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应该是在怀念孝贤皇后,福康安只听到了他说自己老了。
珠锦没说话,她完全没见过孝贤皇后,插不上什么话,就趴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的小山,山上还有几座不太明显的亭子,伫立在烟雾中。
“在看什么呢?”乾隆去把她揽在怀里,跟着看了一眼,“那是个不知名小山,没什么好玩的。过会儿咱们去大明湖、去千佛山,那儿景色好。”
珠锦有点高兴,“真的吗?”
“真的。”乾隆说,“你这一路上都恹恹的,现在总算是精神些了。朕就说你吓到了,让随行太医开了方子,你倒好,还不爱喝药了。朕看你是越来越任性了。”
珠锦小声哼了一下。
她没办法对白莲教的事儿指手画脚,哪怕是雍正,也不会对这件事额外开恩。造反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这个时候珠锦要是共情对方,肯定会招致乾隆和雍正不满,她只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高兴,一路都在撒小脾气。
“还在生朕的气呢?”乾隆无奈道,“朕是答应过你,让你看《旧唐书》,只是当时朕思虑不周,没想到你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竟然能看得懂,还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朕不让你读,也是为了你好,这书还是暂且放下吧,先看点别的,不是也很好?”
他俩之前因为《旧唐书》和《大义觉迷录》的事情闹了矛盾,父女两个一直在冷战,乾隆还以为珠锦仍旧在记仇呢。
《大义觉迷录》乾隆是不敢提起,就怕雍正突然找过来。幸好有白莲教的事情吸引了雍正的注意力,这段日子雍正偶尔现身,讲的也是白莲教起义的事情,没有聊到《大义》,乾隆松了很大一口气,但又没有完全放心。
要是雍正知道,自个儿把他的书给禁了……
乾隆不敢想象,到时候汗阿玛是个什么表情。
“《旧唐书》我早看完了!”珠锦反驳他,“汗阿玛就算不让看也不行啦。”
乾隆不让她看《旧唐书》,主要是因为唐朝的包容性太强,发生过一些对清朝来说上不了台面的事儿。
比如唐太宗杀死兄长继承皇位,还有武则天以女性的身份登基。
至于□□什么的,倒是在其次,游牧民族一直都有兄死弟及,父死子继的传统。满族虽然不是完全的游牧民族,但是他们的地盘也包括了蒙古,传统都差不多。
乾隆畏惧的是,珠锦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她的好奇心太重了,对朝堂上的事情也参与了太多。这其中固然又雍正的原因,作为一个父亲,乾隆应该及时制止她,把她的性子掰过来,免得她长大了手伸的太长,影响大清的稳定。
乾隆说:“朕看你《内则衍义》学的还不够好,等回宫之后,还是得多学学,还有《女德》、《女戒》也都该看看,好收收心。”
旁边的雍正有些不满,《内则衍义》是他亲自交给珠锦学的,虽然只是认了几个字,粗略通了一遍意思,乾隆自个儿也是知道的。
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雍正正想记仇,等待了晚上单独去找乾隆聊聊,顺便说一说《大义觉迷录》,珠锦突然出声。
“学就学!”
想要打败敌人,必须得先了解对方。只要她对女德了解的越深,就越能从根本上来辩驳,珠锦说:“汗阿玛多推荐几本书,只是这么一本太少了,几个月就能学完了。我每天都很努力,可以学好多东西呢。”
乾隆以前觉得珠锦好学是好事,现在就有点头疼了,“倒也不用这么努力……”
“我人小,懂的事情也少,不努力怎么可以?我也想帮汗阿玛分担忧虑,如果汗阿玛能轻松一点,那咱们就有更多的时间来玩啦。”
乾隆不想把权力分给任何人,包括他的儿子和女儿。
可是珠锦说的后面那句话真的很打动人。
他确实老了,这几年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不止眼睛花了,耳朵也不怎么灵敏,身体还总会感觉到疲累,记性也在慢慢变差。
如果真的有人能帮忙分担,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玩儿了……
可惜懂事的人不是永琰,而是十格儿一个女孩子。
乾隆思虑片刻,道:“要不这样吧,等回宫之后,你跟着你十七哥和十五哥一起学。”
永璘永琰看到他们的小妹妹都这么用功,还敢偷懒吗?
要是他们能带着珠锦玩,让十格儿放弃学习,那也是个好的结果。
这么一来,还能加深一下几个孩子的感情,日后永琰继位,也好知道该怎么任用这个妹妹。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珠锦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乾隆的意思,迟疑道:“那我不用学《内则衍义》了?”
乾隆说:“学,怎么能不学?”
第44章
冬天的泉水烟雾萦绕, 锁住两侧枯瘦的垂柳,犹如人间仙境。
只是这样的景色看久了也会腻。
珠锦跟着从趵突泉一路逛到灵岩寺,乾隆身体不好,走走停停就用了七八天时间。
等他们离开济南, 和珅那边也传来了对李侍尧府上的搜查进度。
李侍尧把上下官员都给贿赂了个遍, 沆瀣一气, 隐瞒得死死的,直到海宁把人检举, 才抖露出来。这件事儿牵扯的人很多, 不过都不重要,其他人入不了乾隆的眼,生生死死影响都不大,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只有这个李侍尧,需要乾隆亲自定夺。
“福康安, 你觉得该怎么办?”乾隆也觉得为难。
昔年乾隆对李侍尧大加夸赞, 李侍尧的能力也确实不错, 政绩突出, 做出了一番建树,除了贪污这件事儿, 再没有别的毛病。更何况,前脚刚夸了人家,后面就把人给治罪,这不是打自个儿的脸吗?
可要是不罚他, 各种证据摆在哪儿,也说不过去啊。
可能是为了避讳众人,自打离开京城, 雍正就很少在人前现身。乾隆看不见雍正,但又知道旁边有这么个人在,比能看到他还心虚,突突的直打鼓。
福康安向来直爽,不懂乾隆此言背后的深意。眼见着李侍尧被查办,他自然能看得出来,这是和珅在背后动的手脚。
和珅往前掌管着崇文门的税收,不止要收来往商户的税,回京述职的官员,也要交税。
山东布政使陆中丞进京述职的时候,不知道这个规矩,凑不齐银子交税,不得已把仆从和行礼都留在城外,脱掉官服孤身进城,去了之后只能找同僚借宿,衣服和被褥都是找人借的。
福康安知道这事儿之后很生气,直接捅到乾隆那里去,给和珅告状。可是崇文门税收本就是乾隆默许的事情,自然不会惩罚他,这件事儿就简单揭过了。
后来李侍尧进京述职,也被和珅为难过。李侍尧也是乾隆宠爱的臣子,看着和珅格外不顺眼,半点面子都不给他,两个人因此结下了一点私怨。和珅对李侍尧怀恨在心,挖空心思找他的错处,最终笼络了海宁,举报李侍尧贪污受贿。
李侍尧与和珅作对,那就是自己人。
可是珠锦之前说的那番话,还萦绕在他心间。福康安起先觉得,所有人都贪污,想要独善其身才是傻子,现在倒觉得有几分无奈了。
福康安说:“罪证确凿,李侍尧难辞其咎,是该重罚。皇上英明,李侍尧犯下如此滔天罪孽,怎有轻饶之理?依奴才看,李侍尧欺上罔下,以为皇上采办贡品为名,敲诈勒索下属同僚,哪怕他没有贪污这三万多两银子,也平白污了皇上圣明。”
乾隆面沉如水,不置一言。
帝王之心深沉莫测,福康安早已习惯了乾隆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但终究有几分忐忑。
乾隆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你下去吧。”
“奴才告退。”
福康安离开之后,乾隆独自在屋里呆了一会儿,突然醒过神,喊了李玉过来,“十格儿呢?睡了么?”
李玉躬着身子道:“十格格歇得晚,这会儿子应该还未睡下,正在房里看书呢。”
乾隆一听到珠锦读书就头疼。
这孩子本来就心性坚韧,还偏爱读史,又被汗阿玛教养,说不准真的学到武周皇帝那一套。
小孩子的兴致过段日子就没了,要是普通的孩子,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可是十格儿跟旁人不同,向来执拗的很。汗阿玛也真是的,到底隔了一辈,对十格儿的教导也没有亲阿玛这么上心。
“传十格儿过来。”乾隆顿了一下,改变主意,“算了,还是朕去走一趟吧。”
他想着问问雍正对李侍尧案的见解,要是珠锦来了,雍正却不知在何处,岂不是白跑一趟?
珠锦在屋里听雍正给她补课。
“‘监守盗’是‘六赃’中处刑最重的罪名。一两至五两银子庭杖八十至一百不等,五两以上,判徒刑,赃银每多二两,便多加一等刑罚。超过四十两便当问斩。李侍尧所犯并非监守盗,而是较轻的‘枉法赃’。”
“枉法赃是什么?”
“枉法赃与不枉法赃相对,前者是有具体事项受贿,后者为无具体事项受贿。惩罚较轻,无禄人比有禄人罪减一等,本朝律令,脏枉法与不脏枉法无论受贿数额再大,也没有条文处死。”
珠锦撑着脑袋,把脸上的软肉挤成一团,“可是和珅拟定的罪名不是要问斩吗?”
雍正教导珠锦,她从来都是一点就通,对好些事情的理解都很快,不像是个简单的五岁孩子。现在看到珠锦还有不知道的地方,突然有了几分欣慰,徐徐道:“和珅作为主办官员,也不过拟一个罪名罢了,并非最后的决断。”
因为和珅把李侍尧的行为往死刑上靠,递上来的折子看着倒是看着他最大恶意,判个斩立决也没什么。
雍正已经不是濒死前体弱昏沉的他了,头脑清明得很,一眼就看出来,和珅在此案中的关窍。
党派之争历朝历代都有,哪怕雍正极其厌恶结党营私之事,朝廷里也不是干干净净的。帝王能做的,唯有制衡二字。
弘历重用李侍尧与和珅,让他们互相争斗倒也不错。
党派之争本不是小孩子该知道的事情,可是珠锦已经掺和了这么多事情,也不差这一条,“和珅与李侍尧……”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李玉在外头说:“小主,皇上来看您了。”
雍正暂缓,朝珠锦使了个眼色。
珠锦从凳子上跳下来,跑过去开门,“汗阿玛请进!”
“怎敢劳烦您亲自动手。”李玉刚说了一句,卑躬屈膝请乾隆入内,正要抬腿就被拦下了。
乾隆道:“十格儿念书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伺候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留在这儿,退远些,任何人不准进来,朕要跟她单独说说话。”
李玉:“嗻。”
天色昏暗,屋里燃了蜡烛,比不得宫里的香烛,烟味有些重,窗边留了一条缝隙通风散气。
乾隆左右观望,“就你一个?”
“不是呀,皇玛法也在的,他在教我大清律法。”珠锦看向雍正。她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雍正,分辨不出来雍正有没有现身在人前,外人在的时候,她全都假装成没看到,现在屋里全是自己人,珠锦放松了许多。
雍正闻言显露身形,他穿着绣有五爪金龙的明黄色衣袍坐在椅子上,离着乾隆不远,突然出现后,吓了乾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撤了一下,“汗阿玛也在,儿子觉得也是,十格儿一个人在屋里必定有汗阿玛陪伴。”
雍正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教导珠锦时得到了乾隆的授意,自身又是乾隆的长辈,不担心乾隆觉得二人应当避一避男女之嫌。
不过也确实应该考虑一下,如今珠锦五岁,小孩子长得快,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雍正还有很多东西想教她,把她未来的日程安排的满满的,现在倒是记起来,未来不能一直这样,与珠锦朝夕相处。
乾隆在雍正面前总有些紧张,他和汗阿玛能聊的事儿只有朝政,过问彼此的日常生活总是怪怪的。幸好还有个珠锦从中调和,“十格儿出来这几天,好像黑了许多,看这小脸晒的。”
“怎会如此!”珠锦大惊失色,“我一直很注意不被太阳晒到的!”
“汗阿玛瞧瞧这丫头,平日里跑跑闹闹跟个泥孩子似的,现在倒是知道爱俏,说她黑了还不愿意了。”乾隆指着珠锦笑道。
珠锦跑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宫内已经有了光面的琉璃镜子,外面用的还是铜镜,但也打磨的表面光滑,可以映照出她的样貌。
珠锦端过旁边的蜡烛,改变光线左右看了看,“汗阿玛骗人。”
乾隆笑着说:“现在天色黑,看不清楚,明儿你再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珠锦撇了撇嘴巴。
现在是冬天,才刚刚开春,太阳并不毒辣。而且她每天都会涂抹润肤的脂膏防止夋脸。乾隆这话真的敷衍,看得出来他因为李侍尧一案,在雍正这里有几分心虚。
乾隆看到女儿不高兴了,忙道:“十格儿也别太伤心,你年岁还小,现在出门在外,又是微服出巡,不宜让人用伞盖遮阳。等到了江南,朕陪你去街上逛逛,那边的女子最温婉,胭脂水粉也少不了,总会有你这个年纪能用的。”
“弘历。”雍正表情淡淡,“今日过来可是为了李侍尧之事?”
谈到正事,乾隆肃整表情,端坐身子,随即头疼地看了珠锦一眼。
他不想让珠锦过多了解朝政,可要是这个时候让珠锦出去,单独与汗阿玛相处,未免太奇怪了。
“朕已经同十格格说过前因后果,有什么事不必避着她。”雍正同为帝王,自然明白乾隆心中所想。他稍作提点,“十格格聪慧,非常人能比。十格格生在后宫也是天意,若是当做普通女子教养,岂不是浪费了她的天资?”、
“汗阿玛所言有理,十格儿也是朕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孩子,朕自然也不忍心看她埋没。但后宫不得干政也是历来的规矩,朕也是为了十格儿好。倘若真的如汗阿玛所言,丝毫不加管束,日后她的夫家又该如何自处?”
珠锦竖起耳朵听。
乾隆矛盾的心思她能猜到一些,但还不知道雍正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第45章
“你说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只是与其为旁人着想,不如多替十格格想一想。”雍正对珠锦的在意,一点都不比乾隆少,“你说的这些, 朕也都想过, 只是朕出现得突然, 又与十格格相关,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十格格在此之际降生, 岂不是上天对大清的眷顾?”
“汗阿玛所言有礼, 朕倒是从未这样想过……”乾隆若有所思。
珠锦眼睁睁看着皇玛法把事情从女性分权,转移到了封建迷信,也以最快的速度让乾隆退让了。
果然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乾隆说:“此时事关重大, 干系到十格儿的一生与大清国运, 不能草率,容朕再好好想想, 回紫禁城前, 一定会给出答复。”
“汗阿玛, 你都答应了要我和十五哥和十七哥他们一起读书, 可不能反悔。”珠锦发现这些人都很喜欢无视自己的意愿,她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