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回头,惊讶地开口:“七嫂, 你的腿?”
沈聆妤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右腿。微凉的风吹来, 吹动裙子拂在她的身上,向来没有知觉的右腿竟然能够感觉到凉意, 和布料擦碰的微妙的触觉。
沈聆妤曾经以为自己这条右腿要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有知觉下去,然而现在它支撑着她往前走, 支撑着她更靠近谢观。
她根本来不及高兴,也没有心思回应谢云的话, 她催惊澜扶着她, 勉力往前迈步, 走到悬崖边, 逆着凉风低头向下望去。
下方湍急的水流就像一个吞噬了谢观的深渊,甚至在勾引着沈聆妤往下跳。水流拥挤着不断往前冲去, 时不时激烈拍打着岸边。刚刚在吊桥上的打斗, 有那么多人掉下去,然而此刻往下望去,看不见任何一具尸骸,不知是沉到了水底,还是早已被冲到下游汇入江中。
惊夜再次深看了惊澜一眼, 将手里的凌鹰剑扔给她。
“惊夜!”惊澜心里咯噔一声。
惊夜没说话,转身率领凌鹰卫沿着陡峭的悬崖飞快向下掠去。
惊夜自小便是谢观的影子。就像小时候被谢观的父亲选中时,立下的誓言——永远将谢观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同生同死。
谷间山风呼啸, 下方水声越来越嘈杂,在耳畔轰隆隆作响。纵再如何身手了得, 所有跟在惊夜身后的凌鹰卫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一个十足命丧于此。
那边禁军首领伸长了脖子往下望去,高度让他打了个哆嗦。可是凌鹰卫已经下去救驾了,他纵使觉得凶险,也得派人下去搭救。
近两个时辰过去了,天边的日头逐渐西移,半藏于绵连不绝的群峦之后。今日本来就有些冷,没了日光的照耀,从山谷间打着旋儿吹来的风,更是寒气逼人。
沈聆妤坐在悬崖边,凝望着前方。
惊澜将披风裹在沈聆妤的身上,说:“娘娘回马车等着吧?也让太医看看您的腿?”
两个时辰的枯等,一次次看着搜寻的禁军空手而归,一次次又一次次地失望,沈聆妤心里除了最初的惊恐,此刻一半担忧一半气恨。
可气恨抵不过担忧。
沈聆妤轻轻摇头,她问:“你担心惊夜吗?”
惊澜望着被风吹得不停摇晃的吊桥,声音有些沉闷:“习惯了,当暗卫嘛,他的日子一直都不安稳。”
沈聆妤转过脸望向惊澜云淡风轻的面容。
惊澜对沈聆妤笑笑,说:“跟他好的时候就知道他能活多久全看运气。嗐,活在当下嘛。”
惊澜说得轻松,可是沈聆妤看见她笑着说话时,眉头是皱着的。
那么她呢?
沈聆妤望着吊桥之下的水流,她忍不住去想若这一次谢观不能回来了呢……
寒风呼啸着,下方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勾引着沈聆妤跳下去。深渊慢慢扭曲成一张人脸,诡异笑着对她说:跳下来就能立刻与谢观团聚了……
最后一抹落日余晖将要散尽时,谢观回来了。
谢观在水中找那只玉盒找了很久,一直追找到下游,又从下游上了岸,再往回走。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袍如今湿淋淋挂在身上,手臂上的衣袖也被冲烂划破。他右手扶着左小臂,左小臂在暗礁的撞击下骨折断裂,呈现诡异的形态。
“陛下!”第一个看见谢观的禁军立刻提声高呼。
沈聆妤遥遥望着暮色里归来的谢观,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急急朝着他奔去。
可是她只是朝着谢观小跑了几步,又生生顿住脚步,皱着眉立在原地盯着谢观。
等在这里的众人,看见谢观回来皆是不敢置信,又是一阵狂喜。
谢云也得到消息,从马车里跳下来。
禁军首领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恭贺:“谢天谢地陛下平安回来了!陛下实乃真龙天子啊……”
——这样还能活着回来。
身边的人接话,一阵喜气洋洋。
可是谢观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更是一句马屁也没听进去。他远远望着沈聆妤,还陷在沈聆妤的右腿能走路的震惊里。他没看错吧?他刚刚是不是看见沈聆妤朝着他奔跑了几步?
谢观迫不及待地直接将挡在身前的禁军首领推开,朝沈聆妤大步走去。他立在沈聆妤面前,笑及眼底,高兴得手舞足蹈:“你的腿有知觉了?”
沈聆妤咬唇沉默,盯着谢观脸上的灿烂笑容,死死憋着眼睛里的湿意。
谢观没有注意沈聆妤的表情,他低着头望着沈聆妤的右腿,兴奋地说:“你再走一走,走给我看看!”
惊澜伸长了脖子张望了一阵,快步奔向跟在谢观身后的凌鹰卫,低声寻:“惊夜呢?”
被问的凌鹰卫擦去脸上的水,摇头说不知道。
谢云也迎上来,虽看见了谢观左臂上明显的伤,可还是长舒了一口气,道:“七哥没事就好,七嫂也……”
清脆的一道巴掌声,令谢云没说完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周围人的喜笑也都瞬间消了声,周围一片死寂,唯寒风在呼啸。
谢观保持着被打偏脸的姿势,没动。
沈聆妤盈在眼眶里的泪滚落下来,她放下发抖的手,哭着说:“谢观,一次又一次!你是不是从来不会在意身边人?你就这么一跳,多少人因为你发疯而涉险!”
“你怎么可以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笑嘻嘻的样子?你在消耗谁的担心?”
“谢观,你脑子就是有病!无药可救了!喜欢上你这样的人,我更是脑子有病!病得不轻!”
“你回来做什么呢?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才好!我一并跟着跳下去!都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不用受你这样三番五次的折磨!”
向来威风凛凛杀人不眨眼的帝王,保持着被打偏了脸的姿势,默立着听皇后的责骂训斥。
周围的人群面部表情逐渐变得惊悚,生怕谢观发怒,所有人都要葬在此地……
好半晌,谢观才有动作。他抬手,用指腹在沈聆妤打过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所有人胆战心惊地盯着谢观的动作,似乎都在担心他下一刻就要大开杀戒……
唯沈聆妤不惧,气恨让她恨不得再打他两巴掌!
谢观朝沈聆妤迈出一步,抬起右手揽住沈聆妤的腰身,将她往怀里带。
“皇后说得是。”谢观安抚般轻轻在沈聆妤的后脊拍了拍。
周围的人群皆竖起耳朵来。
沈聆妤的气恨没有消,生气地侧转过身,去避他的手。谢观没有松手,撑着沈聆妤的后腰。他俯下身来,凑近沈聆妤的耳畔,压低声音:“回去再打行不行?”
沈聆妤冷着脸不吭声。
谢观再压低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哄:“这么多人,给我留点面子啊,祖宗。”
沈聆妤眼睫颤了颤,眸色微变。她好像才反应过来天地之间并非只她和谢观两个人。
好,给他留点面子。
沈聆妤抬眸瞪了谢观一眼,不骂了,也不打了,转身朝着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背影,视线下移望着她的右腿。她的右腿明显还有些笨拙,走路的时候尚有些跛,可是只要有了知觉,她的右腿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谢观望着沈聆妤气恼的背影,扯起一侧唇角,笑了。
幸好周围的人吓破了胆,这个时候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谁也不敢抬头乱看。若是他们看见谢观的笑容,恐怕只会觉得更加诡异。
谢观跟上去,在沈聆妤登上马车之后,随后登车。他望向沈聆妤,见她坐在长凳角落,将脸转到一边去正在擦眼泪。
谢观刚坐下,谢云便让太医从丹娘的马车下来,赶过来给谢观处理伤处。
谢观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擦伤,都不算严重,最严重的是骨折的左臂。太医目睹了刚刚帝王被打巴掌责骂的场景,如今给谢观处理伤处,那叫一个战战兢兢。
谢观掀起眼皮,瞥向太医,问:“处理完了?”
“是。”太医小心翼翼回话。
“那还不快滚下去?”谢观冷声。
“是是是……”太医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下去的时候因为腿软,一脚踩空,跌了个跟头。他赶紧爬起来,快步走远。谢观阴寒的声线还在他耳畔,太医忍不住想马车里只有帝后了,陛下该不会要开始杀皇后了吧?
说起来,他入太医院不久,他入太医院之前曾听说陛下有着砍下脑袋用骷髅头雕灯座的癖好。可他自入了太医院还没见过。此刻陛下在马车里该不会已经开始雕了吧?
马车里,谢观起身,挪坐到沈聆妤所在的长凳,紧挨着她。
他歪着头,将头枕在沈聆妤的肩上,说:“胳膊好疼。”
沈聆妤真想继续狠心不理他。可她还是转过脸望过来,瞥了一眼他的小臂,将搭放在一旁的薄毯,气恼地往谢观身上扔去。
——他身上湿透了,今日这般冷,再吹凉风染了风寒可要雪上加霜了。
谢观左臂动不了,右手扯着薄毯动作缓慢地将其展开让身上裹。沈聆妤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慢吞吞的动作,嗔哼了一声,气恼地夺了他折弄半天的薄毯,裹在他身上。
忽然对上谢观的目光,发现他在笑,沈聆妤气得将毯子往上扯,将谢观的头脸也包进去。
谢观头脸被蒙住,视线一片黑暗。他在薄毯里开心地笑。
打是亲骂是爱,他的呆呆好喜欢他,他好高兴。
沈聆妤掀开窗口的垂帘,下令启程回京。
太医眨巴着眼睛望着她,惊奇她居然还活着!
车队动身启程回京,惊澜却逆着方向,沿着悬崖边,朝着下游走去。一路上,她陆续看见回来的凌鹰卫。天色已黑,她睁大了眼睛,去分辨这些人影,可每一次都是失望。
“这里。”
忽然听见惊夜的声音,惊澜眼睛一红,急忙侧转过身去。望见惊夜,她快步奔过去,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有些事早就有心理准备,都是活在刀尖上的人,可每一次都还是会为他而担心。
惊夜轻轻拍了拍惊澜的手臂,又低下头来,将一个极轻的吻落在惊澜轻颤的肩头。
这里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路程,最快也要近天亮才能回宫。漫漫长夜,谢观几次和沈聆妤说话,沈聆妤都没有理他,后来谢观身上有些乏,躺在长凳上睡着了。
裹在他头脸上的薄毯随着马车的颠簸散开,露出他的脸。
沈聆妤垂眼望着谢观好一会儿,伸手将薄毯拉开一些,再拿了巾帕,去擦谢观的湿发。
他身上湿透了,衣裳还可以回宫再换,可湿着头发睡觉是会头疼的。她擦得小心翼翼又十分仔细。本是不想吵醒他,可是谢观还是醒了,他睁着眼睛,安静地望着沈聆妤。
车厢内的壁灯散发的柔光将沈聆妤的眉眼照得温柔无边。
沈聆妤发现他醒了,望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继续沉默地给他擦头发。
谢观开口:“我身上乏,没力气坐起身。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止痛?”
沈聆妤垂着眼睛不去看他,闷声问:“什么事?”
“弯下腰。”谢观微顿,“然后凑过来亲我。”
沈聆妤给谢观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她将那方潮湿的巾帕展开,直接扔盖在谢观的脸上,然后她转过身去,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看也不看他一眼。
谢观拿开盖在脸上的巾帕,放在鼻前闻了闻。打湿的巾帕上,并没有太多沈聆妤身上的味道,有点可惜。
黎明时分,车队赶回京城,抵达宫门前。
谢观直接让谢云跟着进宫、住进宫中。丹娘自然在谢云身边。丹娘一直昏迷着,始终没有醒过来。更多的太医从太医院赶进宫中,一部分去给谢观重新仔细处理伤处,一部分去给丹娘续命。
因为丹娘有孕,很多药用不了,只能采取最保守的治疗方法尽量长时间地续命,待胎儿再大一些,先催生,将孩子生下来,再对丹娘用别的药。
当然,续命保胎只是暂时的,是在丹娘的身体能够承受的情况之下。谢云叮嘱,若丹娘情况恶化,不必保胎,先保她的性命。
自回了宫,沈聆妤没有跟谢观回乾霄殿,而是赌气地回了坤云宫。
谢观知道沈聆妤生气,这个时候去找她,只能让她更生气。更何况他现在全身湿透一身狼狈,样子实在是太丑了。若这个样子去找沈聆妤,实在难看。
而且她的右腿有了知觉,他也不必担心她行动不便了。
谢观指了两个太医去坤云宫,给沈聆妤看看右腿。
而他则是先洗了个澡,洗去一身的脏污,再让太医重新包扎了左臂。做完这些,时辰已不早。谢观没什么时间休息,匆匆去上早朝。
他离京太久,有太多朝政等着他处理。更何况眼下还要抓捕赵睿的残部、解决巫族。
等谢观下了朝,已经快晌午。
他没有回乾霄宫,而是直接去坤云宫,重要的朝政处理完,他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来找沈聆妤说话。
可是他刚走到坤云宫,小鞋子向他禀告沈聆妤出宫了。
谢观的脸色一瞬间冷下去,问:“谁准她出宫的?”
小鞋子吓了一跳,双肩一哆嗦,立刻跪下了。谢观的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啊!陛下待皇后这样好,有时候皇后娘娘也能代替陛下下令,皇后娘娘想要做任何事,陛下都允。甚至……皇后娘娘打陛下巴掌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