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的情也真,你的爱也真……”
铁蛋拍了一下她的手,“小声点小声点!吵到我的耳朵了!”
韩羡骁挑挑眉,没想到他们在找的居然是这个台。
这时候,这种境外广播,属于“敌丨台”,是不允许堂而皇之播放的。
因为短波飘移,常常有人把几台收音机凑在一起,把飘移范围占满,就总能有一台的声音会是饱满的。
多数都是偷偷听,哪像这些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大白天就听这种靡靡之音。
“小声一点!”韩羡骁瞪了小鱼儿一眼。
刚刚开到最大声时,音符传到外面,温明曦在灶房也听到了,赶紧一边擦手一边跑过来。
“你们造反呢,居然听这个,快小声一点,别被外面的人听到了。”
铁蛋有时也在村里和别的小伙伴听广播里的歌,这种台有时候能听到,有时候听不到,还被大人说过,知道这是敌台,但真的好听,所以刚刚才特意调给小鱼儿听的。
现在被大人抓到了,两个小屁孩都悻悻的,默默把音量调到最小。
吃晚饭的时候,小鱼儿嘴里还在学着收音机里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一边唱一边摇头。
被温明曦敲了敲脑袋,“你知道在唱什么吗,还摇头?”
“当然知道!唱的是月亮啊!”
“噗”的一下,一桌子的大人都笑了。
小鱼儿很不理解,鼓起腮帮子,觉得妈妈有时候真坏!
但看到妈妈端上来的炸年糕,腮帮子立刻就消下去了,换成一张大笑脸,都要流口水了。
妈妈有时候真好!她最爱吃年糕了。
夹起一条小金条一样的炸年糕,她还要蘸红糖汁,整一条小金条都放到里面滚一圈,咬进嘴里还能听到年糕的声音。
阿巴阿巴,好好吃呀!
睡觉前,小鱼儿还在念叨,“妈妈,我明天还能吃到年糕吗?”
温明曦替女儿盖被子,“当然可以,姥姥做了一筐年糕,就等你过年回来吃。”
想起一筐的年糕在等着她,小鱼儿就美滋滋,在被窝里滚来滚去,玩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
小鱼儿睡在靠墙的最里面,自己盖一条小被子。
温明曦和韩羡骁睡在外面,两人盖一条大被子。
拾掇完,两人钻进被子里,温明曦把收音机拿到被子里,让韩羡骁把被子拉到脑袋上。
韩羡骁把被子拱成一个帐篷,不一会儿,被窝里就响起了和白天一样的声音,细腻温柔的歌声从收音机里传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在这个黑夜里,显得更加缠绵悱恻,是这个年代的歌曲里不存在的柔情蜜意。
温明曦笑眯眯地低声问韩羡骁,“好不好听,没想到听歌都能跟吃糖一样吧。”狡黠地去看他,可惜被窝里太暗,互相接收不到眼神。
韩羡骁摸摸鼻子,语带嫌弃:“什么靡靡之音,还吃糖……”
温明曦踢了他一脚,“那你出去,出去。”
韩羡骁猴子一样搂着她,两人闹腾着倒回炕上,啧啧道:“我干啥要出去,不出。”
第一零四章
104
第二天是小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温名生的妹妹、温明曦的姑姑温名花,一大早就送了一盘灶糖过来温家。
温名花就嫁在隔壁的八里乡小林庄,走路没多远, 和哥哥一家关系也好, 时不时就回来一趟。
年下迎春镇有互送过年糖的习俗, 她趁着一大早清闲,就给送来了,互相送福气。
温明曦很喜欢这个姑姑,在原身的记忆里,这位姑姑打小爱唱戏听曲子, 学得也有模有样的,人也实在开朗,有啥说啥,不得不说, 性格和大姐还真有点像。
温名花是温名生的小妹,李春花的小女儿, 自己三个孩子还没生娃, 所以一来, 看到老温家一大群娃娃, 就笑得合不拢嘴。
温名花戏也多, 俨然一个老孩子王, 会唱曲子, 学动物叫,把小鱼儿和铁妞铁蛋逗得咯咯地直叫,三个人都挤在温名花跟前, 要姑姥姥教。
温名花没有长辈架子, 就抱着两个孩子, 真的在教他们学鹅叫学狗叫,随手捡了片菜叶,还能吹出曲子来,把小鱼儿惊得两眼放光,“姑姥姥好厉害呀!”
热闹了好一会儿,尽管舍不得,但今天是小年,温名花还得回去扫尘,陆英子给小姑子装了满满一大袋子的东西。
温名花要离开的时候,温名生喊住了她,“小妹,等我一起走。”
温名生拎着一袋子粮米扛在肩头。
“哟,老哥,又要去慰问老战友啊?”
温名生笑笑,“他家里工分不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颠了颠肩头的大米,“这是前几天队上发的,咱家里有米,够吃了,这点就拿去给他。”
温名生说的是老战友张拐李,正常人名字当然不会跟着铁拐李取,老张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一条腿,成了拐子。
他人老实,任劳任怨,训驴训骡子有一套,大队上最执拗的骡子,脾气跟茅坑的石头一样臭,就听张拐李训,只有他能驾驭。
回到老家后,张拐李就在大队骑骡子运米粮,这头骡子,是大队最壮实最能抗的,一次能拉的重量,比别的多一倍。
温名生逢年过节,就爱去贴补老战友。
温名花知道自家老哥心好,“前几天不听说,大队要来个新的书记,就这几天,来了还要发一次米粮,这今年赶上了,发两趟咧。”
温名生年纪大了,去年从公社仓库调到小林庄大队的仓库,还是当保管员,所以现在小林庄的情况,基本都清楚。
他笑了笑,“咱是自家人才说,从那个林大队长身上能分多少……拿两千斤出来分,每个人头分四斤,他自己就得抹掉一斤,可总归大队里他最大,说了算,不过以后梁书记来了,就不一定了。”
温名生说的林大队长,是小林庄的林家勤,是大队长,也是小林庄的村长。
林家勤有个堂哥在公社当委员,是他头上的大红伞,大队的仓库里,还有一个保管员,叫林昌盛,是他儿子。
按照这情形,以后林家勤退下来,儿子林昌盛就是下一个大队长。
林家勤年轻时挣工分,砍树砍掉了一根手指,现在三天两头就得拿这根手指来说事。
说这是为组织,为国家砍的,让他献出生命也愿意,把队上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大队长偷粮这种事,社员队员都不知道,也就温名生这种在仓库工作的才能看出来。
但无凭无据,也没能说什么。
温名花听哥哥这么一说,好奇的问,“老哥你认识那位要来的书记?”
温名生点点头,“以前在公社,是老同事,是个很正气的人,就指望能来压一压那位林队长的威风。”毕竟林家勤一家刮走的米粮,都够多分给多少人家的了,温名生一贯看不下去这种行为。
温名花愤愤道,“他林家的这才刚死了老母,日子还没干净呢,就惦记这年尾发粮食也刮大风,广播里不是说要改开吗,我看他倒是一点没收敛,嘴巴长得更开了……真的是,也不怕坟头被鬼砸了,是该来个人治治他!”
温名生安慰了妹子几句,到了村口,分开各走小道了。
张拐李是个半残疾人,媳妇又要照顾家里,又要挣工分,生了三个,活下来一个女儿,身体也不太好。
好在闺女争气,考上了师范,现在家里只能算一个半人口的劳动力,日子有点拮据。
张拐李看到老战友来,赶紧拄着拐杖出门迎接。
“家里有米,怎么还拿这么多东西过来。”
温名生把米袋子搁到张家炕上,这年头米袋子写着名字,这一看就是他送来的。
“老伙计,我们家也就过年几天人口多,过了年,该进城的进城,该上学的上学,留太多米在家里,吃不完只能被米虫吃,这不让你帮我们分担分担。”
张拐李知道温名生就是客气的说法,心里头热乎乎的。
这么多年,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家里的亲戚不像亲戚,都嫌他晦气,就这没血缘关系的老战友对自己最照顾。
要不是闺女出息考上大学,那些亲戚都不怎么往来。
如今知道闺女成了大学生,今年都开始送年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