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声,鲜血喷溅。
――是江晚吟。
裴时序缓缓抬头,发觉她应当是在他刚刚勒马时捡起了他的匕首,趁着他回身一刀刺穿了他。
“你……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了自保。”
江晚吟被他一看,立马松了手。
她听闻,眼前这个人最是心狠手辣,可此刻,他看向她的目光却好似极为哀伤,仿佛有许多话想说。
这是为什么?
不可能,他是恶人,不久前他差点害得她被污被杀,差点毁了她,在他手上,更是有数不清的人命。
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这种情绪。
江晚吟双目模糊不清,试图去辨认,却看不明白。
大约是她看错了吧……
她蜷着身子往后退,退着退着,又仿佛看到他似乎在笑。
这种时候,他笑什么呢,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
明明他胸口还在不停的流血。
这个人可真是怪啊……
不知为何,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又觉得极不舒服,沾了血的双手更是发烫。
裴时序却是真心在笑。
他一手养大的,胆小的,从前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学会拿起刀来保护自己了。
她长大了这么多,他怎么能不开心?
即便她捅的人是他――
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她似乎被吓到了,看来胆子还是不够大啊。
位置也有些偏,深度也不够,还是失了准头。
裴时序颇为惋惜,试图像从前一样笑着安抚她,唇一弯,一口血却喷了出来,不得不单手往前一撑。
他猛然吐血,江晚吟裙摆沾了血,被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
正好这时,陆缙打马赶到。
江晚吟一见他,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在身后人的目眦欲裂中提着裙摆扑进了陆缙怀里。
“你终于来了!”
第49章 错认
江晚吟扑过来的那一刹, 陆缙心口被填的满满当当的。
被人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大抵便是这样的感觉。
鬓乱钗摇, 白净的脸颊上溅着血迹,双腕亦是被绳索勒出了深痕……
狼狈至此,让人不敢深想这一晚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看见这一幕时,陆缙臂上青筋暴起,落下去的手动作却极轻,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低声安抚道:
“没事了。”
江晚吟抓着他的手臂,才能确认这不是错觉。
她以为不会有人在意她了。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可是还有一个人,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连她的名声都兼顾的极好。
江晚吟想说的太多, 话涌到了唇边, 反倒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抓紧了陆缙的衣袖, 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两人相对无言, 却极有默契。
裴时序盯着眼前这一幕, 手心陡然抓紧,抓的车窗上的木刺深深嵌进了手心,扎的满手淋漓。
陆缙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侵略性的视线。
他单手握着江晚吟的肩, 以一个保护性的姿势将她护住,目光似箭的射回去。
两人目光交汇,针锋相对。
谁也不让谁,谁也不避讳。
仿佛弓着身, 蓄势待发的狼。
江晚吟夹在两道凌厉的视线之间,纵然再迟钝, 也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但她完全想不到那人会是裴时序,自然也不会想到这目光是冲着她来的。
她擦了擦眼泪,微微扯住了陆缙的衣袖:“姐夫,这人戴着面具,好像是传说中的红莲教首……”
“我知道,你退后。”陆缙握着江晚吟的肩,将她藏到他身后,“不要出来,我去去就回。”
“好。”江晚吟嗯了一声,不知为何,总觉得对面那人很危险,又对陆缙轻声道:“前面是悬崖,山路很窄,你要小心。”
裴时序一手撑着地,一手捂住心口,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汩汩的往外流。
但伤口处的疼痛远不如眼前这一幕给他的冲击千分之一。
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如今,却当着他的面扑进了旁人怀里。
钻心蚀骨,不过如此。
疼到他仿佛又回到了粉身碎骨的那一日,连呼吸都是满口的血腥气。
裴时序忽然想到了他和江晚吟的初见。
那时,他母亲去后,他卖身葬母,被林启明买了下来。
去林府的那一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马车刚刚停下,便有一个总着双丫髻,围着白狐斗篷,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噔噔的踩着雪跑出来,软软糯糯的喊了声:“舅舅!”
林启明被喊的心都化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用胡茬子亲昵的蹭她,蹭的她咯咯的笑:“这么冷的天,小阿吟怎么跑出来了?”
“我想你了,舅舅。”
那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说话温温软软的,十分招人喜爱。
她耀眼的好似冬日的暖阳,在她面前,万物都黯然失色。
彼时,裴时序还只是卖身葬母的少年,寒冬腊月里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衣,虽干净,但早已被洗的发了白,也并不合身。
少年的自尊心作祟,他伸手扯了扯短了一截的衣裳下摆,压在身侧。
小姑娘很快便注意到他了,从林启明的怀里下来朝他走来,一双水洗葡萄似的眼睛更是极为清亮,好奇的偏着头问他:“你是谁?是舅舅给我带回的哥哥吗?”
裴时序望着眼前的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一时语塞。
林启明虽同情他,但商人重利,他将他买下来一开始只打算做个伙计而已。
他更生怕他手上的冻疮吓坏了她,背着手往后躲了躲,沉默的没说话。
林启明听着江晚吟童稚之语,抚着掌笑了:“阿吟想要哥哥吗?”
“想!”小姑娘认真的点头。
“好,阿吟想要什么都可以。”林启明大笑,又转身对他道,“你要不要做我的养子?”
裴时序沉默地点了头。
自此,因为江晚吟的一句话,他从一个伙计,成为了林家的三郎。
也因为这一句话,那时,他发誓,这一辈子,无论江晚吟要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她。
哪怕她要他的命。
可他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她不要他。
尤其对方……还是那个人。
不过短短的四个月,发生了什么?
裴时序盯着陆缙,目光如炬,握着插进心口的匕首缓缓往外拔。
陆缙盯着那张银狐面具,右手按在自己身侧的配刀上,亦是随时准备抽出。
越近,更近,两人皆拔了刀,目光逼视,就在陆缙伸手即将碰到裴时序的那一刻――
忽然,贺老三一行杀了回来,跳在车厢顶上,一刀劈了过来。
“找死!”
陆缙立即挥刀一挡,刀剑相砍擦出了四溅的火花。
两人对峙的这一刻,另一人则从跳进了车厢,缰绳一勒,架着马车往前窜出几丈远。
是黄四。
紧接着,黄四立马掀帘,捂住裴时序的伤口:“教首,你怎么样?”
黄四一行本已走了,远远看到了裴时序的马往崖边来,顿时心生不好,也立马掉了头,徒步往回赶,比他稍晚了一步。
没想到就这一步,裴时序已经重伤。
此时,裴时序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再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看到了满手鲜血的江晚吟,他眼神顿时血红:“――是你做的?”
“贼娘们!”贺老三亦是看到了,与陆缙相抵的手又添了一分狠劲。
陆缙生生将他抵了回去。
然此时黄四也擂起了百斤重的禅杖,又一杖捶了下来。
刀剑相撞时发出激越的一声,陆缙双臂被震的发麻,一脚抵着身后的山石,生生的抗了下来,踩的身后的山石都生生迸开。
但以一敌二,且对方两人皆是打斗的好手,即便他再厉害也极为吃力,斧钺与刀剑相砍,砍的刀刃都卷了边,擦声极为刺耳。
此时巡检司的人因为离得远还在驾着马往这边赶,江晚吟又在他身后,他投鼠忌器,还得时时顾着她,陆缙眉间一凛,当机立断回头对江晚吟道:“你先走,去和巡检司汇合。”
“可你怎么办?”江晚吟急着问。
“我没事。”陆缙冷静地道。
面对这群亡命之徒,江晚吟知道自己再留下去只会给他添乱,她手中又无武器,只好往后退:“你千万小心。”
“想走?没那么容易。”黄四一行此刻恨极了江晚吟,哪里愿放她走,回头对贺老三吼道,“我挡着,你去抓她!”
“好!”贺老三收了刀便侧身去抓江晚吟。
“想抓她,先过我这一关。”
陆缙眼一垂,单手执剑,颇有些一夫当关的味道。
“口气这么大,那我偏要试试!”
贺老三一挑眉,挥着斧钺砍过去,但每回都被生生拦住,震的他虎口发麻。
他一落下风,黄四又立马补刀,陆缙不得不又分神去拦。
就在那一瞬间,贺老三窜了出去,一刀砍向江晚吟。
江晚吟侧身一避,躲到了悬崖边险险的避开。
与此同时,陆缙也抽出了身,贺老三被他一刀砍在肩头,生生停下了动作。
然就在她以为避开了的时候,因着晨起下雨,崖边满是碎石,她脚底踩的碎石沾了泥水,猛然一滑,不受控制的仰跌下去。
“姐夫!”江晚吟失声。
陆缙立马飞身扑过去拉住她手腕。
然为时已晚,江晚吟整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直接将他一起拖了下去。
郑巡检连忙去拽,但只拽住了陆缙的一片衣角,刺啦一声,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就一起坠下了数丈深的溪涧!
“陆大人!”他趴在崖边,惊叫道。
当听到江晚吟喊的那一声时,黄四猛然回头,顿时如晴天霹雳。
原来他一直弄错了人!
他连忙回头,望着已经晕过去的裴时序顿时觉得闯了大祸。
“教首!”黄四连忙扶住他。
但此时,巡检司的人已经追到了,黄四一行顾不得后悔,厮杀了一番趁机重重甩了一鞭子,策马带着昏迷过去裴时序离开。
巡检司连忙去追,但陆缙的命他们更担待不起,追了一段发觉无果后便立马折身。
“郑大人,陆大人掉下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有胆小的巡检使趴在崖边,望着底下瞬息即逝的溪涧吓得魂都飞了。
郑巡检亦是吓呆了,陆缙可是开国公府三代的独子,天子亲侄,他若是没了命,开国公必定饶不了他,长公主也必会扒了他的皮。
“废什么话,还不快找!这山崖不高,底下又是湖,便是坠下去,想来……想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郑巡检强撑着道。
理是这个理,但不巧今日晨起刚下了雨,又是汛期,山洪湍急,水势汹涌,等他们一行人下了山找到坠崖的地方时,没说连人,连一片衣角也找不到。
四野茫茫,只余奔腾的溪涧呼啸而过。
郑巡检一行无奈,只得快马回了国公府通禀,增派人手。
当听到陆缙坠崖的时候,长公主一个字未言,当即便晕了过去。
“平阳!”
开国公立马扶住她,用力的掐了掐她人中,又灌了一碗参汤下去,她方醒来。
然长公主一睁眼,便抓着陆骥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巡检司已经全部出动,我手底下巡防营的人也都进了山,郑巡检不是说了,那山崖不高,下面又是深湖,且二郎会水,听闻那个小娘子也是会水的,大约只是水流太急,将他们冲到别处去了,一时回不来罢了,你勿要忧心。”陆骥扶着她的肩。
“对,二郎水性极好,他的水还是我亲手教的。”长公主安慰自己,可嘴唇仍在颤抖,“可……万一呢?老爷,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他若是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不会的,二郎一向吉人自有天相,边关如此凶险他能化险为夷,何况只是山洪。”陆骥安慰她道。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亦是扪着心口:“为何一个两个,年纪轻轻的都出了事?咱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
长公主以为她口中的“年纪轻轻”说的是她的大郎,闻言愈发伤心。
陆骥却想到了三个月前另一个坠崖的儿子。
三个儿子都遭了横祸,他也不由悲从中来,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
全都一个个报应到儿子身上了?
这几日惊心动魄,江晚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先是被人追,然后落了水,坠入无边无际的湖底。
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那一刻,她被挤压到无法呼吸。
与此同时,还有说不出的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她自暴自弃的想不如就那么算了吧。
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呢?
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了,而她也不必再把无辜的人拖下深渊。
恍惚间,仿佛有人一直在将她往上托。
在她呼吸不过来的时候,给她渡气。
山洪席卷,水势浩荡,不知过了多久,水势褪去,重见天日。
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拍在了滩上,四野茫茫,月明星稀,随后又被人抱起,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去。
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是想起裴时序。
七岁那年,她贪玩落水之后,裴时序也是这么背着她,一步一步的踏着青石板路回去的。
那是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因为害怕,他背着她的每一步她都记得格外清楚。
在那之前,他们的关系还不算太亲近。
自此之后,江晚吟分外的依赖他。
尽管后来,裴时序说他当晚并没救过她。
但他们当时刚争执过,江晚吟只以为他是在说气话。
时隔数年,他的脊背还是一样的宽厚,肩膀还是一样的宽大。
他们原来一直没变过啊……
江晚吟紧紧抱着他的肩膀,仿佛回到了小时。
不知睡了多久,江晚吟混混沌沌间,忽然又意识到,不对,裴时序早就不在了。
那么救了她的,背着她一步步往外走的,又是谁?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另一张脸,一张更加凌厉且成熟的脸。
江晚吟猛地睁开眼。
陆缙也察觉到了背上的动作,脚步一顿:“你醒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尚有些没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