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朕记得了,无论如何,都允许你去尚书房读书。不过可不能一直在哪儿读,最多读到八岁。”他实在怕了珠锦, 不敢含糊不清,就怕再被她抓着胡搅蛮缠,提出更不合理的要求。
珠锦点头, 掰着手指头说,“这是当然啦,我现在五岁,到八岁还要再过三年,三年能学很多东西,足够了。”
“你倒是很自信。”乾隆听着珠锦的话,都想给她最好的资源,看看她能学到什么地步了。可是仔细一想,他尚未恩准珠锦与男子一般学习的权力,雍正的话,也不过是给珠锦这边加了一点筹码,具体如何,依然需要细细考量。
倒不是乾隆对珠锦不好,正因为他们父女两个感情深厚,乾隆才要好好想一想,免得等珠锦长大了,跟他父女离了心。
与珠锦的学业比起来,李侍尧的案子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证据确凿,无论是处死也好,从宽也好,只要找个不受人诟病的理由就行。
“李侍尧世代为大清做事,其人也是能力可嘉,做出这样的事情,固然人品不佳,但也是有能之人,比朝中其他官员好多了。汗阿玛以为,该如何处置他?”
雍正是个完美主义者,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如果是他当政,朝中官员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错,年羹尧和隆科多就是下场。
李侍尧贪污一事证据确凿,牵连出的官员也非常多,没有被人诬陷的可能。雍正果断道:“连李侍尧都贪污,你手下的官员,还需彻底整治一番才是。康熙晚年的吏治,你也清楚是什么样子,宽仁是好事,切莫助长了不良风气。”
他上位后,一直在忙着整顿吏治,得罪的臣子数不胜数,好不容易给乾隆留下了良好的朝中环境,又被他搞成了这样。幸而国土成平,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现在开始改正还来得及,否则还真不知道弘历会给下一任皇帝留下什么。
雍正道:“朕知道你看好李侍尧,想来其他人也都清楚。不如杀鸡儆猴,狠狠地惩治了他,其余从犯也不要放过,让官员们都看看,贪污的下场,看谁还敢知法犯法!”
“汗阿玛……”
乾隆不想杀李侍尧,他没能从福康安那里拿到台阶,就过来找雍正了,还以为雍正会念在李侍尧一家世代为大清做事格外开恩,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雍正看出他的不情愿,皱了皱眉,明显不悦,“弘历,朕知你素来都是向圣祖皇帝看齐,可也不能忘记,圣祖也是人,他也会犯错。吏治宽松的后果,莫非你都忘记了吗?”
当爹的都因为工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做儿子的就不能长点记性。
乾隆确实忘记了,五十年的光阴,封尘了许多记忆。他年迈体衰,记忆衰退,就算是新进发生的事情,他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经过雍正这么一提醒,过往的见闻再次浮现在眼前。
珠锦也跟着劝了一下,“圣祖皇帝是千古明君,汗阿玛学习他的好处,改正他的坏处,就是比他还要厉害的君主了!”
比康熙更加圣明……
弘历年幼时养在王府,哪怕是康熙的亲孙子,也鲜少有机会进宫面圣。他只知道皇玛法的排场很大,所有人都不敢忤逆他,就算是素来冷酷的汗阿玛,也要看他的脸色做事。
康熙在乾隆心里,是个难以逾越的存在。
后来被康熙看中,接到了皇宫里,乾隆与爷爷慢慢熟悉起来,又见识到了爷爷英明从容的一面。康熙教了他很多,乾隆学的越多,就越觉得康熙厉害。
哪怕他自己也做出了很多功绩,年纪也可以与康熙比肩,乾隆依然觉得,康熙是个难以逾越的存在。
他从不敢想,自己可以超过康熙。
珠锦的话重重地砸在乾隆年迈的心上,为那颗衰老的心,注入了活力,让他有了些许干劲。
乾隆浑浊的目光变得锐利,他笑着看向珠锦,“十格儿,你继续说。”
珠锦眨了眨眼睛,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啊。
乾隆依然期待地看着她,珠锦只好编出几句话来,“认识到自己的过失是不容易的,但是有了参考之后,就简单多了。那么多人评价历史,好的坏的都已经分析得很透彻,汗阿玛以史为鉴,就不会被眼前的小利蒙蔽,变得目光长远。”
乾隆抚掌大笑起来,“好,好,你说的不错。看来唐书没有白读,很好。”
珠锦撅起嘴巴抱怨道:“汗阿玛前不久还说,不让我看唐史,现在又夸我学得好,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你这妮子,夸你你还不乐意了。”对于李侍尧的案子,乾隆心里已经有了定数,他不再赘言,只对着珠锦和蔼道:“你到外间去玩一会儿,朕跟你皇玛法有话要单独谈谈。”
珠锦扬了扬头,背着小手,哒哒跑到了外面,找水芝去了。
雍正依然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大义觉迷录》……”
乾隆能从珠锦那番话里想到她读的《旧唐书》,雍正也能从这个话题里联想到许久之前,他与珠锦的对话。
乾隆吓了一跳,都不敢笑了。幸好他这几天已经想好了措辞,稍微回忆一下,就记起来该如何应对雍正的责问,“儿子知道汗阿玛写《大义觉迷录》是为了给自己正名,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这么多年过去,鲜少有人谈论过往之事。您的书里描写的详实真诚,只是儿子以为,皇家之事,不应成为民间谈资。”
雍正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只是乾隆说的这些,他是会信的。可乾隆不知给他禁了书,还把老八老九他们恢复了爵位。
乾隆继续说:“公道自在人心,儿子已经用行为证明,圣祖传位给您,是十分正确的选择。若是解释太多,反而会令人生出疑虑。”
行的端做得正,流言蜚语就只是流言蜚语。如果一个劲儿的解释,就像是做贼心虚,越描越黑了。
况且《大义觉迷录》里好些东西都跟真事儿不一样,别人不知道,乾隆还是清楚的,干脆禁了得了。
雍正道:“你又为何恢复允禩等人的爵位?,莫非是在对朕当初的决定不满?”
“儿子不敢。”乾隆连声道,他回忆了一下为什么这么干,“儿子与几位叔叔相处的不多,登上皇位之后,也觉得他们的子孙后代没眼色,实在烦得很。”
乾隆刚登基的时候就被允誐的后人冲撞过,气得他把人打发的远远的,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罪人之子尚且如此猖狂,廉亲王得势时更可想而知。
但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对于雍正而言耿耿于怀的事情,放在乾隆这里,就是可以磨灭的小事,“只是五十多年过去,再大的恩怨也该消弭了。汗阿玛只要惩罚他们的儿子孙子就好,犯不着再让这些丝毫不知当年之事的人,也跟着受累。说到底,他们终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雍正没有揪着不放,只是脸色依然阴沉。
乾隆知道父亲的性子,这些日子,也看得出来父亲说到做到,国事都以他为主,想来不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天色不早,儿子长话短说,免得打搅了十格儿歇息。”乾隆看到雍正的脸色缓和许多,开口道:“汗阿玛觉得,十格儿是上天派来辅佐大清的女子,难道就没有想过,武周皇帝的事吗?”
武曌难道就不是天命之女吗?
如果珠锦真的做到武则天的份上,武则天的后代是李氏血脉,珠锦的后代,可就未必是爱新觉罗了。
乾隆宠爱和珅,但也不想把皇位送给他家。
雍正道:“怎能一概而论?武则天弄权,是李治懦弱无能,需要她来辅佐,渐渐权势才大了。若无当时‘三圣’,哪里来得日后女帝?十格格皇女之身,并非后妃,即便摄全专政,也做不了皇帝。朕当初继位有多艰难,你也看到了,更何况是个女子?弘历,你未免太过高估十格格了。”
乾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汗阿玛说的是。”
珠锦再厉害,也要通过她的丈夫来传达想法。就算在家里能压过丰绅殷德,朝堂上,她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公主而已。
只要乾隆以及后继位的皇帝,把丰绅殷德拿捏住,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想到这里,乾隆又有些替珠锦可惜。
有如此才能,却要被重重忌惮。倘若她生为男子,乾隆必定会封她为太子,将皇位留给她。
跟雍正聊完,乾隆下定了决心,从房中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三月,和珅来信,揣度圣意为李侍尧求情,被乾隆驳斥。
李侍尧罪行已定,判斩立决。
五月南巡结束,珠锦随着圣驾一同回到京城。
她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水芝的事情,还没回来的时候,就给水芝求了个恩典。
乾隆乐得见到珠锦有情有义的样子,大手一挥恩准了。
进来京郊之后,水芝要回家去,珠锦看得心动,也想跟着一起在城里逛逛,贴在乾隆跟前,一个劲儿地撒娇。
乾隆被她烦得不行,“好了好了,就准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只是你身份尊贵,当心被人冲撞,还是带上几队人马,朕才能安心。”
说完,乾隆顿了一下,“倒不如朕带你一起。”
珠锦呆呆地问:“一起去水芝家里吗?”
“自然不是。”乾隆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去宫女的家中?他笑着抚摸珠锦的额头,“你与丰绅殷德也有小半年未见了,有没有想他?想不想去他家里瞧瞧?”
和珅家!
那必然是想的!
珠锦猛点头,“汗阿玛要带我去谙达家吗?我听说谙达家就住在什刹海旁边,离着京城非常近。丰绅殷德说,他们以前是住在驴肉胡同的,最近才搬到什刹海,汗阿玛,咱们也去驴肉胡同瞧瞧好不好?”
左右要在京城闲逛,去哪儿都一样。乾隆欣然应允,“就依你所言。”
“多谢汗阿玛!”
珠锦在这儿生活了五年,头一次在皇城中闲逛。
清朝的皇都比江南更加繁华,天子脚下,普通百姓的精神面貌也和别处的人稍有不同。
珠锦在南方的时候能感觉出来,提起皇帝的时候,有那么一少部分人,并没有那么尊敬,不像在皇城根儿上这种氛围。
“没有卖冰糖葫芦的。”珠锦看了一圈,买了一大堆东西,瞅了半天,都没找到自个儿最想要的。
乾隆牵着她的手,福康安与诸位侍卫走在后面,依然是微服出巡那一套装束,看起来像普通的富家子弟,除了熟人,谁也想不到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就是当今天子。
“这个季节哪有冰糖葫芦,天儿热得很,做了也会化了,没有冬天的酥脆。”乾隆想了想,回答道,“你要是想吃,等回了家,让小厨房里的人单独做就是了。”
“好吧。”
珠锦跟着乾隆去茶馆里歇了歇脚,吃了一碗冰镇的奶豆腐,上面撒了甜甜的玫瑰卤子,听了半天书,也算是见识到了北京城的模样。
中午去酒楼用过膳,一行人慢悠悠的回宫,来到前方什刹海后停下脚步,福康安上去敲门。
乌黑的侧门打开,刘全见着是福康安,从里面出来,忙拱手道:“福大人,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和珅与福康安在朝中不睦,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刘全自然也清楚。
主子什么态度,奴才就是什么态度。
福康安乐得让和珅出丑,也不点明乾隆的身份,只道:“这位老爷想见一见你家和大人,不知是否方便?”
刘全打眼一瞧,见那边是个穿着富贵华丽的员外郎,手上牵着个几岁大的小姑娘,身后跟着数十个家丁,全是生面孔。
“您几个,不是本地人吧?”刘全笑着打探虚实。
第46章
“这位老爷还未开口说话, 刘管家就问出这样的话,莫非是从面相上得出的结论?”福康安给刘全挖了个坑。
严格意义上来说,满族确实并非这片土地的主人。尽管福康安自己是满人,和珅也是满人, 刘全可不是。
主子与奴才荣辱与共, 要是刘全再多说几句, 把乾隆给激怒了,和珅也跑不了。
刘全陪着笑:“哪儿能呢, 只是瞧着几位爷面生。做奴才的也算是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过的, 京城改去的地儿,不说都去过,倒也认了个大半。京城里的权贵富豪, 奴才也略有耳闻, 不知这位爷姓甚名谁,也好让奴才通报一声。”
刘全跟了和珅这么久, 没少作威作福为难别人, 也没少被人刁难。这里面的门道还是知道的。
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让福康安没法挑出错来, 放弃给和珅找麻烦,微微侧身看向乾隆。
乾隆说:“你只管告诉和珅有故人前来, 让他亲自出来一见。”
和府不是那么好进的,想面前和珅的人数不胜数,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和珅府上,就跟拍卖会竞争似的, 价高者得。和珅这个人还小心眼,出的价钱低,得不到他的照拂, 但你不能一点礼都不送,凡是没在他这儿露脸的,一概当做异党打压。
刘全跟着和珅,也变得是非不分,把这套贯思想彻到底,颇有些眼高于顶的意思。
要是放在平时,他肯定把空着手来求见的人套出姓名轰走了,可是今儿有福康安在侧,福康安与那位老者的相处,让刘全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他笑道:“得,您几位请稍等,奴才这就去向和爷通禀。”
刘全掩上门,急步往和珅那边去。
乾隆微服私访,朝中事宜都交给了十五阿哥和几位重臣处理,和珅也是其中之一。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知道乾隆的动向,刘全在和珅身边,虽然是个奴才,却比一些朝廷命官清楚多了。
若是帝王在京,这个时辰和珅应该在衙门办公。今儿他却回来了,正与夫人和丰绅殷德在后院作画。
事情不对劲,刘全顾不得打扰了和珅的兴致,直接上前,低声道:“爷,福康安带着一个陌生的富商,还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前来拜访,说是您的故人。您看这……”
和珅手上动作一顿,放下毛笔,将画作团成一团,看了夫人一眼,冯夫人起身行礼,牵着丰绅殷德,“看来你阿玛有要忙了,咱们先到别处去玩,不打扰他了。”
仆人们讲桌案纸笔搬走,和珅皱着眉,“福康安回京了,这么说圣驾也已到京城……那个富商多大年纪?形容如何?”
“瞧着年纪不小,头发胡子都白了,至少六十多岁。只是他气势十足,并不痴肥,反倒身形挺拔,目光锐利。他身后跟着的女孩子与他样貌有几分相似,应当是祖孙两个。”
“是皇上来了。”和珅没想到乾隆会突然过来,慌乱看了眼四周,对刘全道:“府上那些不合乎形制的,快快收起来,实在不好弄的大件,就不要管了,千万不能让皇上久等!”
刘全道:“奴才这就去让人做。”
和珅与刘全默契十足,幸而这个时候和珅积聚的财宝还不多,倒也不难隐藏。
待刘全去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和珅回屋换上了官府,匆匆整理好帽子,带着在侧廊等待的刘全,慢步向门口走去。他低声道:“只当做不清楚皇上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