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闭着眼,气息微弱,好像轻轻扼住他的脖子,就能将他扼死。
突然,头顶几只蝙蝠嘶嘶叫着飞过,前方现出几个熟悉的身影来。是南秧娘、阿陶和龙嫣。
三人跑了过来。
“龙嫣你这蝙蝠竟这般管用,”南秧娘说,“当真把人找着。”
三人围到叶寒川身边,见他全身鲜血,个个花容失色。南秧娘伸手探他的鼻息。
“他没死。”千娆说,“都是别人的血。”
南秧娘替叶寒川诊了脉,恨恨道:“我就说燕安庄园是个陷阱!虽没受外伤,内伤极重!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逃?千娆心里苦笑。“你们很快就会听说了,”她说,“到时,不用怀疑有任何添油加醋。”
南秧娘听她语音变了,问:“你的七锦魔蕈解了?那叶寒川他……”
“他的那支魔蕈已经被我丢了。”
“什么?”南秧娘心里一凉,“黄色子株也丢了?”
“丢了。”
“丢哪儿了?”
“燕安庄园。”
“你……”南秧娘气恼至极,但看着千娆的凄楚模样,她勉强按耐。这时,她注意到千娆脖子里的蓄真眼不见踪影,心中更凉,又问:“他的蓄真眼呢?你为什么没戴着?”
“也丢了。”
“你是不是成心的?”南秧娘气极,再也按耐不住,直接伸手在千娆身上乱搜。千娆一动不动,由着她搜。
本该在此时出言指责的龙嫣,这时却一句话也不说。
“唉!”阿陶打圆场说,“鬼门关里逃出来,不死也脱层皮嘛,我们先别说这么多了,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们先上路罢。”
南秧娘这才恨恨地罢手。几人将叶寒川抬到路边,山路上停着一辆马车。几人又将叶寒川拖进车里。千娆就站在一旁看着。
“你还杵着干嘛?”南秧娘气喘吁吁地说。
千娆想了想,也坐进了马车。
几人当即往临水镇去。南秧娘一边赶着车,一边嘴里不停地咒骂,骂天,骂地,骂叶寒川。
“不知死活的东西。”她说。
“这畜生的伤一辈子也好不了了。”她骂。
“我看他这回,还撑不撑得下来。”她心烦意乱。
“公子不会有事。”龙嫣紧抿着唇,执拗地说。南秧娘便消停一会儿。
几人怕被武林中人察觉形迹,白天不敢在人多的城镇打尖停留,晚上不敢在客店投宿。几人轮流赶车,马不停蹄地往临水镇赶。
一日接着一日,叶寒川昏睡着。他偶尔浑浑噩噩地醒来,就搜寻千娆的身影。千娆总是别着脸不看他。
他一直不见好,开始咳起来,一阵阵无力的咳嗽声充斥在马车里。过几日,他咯出血来,一口一口鲜血染红他苍白的唇。
“你就算不对他说句好话,”南秧娘说,“能不能至少别拿这副嘴脸对着他?没看见他一天天的恶化吗?你就不怕他死了?”
死?千娆似乎已对这个字眼麻木,就像叶寒川说过的,他若真这么容易死,早就尸骨无存了。
看千娆无动于衷,南秧娘接着说:“我跟你说,他受了很重的内伤,我就没见过活人能受这么重的内伤。你别以为他有无极丹就不会死,无极丹也有枯竭的一天。叶寒川死了你也不管?”
“每个人都要死的。”千娆说,“他已算多活了。”
“你……”南秧娘气极,却又无计可施,恨恨说,“真不知叶寒川上辈子做了什么,这辈子怎么就摊上你了!”
一日,将近岿山,叶寒川咳得停不下来,好像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龙嫣噙着泪一遍遍抚着他的背,想拿水给他喝,偏偏水已经喝完。
南秧娘只得在一家茶铺前停了马车,跟店家要了水。叶寒川喝了,才稍稍好些。
“丫头大夫,”铺子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从哪里拉了个病痨子来?”
千娆撩开车帷一角看去,原来是姬桑正在茶铺里歇息,她脚边放着一个竹篮,竹篮上妥帖地盖着一块薄布,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她独自一人,身边却不见姜榆。
奇怪,千娆想,他们无故不辞而别,这姬桑怎么在这里出现?那姜榆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和姬桑在一起?那个九灵又哪去了?
南秧娘知道这姬桑不怀好意,并不搭理她,想赶紧驾车走路。但姬桑拦在了马车前。
“你这小丫头大夫真是乱来,”她说,“人都咳成这样了,还不让人歇歇,车里这样颠簸,可要了这病痨子的命!”
她说着就要来拉车帷,一边嘴里说:“还是让我来看看。”
“老太婆,”南秧娘拦到她身前,“自己半截身子入了土,还要来管老娘的闲事,还不走开!”
阿陶也钻出车去,挡在车帷前。
“怎么,”姬桑皱巴巴的脸上现出怀疑神色,“你们在车上藏了谁?”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若被这姬桑发现马车里的人是叶寒川,但凡她透出去半点风声,叶寒川就再也无处遁形。
偏偏这时,叶寒川又咳起来,夹着□□的低咳声几乎使他的语音暴露无遗。
千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叶寒川本就咳喘不畅,一被捂住嘴几乎窒息,一张惨白的脸顿时涨得发紫。
他迷迷糊糊地想要逃开捂上来的手,但千娆捂住不放。一旁的龙嫣看得痛彻心扉,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老太婆,”南秧娘扯开马缰绳,“少跟这儿嗦,再不走开,仔细你的脆骨头!”
姬桑毕竟年老力衰,看对方年轻气盛又人多势众,识趣地退了开去。南秧娘一撒缰绳,马车走动起来。
龙嫣赶紧掰开千娆的手,叶寒川总算透了口气,咳得愈发厉害了。
这时,千娆隐约听到车外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她撩开窗帘看出去,依稀觉得这声啼哭是从姬桑的那个竹篮里传出,但马车渐驶渐远,实在听不真切。
这般日夜兼程,总算到了临水镇。南秧娘将叶寒川藏到她那个偏僻的别院里,教龙嫣贴身伺候,又教阿陶每日送来汤药。而千娆,也在这别院住下。
不只是内伤,金眼的巨大消耗似乎也耗尽了叶寒川仅剩的元气,整整一个多月,他都半昏半醒的。幸得南秧娘几人不离不弃地贴心照料,他才渐渐好转,终于有一日,他睁眼醒来,恢复了神志。
又一段时日,才能连贯地说一些句子。
娘亲的头颅已在回燕楼的大火中焚毁,千娆再也了无牵挂。她趁龙嫣去厨房做饭,走进叶寒川的房间。她刚迈进房门,想了一想,又退出去,到龙嫣的房里拿了一把剪子。
剪子就放在桌上的一个线篓里,边上还放着一件正在缝制的衣裳,男子衣裳。――真是极好的兴致。
千娆拿了剪刀,仍来到叶寒川的房间。她关上门,栓上栓,栓上窗户,又将房中的桌子抵在门后。
她做完这些,回过身,只见叶寒川正静静地看着她。
“你来了,阿娆。”他声音虚弱。
“你起来。”千娆说。
叶寒川勉力坐起身,下了床,扶着床棱站住。他吃力地喘着气,温顺地将千娆望着,好像一只新生的羔羊。
但千娆知道,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恶魔。
他看了眼千娆手中的剪刀,静静等着。
千娆忽然将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一滴鲜血瞬间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淌了下来。她已经厌倦了与叶寒川的那些纠缠,她只想要一个明了的回答。阿陶教过她的方法,她到底用上了,只是曾经的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能这般决绝。
“阿娆……”叶寒川的胸膛明显起伏起来,“你做什么?”他想要走过来,但光是站着就已用光他所有力气。
“我哥,怎么死的?”千娆缓缓说。锐器扎进咽喉皮肤的疼痛使她本能地无法用力说话。
“你先放下……”
但千娆用力顶住剪刀一点点扎进去,刀刃比她想象中钝。
“是我……”叶寒川终于说,“是我。”
第75章 真相
千娆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答案本就明显而简单,而她,竟纠结至今,多少可笑!
她的双臂颓然落下,剪刀朝向了叶寒川。
叶寒川再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千娆一步步朝他走近:“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不该死吗?”叶寒川一字一顿地说,“这些年,他杀戮无数,毫无悔意,若非南宫珉儿相护,我早杀了他……”
千娆将剪刀抵在了他的咽喉,咬牙说:“你杀的人就不多吗?你也该死。”
“我死不足惜,”他望着千娆的那双眼那样温顺,“阿娆,原谅我……来生再嫁我吧……”
“啊!”千娆疯狂尖叫着,用力将手中的剪刀送了出去。叶寒川吐出一口鲜血,阖上眼,失去了意识。
但千娆清楚地知道自己扎偏了,剪刀实在太钝,她拔出剪刀。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龙嫣的声音传了进来:“里面在做什么?公子你还好吗?”
千娆不管她,颤抖着手想要扎第二刀。
龙嫣从门缝里望见,不由惊恐万状,尖叫道:“叶千娆,你不要碰他!他为了你已经伤重至此,你还要亲手杀他吗?”
亲手杀他又怎样?此生已破败如此,这般了结反是解脱,来生,就又能见到他了吧……
“你住手!”门外的龙嫣这时哭叫起来,“叶云泽的死与公子无关,砍下他头颅的人,是我!”
千娆如梦忽醒。她收回手,移开抵着房门的桌子,拔出门栓。龙嫣冲撞进来,她一下子扑到叶寒川身上。感受到叶寒川微弱的气息,她像委屈至极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千娆揪住她的衣襟,目眦尽裂:“是你?”
龙嫣的一双泪眼瞪着千娆,她咬牙说:“你想知道真相,我告诉你!根本没有人杀叶云泽,叶云泽是自杀身死!他的头颅……是被我砍下,放在公子房中。”
千娆不解,犹问:“是你杀了他?”
“不是我杀他,”龙嫣恶狠狠地说,“叶云泽武功奇高,又狡猾无比,我如何杀得了他?是他失去妻儿之后亦无生念,自杀死了!他机关算尽,那天夜晚,他来找我,将我带到你们屋后的山谷,要我在他死后砍下他的头颅,嫁祸公子。”
千娆摇着头:“不会的,哥哥不会抛下我。”
“不会?”龙嫣讥讽道,“那晚,他虽还活着,但已是个行尸走肉,再也了无生趣。是他打开他房里的秘道,将我引到屋后的山谷,选在那棵合欢树下,那条溪水旁,那里是他和妻子定下终身的地方。合欢树上还刻着他们的名字――叶云泽、南宫珉儿。你可曾看见?他说服我拿他的头颅嫁祸公子,就在那棵树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血溅了我满身,我还在那溪水里清洗身上的血迹!我将他的头颅带到这里,放在公子房中……”
“我不信,”千娆打断她,“我不信的……我哥最疼我,不会抛下我的……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恨你!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受公子这般爱护?”龙嫣声色俱厉,“那天,你我同被挟持的那天,我就在那林子里看着。舍蜥以我的性命相挟,是你拖住公子,是你阻止他救我。那个时候,舍蜥已经设下机关,一个时辰内无人解救,我受木刺穿心而死!――我的死若能换得公子平安,又有何不可?但我多想看到公子对我也能有一丝顾念……但你拦住他,而公子……”龙嫣说着,眼中流露出绝望,“而公子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千娆忆起当时情景,当时龙嫣果然就在近旁。她万万不曾想到,自己一个无意的举动,在龙嫣眼中,竟能那般丰富而充满恶意。
“当时的情景,”千娆低声说,“如何还能救得下你?”
“你休狡辩,”龙嫣厉声道,“如果你我换过来,如果当时在公子身边的人是我,下落不明的人是你,公子他会怎么做?”
千娆心下一痛,无言以对。
“那一个时辰,真是非常地漫长而可怕。”龙嫣直直地向前望着,带着哭腔说,“我想公子已经放弃我了,他能保住叶千娆一个就够了,我就去死了吧。可是我不服!你叶千娆算什么?你凭什么?你不配!”
千娆望着她那张因忿恨与悲痛而扭曲的脸,真是无力辩白。她早知龙嫣不喜欢她,讨厌她,仇视她,她一向不在乎,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仇视,能演变至此。
人心,真是再一次使她大开眼界。
“结果,”龙嫣接着说,“是叶云泽救了我。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诡秘又险诈的人,他看出我对公子的心思,他也早知公子对你的心思。他能言善道,对我说了很多话,他也不想看到你们在一起。他把这个意愿传达给我,还与我约定了碰头的讯号,我一直记在心里。
“那天夜里,他发出讯号找我。他说他的妻子已死,孩子也没了,他生无可恋,已不能再活了。他说他有办法,能使你离开公子,今生今世都不再有回旋的余地,只要我做一件事情……”
“不,”千娆惊恐地再次打断她,“你不要再说了。”
龙嫣呵呵呵地笑出声来,但若说是笑,却又更像是哭,她说:“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这就是真相。叶云泽,他生无可恋,抛下你自杀死了。可他又不肯安静地去死,他教我用他的头颅嫁祸公子,他要使你仇恨公子,利用你报复公子!呵呵呵,真是绝妙。公子早在你找出那颗头颅的那一刻,就已识破。虽然识破,但他明白,你若知道真相,只会更痛苦。所以他情愿你恨他,情愿你将他当作凶手,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你。这一世,你们之间的这道裂痕再也无法抹去。公子……公子就会多看我一眼。”
“我不信,”千娆茫然地摇着头,“我哥不会那样做的,他最疼我……”
“他不会?”龙嫣愈加讥讽,“他设下此计,就是要你伤痛,你越是伤痛,就越不可能再与公子和解;当他割开自己喉咙的时候,哪里考虑过你从此无所倚靠?就算余生你都要在仇恨与悲痛中度过,又哪里妨碍到他?他只想利用你报复公子,何曾有一丝对你的顾念?――你有哪一点值得他心疼?就算是有,也只是他以往的伪装罢了……”
“你胡说!”千娆捂住耳朵叫起来,“我不会信的!是你,一定是你的设计!”
她揪住龙嫣,几乎是哀求地问:“是你,对不对?都是你的设计,你在骗我,对不对?”
龙嫣掰开她的手,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我说的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
千娆跌在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抽离了,她突然之间成了一具壳,空无一物,一无所有。
叶云泽的音容笑貌从她的脑海里映出,那么美,那么好,他笑眼吟吟地,轻言款语地,安慰她,逗乐她,从小到大,一向如此。他宠爱的眼神好像春日阳光,照得她暖哄哄的,使她觉得,她再也不需要别的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