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从小一直被放弃的人,丹娘从未想过在这危险时刻,谢云会救她。
从未想过。
她目光复杂地遥遥望着谢云,心口一瞬间涌上煎熬的热流。她自小被父母因为要养弟弟而放弃,辗转被信任的“姐姐”因为要哄情郎放弃……一次又一次,她在年幼时经历过太多。从未有人救过她。她慢慢懂得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赚去争。
她自私又心狠,因为她从不信任不依靠任何人,在她眼中这世间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丹娘从不觉得自己可怜,此刻生死关头,却因为谢云的搭救,突然觉得这短暂的二十七年人生也是有些可怜。
当丹娘心里翻滚的热流涌上来,变成眼泪的时候,她远远望着谢云,嫣然一笑。
黑袍子男人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道银光,他并不知道丹娘一个孕妇身上会有暗器,他下意识地向一侧避开。
然而从丹娘袖中弹出的小刀并非朝着黑袍子男人刺去,而是刺进她自己的心口。
“丹娘!”谢云睁大了眼睛,心口一阵剧痛,呼吸仿佛在一瞬间停止。
丹娘微笑着,平静地说:“我丹娘平生最恨要挟。”
她握紧刀柄,将刀刃一寸一寸刺进心脏。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刺伤这个巫族人,唯有自尽,唯有让自己不再成为诱饵。
黑袍子显然没料到丹娘会如此,他瞥一眼刀刃正刺进她的心口,活命的可能性极小。没有人质在手,此刻的他突然就变得危险。他松开丹娘,转身逃窜。
“追!”惊澜下令两个凌鹰卫去追捕,又给他们使眼色,让他们不要深追,若追不到及时赶回来。
丹娘跌躺在地上,上半身疼得抽搐,鲜血从伤口周围涌出来,不过是片刻之间染红了她杏色的衣衫。
谢云跳下马车,奔过来的途中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他什么都顾不上,急急奔到丹娘身边。他单膝跪在丹娘身边,将她扶起来靠着他的腿,抖着手去捂丹娘伤口周围往外涌的鲜血。
“为什么要这样做?丹娘,你是不是在惩罚我?”谢云的眼泪掉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沉甸甸地落在丹娘的身上,和她的鲜血融成一体。
丹娘释然地微笑着,轻声说:“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固执又自傲,讨厌被当诱饵、当人质。”
她语气轻松,可是说得很慢。唯有这般慢的语速,才能尽量她让声音平稳。
她看着谢云痛苦落泪的样子,柔笑着安慰:“别哭了,我不值得。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女郎,也会有更端正的女郎给你孕育子嗣。”
谢云摇头,痛得胸腹间一阵翻滚的腥甜。
丹娘用力咽下涌进口中的鲜血,继续勉力平静地说:“一场不合时宜的风月很快就会忘记了。允澈,你只是被我下药哄骗了,被我哄得神志不清了。我哄男人最有本事了……你、你……会忘记那一段岔路,你会重新开始的……”
谢云摇头的动作又带下泪来。
“我知道你下了催情散……”谢云哽声,“我自小吃过太多药,催情散对我没有用。是我卑劣是我虚伪,用催情散掩盖情不自禁。是我自私是我胆小,不敢承认,看着你自责……”
“这样啊……”丹娘的声音越来越轻。心口最后一口气就这么释然了。她想抬手摸摸谢云的脸、去给他擦眼泪,可是她的手上全是血,怕弄脏了他的脸,又没有力气。
她没有抬手去摸谢云的脸,而是颤着手,将手搭在自己的孕肚上。
她以前很不喜欢小孩子,认为小孩子只会影响她的生意,一点利处也没有。之后她选择生下这个孩子是为了谢云。
后来她感受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一天天有了变化,慢慢开始期待。
还不到七个月,剖出能活吗?
第102章
沈聆妤急声催惊澜:“快, 快将人扶上车!这里危险,不能久留。再派一个人回去带个太医快马加鞭追过来!”
惊澜有些犹豫,从雅苑出来时, 只十几个人护送, 刚派了两个人去追巫族的黑袍人,这又要派一个人回去接太医?不过惊澜的迟疑只是一瞬, 毕竟人命关天。
谢云抱着丹娘登上马车时,沈聆妤已经从药匣里翻出了止血药。
——收拾行囊打算离开雅苑的时候, 沈聆妤特意吩咐带着药匣。
沈聆妤望一眼丹娘的神色,见其气息微弱, 眸色也有些涣散。她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口上却急急说:“小心别碰到刀, 把她的衣襟扯开!”
谢云点头, 去撕解丹娘的衣襟。他这才看见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眼下危急关头方寸大乱是大忌,谢云深吸一口气, 让自己冷静下来。
沈聆妤将止血散洒在丹娘伤口周围, 撒了厚厚一层。白色的药粉落在她的伤口周围,立刻被汩汩鲜血浸透,看得沈聆妤心里犯怵。再望一眼丹娘明显的孕肚,沈聆妤的手也变得有些抖颤。
谢云看出来了。
“我来。”他从沈聆妤手里拿走止血散,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全倒在丹娘的伤口周围。
沈聆妤侧转过身去, 拿着吸水性极好的纱布小心翼翼去吸丹娘伤口周围的鲜血,鲜血很快将纱布染透。沈聆妤只好不停地换纱布。
丹娘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也空洞。
马车不能长时间停留在这里,继续前行。侍卫回去接太医, 纵快马加鞭也不可能很快赶过来。
给丹娘用过止血散,可太医没赶过来,沈聆妤和谢云并不敢轻易将丹娘心口的刀拔出来。若一个操作不当,再有用的止血散也止不住鲜血。
谢云低着头,双手捧着丹娘的手,将她的手抵在他的眉心。
沈聆妤望了一眼谢云,再望向丹娘,心中很是不安。丹娘的情况实在是不妙。
就在沈聆妤以为丹娘已经陷入昏迷时,丹娘忽然大口喘了两口气。连涣散的瞳仁也微微有了光泽。
“怎么了?是疼是不是?还是喘不过气?”谢云握紧她的手。
丹娘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用力反握住谢云的手,又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孕肚上。她张着嘴用力地呼吸,好像想说什么。
“你别急,太医很快就会赶过来了!”沈聆妤说。她有些担心丹娘力气耗尽。
“你想说什么?”谢云俯下身去。
“刀……刀……”丹娘蚊声。
“什么刀?是不是伤口很疼?”谢云哽声问。
丹娘用尽力气去握谢云的手贴在她的肚子上,继续艰难吐字:“切、切开……”
沈聆妤一下子明白了丹娘的意思,脸色微变。
谢云反应了一下才弄明白丹娘的意思,他握着丹娘的手举例地抖了一下。
她要他拿刀剖开她的肚子,取出腹中的孩子。
“不可能!丹娘,不可能!”
“试、试试……”眼泪从丹娘的眼角滚落,散于散乱的鬓发里。
沈聆妤不忍看,将脸转到一边去。
痛彻心扉引了谢云的旧疾,他弓身剧烈地咳,猩红血迹染上了他的唇。
沈聆妤红着眼睛劝丹娘:“孩子还太小了。就算你想……也很难活下来。我们再等等太医过来好不好?”
谢云艰难压下胸腹间的搅痛,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来,近距离地凝望着丹娘的眼睛。
“丹娘,如果你死了,我们的孩子活不下来。”
“我这条性命是你一次次救下。如果你死了,我便把命赔给你。”
谢云望见丹娘眼底的情绪波动,他继续凝望着她说:“不要威胁我。没有用。我谢云这一生循规蹈矩,遵孝守仪以君子之风自恪。今日便不管不顾一回,若你胆敢就这么撒手而去,我会带你回云梦巷,回我们的家。起一把火,抱着你一同烧成灰烬。”
谢云唇上沾着血,血珠儿沉甸甸坠落,落在丹娘的脸上。
丹娘突然觉得被他的血,灼疼了。
马车突然一阵颠簸,隐约可以听见杂乱的马蹄声。是太医赶过来了吗?可沈聆妤很快反应过来太医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皇后娘娘和八殿下当心,追兵追过来了!”惊澜在外面说。
眼看着前面的官路越来越宽敞,马车驶过去,恐怕要成活耙子,惊澜令车夫转方向,从另外一条山路往前走。
于山路赶路,马车顿时要颠簸起来。
这对丹娘的伤势可不是好事,若她心口的刀颠晃刺到更深处是极不妙的情况。谢云紧紧抱着丹娘,还是不能避免颠簸。
沈聆妤咬了咬牙,说:“这么颠簸,不能等太医了,现在就把刀拔出来!”
谢云也知道沈聆妤说得有道理,可这实在是凶险之事,丹娘如今还吊着一口气,若拔刀时一个操作不当,极可能立刻毙命。
又是一阵颠簸,沈聆妤扶了一下车壁才坐稳。她催:“不能耽搁了!”
谢云点头:“七嫂,你将纱布浸够止血散,我拔刀之后立刻来堵伤口。”
沈聆妤说好。
谢云深吸了一口气,深看了丹娘一眼,伸手要去拔刀。
可是他的手在抖。越是面对在意的人,越是难以冷静。
沈聆妤瞧见了,将手里的纱布递给谢云。
“我来!你比我有力气,能更好抱住她!”
沈聆妤用力地咬了下唇,给自己些勇气。她也很害怕,怕自己拔刀的刹那,丹娘就这么死在她眼前……
丹娘张了张嘴,有话要说。
沈聆妤附耳凑过去,听丹娘虚弱地说:“生死在天……”
沈聆妤知道丹娘是希望她不要有压力。命悬一线之间,丹娘还顾虑着别人的心情,沈聆妤也莫名心口微松。她很快平复好快速的心跳,伸手握住刀柄。
要快,手不能抖。
沈聆妤咬着下唇,用力一拔。谢云配合地立刻将沾药的纱布紧紧压在丹娘的伤口。
沈聆妤的手这才开始抖,手中的小刀握不住掉到地上。心口一阵疯狂地跳动,她看向丹娘伤口处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呆了一息,立刻回神,继续去拿新的纱布、撒止血散……
谢云和沈聆妤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地给丹娘止血、换纱布。过去了很久,鲜血染红纱布的速度逐渐慢下去。
可是丹娘闭着眼睛,彻底昏迷了过去。
沈聆妤惧然地咽了口唾沫,她屏息,小心翼翼地抬手,将食指放在丹娘的鼻子下面去探鼻息。
知道丹娘还活着的那一刻,沈聆妤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哽咽着,对谢云说也是自言自语:“她一定能活下来……”
谢云没说话,他抱着丹娘,脸色苍白目光沉静地凝望着她,一瞬也不肯将目光移开。
马车继续朝着回京的方向走,又过去一阵子,沈聆妤听见了水声。她掀开车窗旁的垂帘一角往外望去,远远看见前方的吊桥。
“到了哪里?”沈聆妤询问。
惊澜在前面回答:“九曲谷。”
她又补充:“前面的九曲谷位于两处断崖中间,靠一条长长的索道吊桥相同,下面河水湍急暗礁嶙峋是凶险之地。我们要尽快通过。”
沈聆妤听着嘈杂的水声,仿佛鬼哭狼嚎一般,心中渐渐不安。
不多时,马车踏上吊桥。吊桥很长,悬在两座断崖之间,随着山谷间的风,晃来晃去。马车前面的骏马不安地嘶鸣了两声。
谢云抱紧昏迷的丹娘。沈聆妤用力一手扶着车壁一手压着所坐的长凳,让自己坐得更稳一些。
马车通过吊桥一半的时候,刺客迎面而来,再回头一看后面也是追上来的刺客。
惊澜本能地用洞湘家乡话骂了句脏话,她在马车前板上站起身来,握紧手中的弯刀。
沈聆妤坐在马车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感觉马车的摇晃越来越严重,刀剑相交之声亦是刺耳得令人畏惧。
她望着谢云和丹娘,开始犹豫要不要主动去当人质。
一支长剑突然刺透车壁刺进来,谢云用力一推,将沈聆妤推开,长剑横在两个人中间。
不过这支剑还没有刺得太深,刺客已经被惊澜一角踢开。
沈聆妤跌坐在地,看着那柄森寒的剑刃,心口怦怦跳着。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腿,说:“要不然……”
“不行。”谢云直接拒绝。
谢云再看了一眼丹娘,将她放平在车厢地面上,又弯腰将沈聆妤扶坐起来,他郑重说:“七嫂,若我不能活着回来,若……若她醒过来了,还请帮忙开导照拂一二。”
谢云走出车厢。
上京人都说谢家九郎文武全能除了病秧子谢八郎,可生在世代武将的家族,纵谢云病弱,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
谢云捡起地上的剑,握紧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