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没有那么小的碎银子。”魏晚玉有点为难,几两银子阿蘅就能帮她写十年的功课,实在太合算了,她怕她反悔,急忙皱着眉询问昭蘅,“十两的可以吗?”
十两!
昭蘅做梦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一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念书的好处这么大吗?
写几个字就能日进斗金?
她也怕魏晚玉后悔,急忙点头答应了下来。
魏晚玉高兴地回屋,在放碎银的匣子里取出了一块儿银子,那是去年过年阿爹阿娘为了给他们兄妹封压岁钱,专程找人铸的银子,铸成小兔子的模样,一只小兔子正好十两。
她平时都舍不得花,可是是给昭蘅的,她很大方地拿了一块儿。
事情这么快就办好了,不仅有钱给书琅哥哥点长明灯,还能结余好多。
昭蘅几乎是跳着回庆园的。
等她回到庆园,薛氏已经摆好了饭,见她回来,笑道:“你这小馋猫,肯定闻到饭香就回来了。”昭蘅喜滋滋地笑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好看的银子,递给薛氏:“奶奶,钱够了。”
薛氏看着那枚精致的银子,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脸色微微有点泛白:“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阿蘅,我们虽然穷,可也要穷得有志气,偷鸡摸狗的事情可做不得。”
昭蘅急忙辩解:“不是的,是晚玉给我的,以后我帮她写功课,这是她给我的报酬。”
“你可别骗我。”薛氏明显不信,“这块银子至少也有十两,写什么功课她能给你这么多钱?”
“要写十年呢!”昭蘅怕她以为钱是自己偷来的,就把魏晚玉之前找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我本来只要五两的,可她最小的银子就是这个。”
薛氏将信将疑:“有这种事?”
“有的!”昭蘅解释说,“念书还是有用的,比种地赚钱多了。”
薛氏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深觉不可思议,真有人花银子请人写功课?
昭蘅怎么都觉得她还是没有相信自己。
她又说:“您要是不信的话,明天我带晚玉来,您亲自问她好了。”
第二天,昭蘅真的把魏晚玉带到庆园。
魏晚玉十分真诚地跟薛氏解释了一遍,薛氏这才放心下来,拿着银子去找许娘子商量点灯的事情。
*
这天昭蘅和魏晚玉采完豆角出来,在院子里看到行色匆匆的大房侍女正在搬运东西。她将篮子挎到臂弯里,踮起脚张望了会儿:“那不是鹤云她们吗?她们这么急着去哪里?”
“可能要去别的地方了吧。”魏晚玉被太阳晒得眼睛微微眯起,看了一会儿,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对她说,“阿爹阿娘昨天跟我说了,我们大概要回一趟外祖家。”
“去你外祖家做什么?”
“不知道。”魏晚玉摇摇头。
昭蘅也不过只是刹那的闪神,她飞快挪开目光。
最近天亮得很早,她睡不着就会早早起来去竹林采竹露给安老先生泡茶。有一天早上她在竹林里采竹露的时候,听到老先生在吩咐随从准备车马,还说什么一定要注意隐蔽。
书琅哥哥几天前出了趟京,至今还未回来。
国公府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很多,族学中三天两头都有孩子告假。一向严苛的老先生也没有追究。
她隐约觉得跟这事儿有关,安氏的人都要搬走了吗?
回到庆园,她一边给魏晚玉写功课,一边跟薛氏讲路上碰到大房收拾东西的事情。
薛氏见屋子里光线不是很明朗,点了盏灯放到她的案头,叹了口气说:“许娘子的相公是外院的管事,他说外头到处都在打仗,叛军可能很快就要攻入京城了。安氏的人现在搬走,大概是为了躲避祸乱。”
昭蘅停下笔,转头认真地望着奶奶:“叛军攻进来会怎么样?”
“不知道。”薛氏皱了皱眉,“全看叛军的良心,有些人会善待百姓,有的则会大肆屠杀。听说近日来京城很多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打算搬走。”
昭蘅倒吸了口凉气。
“那我们呢?他们会带我们一起走吗?”
薛氏仍是摇头说不知,片刻后又有些担忧地说:“我们和安氏无亲无故,他们肯收留咱们,就够咱们这辈子感恩戴德了,不能人心不足,要求他们带上咱们一起逃难。”
她定定地望着昭蘅,下定决心似的,拉过她的手嘱咐,“如果,我是说如果安氏真要避难去,咱们一定要帮公子把宅子看好了。”
昭蘅懵懵懂懂地点头。
她觉得奶奶说得有道理,就算老先生他们走了,宅子还要人看守的呀,她应该帮书琅哥哥守好宅院;可是另外一方面,想到要跟书琅哥哥分开很久很久,她又隐约有点难受。
昭蘅收起小心思,重新提起笔来,决定先帮魏晚玉把功课写了再说。突然,有人在外面唤薛氏。
薛氏搁下手里的活儿出去,昭蘅隔着窗望出去,见是厨房里的许娘子。
奶奶为人随和,在厨房帮工很勤快,厨房的人对她们祖孙俩都特别好,这个许娘子经常悄悄给她塞好吃的糕点。
“多谢你了,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这时,昭蘅听到奶奶的声音。
许娘子笑着说:“您别跟我这么客气,不过是跑跑腿的事情,我也没做什么。时间不早了,您早点歇着吧,我得回去了。”
许娘子人一走,薛氏就满面喜色地走了进来。
不等薛氏开口,昭蘅就满面春风和煦地问:“书琅哥哥的长明灯点上了吗?”
“点上了。”薛氏满脸堆笑,“点了八十年呢!”
昭蘅瞥到她手中有一绺红色的流苏穗子坠下,眨了眨眼问:“这是什么?”
“我让许娘子顺便到白马寺给你和公子一人请了道平安符。”薛氏把东西递给她,“他们说白马寺的符可灵了,保管能保佑你们往后顺顺当当,无灾无难。”
“真好看!”昭蘅眼神亮晶晶地望向薛氏,“您的呢?”
薛氏说:“我这把年纪,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要平安符做什么?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留着以后给你做嫁妆。”
昭蘅眨了眨眼,问她:“嫁了人就要跟您分开吗?”
薛氏慈爱地抚了把她的发顶,笑着说:“嫁了人,你就有了自己的家,偶尔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那我不嫁了。”昭蘅心想,嫁人有什么好,以前村子里年轻的姑娘出嫁,新娘子和阿爹阿娘都哭得死去活来。
她才不要跟奶奶分开。
薛氏笑得眼角起了水花:“傻姑娘,哪有姑娘不嫁人的?成婚是喜事。”
“是喜事为什么都要哭?上次芸娘出嫁,她都哭晕了。”昭蘅冷哼。
薛氏说:“那是她嫁的太远了,她嫁去金陵了呢,天远地远,从此不见父母爹娘,所以才哭得这么厉害。”
昭蘅小心翼翼地把那两枚平安符用手帕包好,放到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那我以后不嫁那么远,我嫁近些,还是可以天天和您在一起。”
不等薛氏回答,她就仰起脸问她:“您觉得小四郎怎么样?”
她仔仔细细想了圈身边的人,小四郎比她大不了多少,他们天天在一起玩儿,他对自己很好,要是嫁给他,她就不用跟奶奶分开了。
薛氏笑得前俯后仰。
“您笑什么?”昭蘅皱眉不解,“您觉得小四郎不好吗?”
薛氏弹了弹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小四郎身份尊贵,我们这样的身份,哪儿能跟他们相提并论。”
“为什么?难道我不好吗?”昭蘅眉心都拧了起来。
“不是,我的阿蘅世上第一好。”薛氏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喃喃地说,“不是阿蘅的错,是奶奶没出息,身份太低,会被人瞧不起的。”
阿蘅这么好的姑娘,若不是出身寻常农家,别说配安家小四郎,就是皇室宗亲也配的。只可惜,她怎么这么不走运,投生到了这样贫瘠的家中。
昭蘅感受到奶奶的语气有些低落,转过头,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没关系的奶奶,不嫁小四郎也没什么,后院宁家哥哥和许家哥哥也是很好的人,我还可以嫁给他们。”
薛氏没忍住,笑出了声,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小小姑娘,不害臊。”
昭蘅一听果然挤出几分羞赧的神色,她道:“奶奶,明天还是让许娘子给您也请道平安符,这个钱不用省。我也会努力赚钱,给自己攒嫁妆的。”
薛氏被她的话逗得乐得不行,未置可否,推开她去后厨做饭了。
*
等李文简再次回京时,已经是六月初。
炎热的京城下起了雨,雨水从屋檐飞速滴落,滴成一串串晶莹的珠帘,滴落在地上的水凼里,打起一圈圈涟漪。
先生一喊散学,昭蘅便撑着伞踩着雨水去门房。
今日她刚绕过月门,便听到门口有人在唤公子。
昭蘅听到这声音,顿时一喜,小跑着到门口,看到李文简正撩起长袍步上台阶。
小厮转头看见昭蘅,眉眼笑得弯了起来,对她说:“阿蘅姑娘来了。”
李文简刚从颍州奔波回来,一身的尘土气,脸仍是俊朗。他将手中的扇子递给身后的牧归,朝昭蘅望过来,笑道:“正打算一会儿去找你,你就出来了。”
小厮插言道:“公子离开后,阿蘅姑娘每天都会来这里等你,今儿总算等到了。”
昭蘅被小厮道破,不好意思地抿起唇角。
李文简假装没看见,走过去,顺势牵住她的一只手:“不是说了很快就回来。”
“你蹲下来一点。“”昭蘅偏过头对他说。
李文简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然而还是顺从地屈膝蹲在她身旁,接着她伸出手放到他唇边。他才发现原来是一颗糖果,笑了笑,张口把糖吃下。
“阿翁夸你了?”
昭蘅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会儿,半是羞赧半是高兴地说:“他说我字写得好。”
李文简接了牧归递来的帕子,瞥了她一眼,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我就说阿蘅很聪明。”
她望着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此刻被他牵着手往庆园走去,她抿了抿唇,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有话问我?”李文简察觉到她的欲说还休。
她望着他,还是问出了口:“晚玉去她的外祖父家了,清函她们也走了。”
“是有这么回事。”少年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
但他话音刚落,却久久等不到昭蘅开口,他垂眼去看她,便见她抿着唇,忽然间,她攥紧他的手,紧紧揪着他的手指。
“你呢?是不是也要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
“嗯。”
昭蘅忽然间松开他的手,停下来。
李文简静默地看她片刻,重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进重重深院里,雨水如注,滴答声在耳畔翻涌。
少年的嗓音清冽干净:“阿蘅,你不要怕。”
“我们一起走。”
他在不绝的雨水里,牵紧她的手,垂下眼帘望着她,“我们去哪里都一起。”
他看到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漂亮,澄澈又天真。
“我不会撇下你。”
*
午后大雨不停,晦暗的光线落在瓦片上,让雨中的府宅更添一层朦胧的水纱。池塘里荷叶才露角,偶尔破水的鱼儿尾巴清扫,带得荷尖的水珠站滴落在水中,犹如一颗颗剔透的水晶珠。
临窗而坐的昭蘅忽然停下笔,回头去望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所以,我们真的非走不可吗?”
“嗯。”
李文简淡淡地应了一声,才喝了口茶,从半遮的茶盖里瞧见她盯着自己,抿着唇眼里尽是困惑。他将盖完放到一旁,长长叹了口气。
“我也很舍不得菜园里的那些菜。”
少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静默地去看黄花梨案上她越发端正的自己,纤细的羽睫挡住狡黠的眼瞳,他的嗓音轻缓而沉静,“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抛下辛辛苦苦开荒出来的菜园。”
“阿蘅,不要担心,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来。”
他的语气温柔又宠溺。
戾帝为人阴狠毒辣,前世离京前,他在安氏放了一把火;之后盘踞江南多年,魏湛大军攻入白粥那日,他一把火将皇室中人全都烧死了。
他连宗室之人都能痛下杀手,又何况他人?
不过,在李文简的记忆里,杨元残部被剿之后不到三个月,他阿爹阿娘就打回了京城,他们这次离京,大抵也去不了多久。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昭蘅仰面望着他。
少年闻言,那一双眼睛再度落在她的脸上,他唇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看起来十分温柔干净:“是的,很远,要走很多很多天,你害怕吗?”
“不害怕。”
昭蘅摇头,压下眼底的迷茫:“有你跟我一起,去哪里我都不怕。”
“那就说好了。”他伸手摸了摸她日渐乌黑的头发,“我们一起走。”
昭蘅心里甜丝丝的,她想起奶奶交给她的平安符,迫不及待从袖子里掏出来,打开后分了一枚给他。
“奶奶到白马寺给我们请了平安符。”昭蘅递给他,“我们一人一个。”
李文简瞥了眼那花里胡哨的平安符,只见上面的纹路是一左一右两只蝙蝠,正好凑成一双。
少年眉眼里迸出笑意,修长的手指挽着平安符的绳结,将它挂在腰边,深红的穗子在他洒金色的袍子上荡漾。
昭蘅学着他的样子,也把平安符系在腰间。她伸手拨了拨他垂下的穗子,又拨了拨自己的。
“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小姑娘笑得眼睛微弯。
*
两日后,魏湛从舒州回来。
舒州是无忧太子妃的家乡,她的表兄王照当年曾是本地叱咤风云的少年郎。这一趟回来,他终于确定梁星延的身份。
原来他真的是无忧太子的遗孤,太子废妃后,王照带着他们母子南下,可他母妃在中途不幸病死,王照就带着他返京,暗中筹备会贤庄园。
是夜,安元庆带着一队人马悄悄前往会贤庄园。
李文简和魏湛送他到门前,魏湛捏着腰间的玉佩,望着安元庆消失在浓稠夜色里的身影,始终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真正的梁星延已经死了,他们杀了他,就在大觉寺里。”魏湛咬着牙,艰难地说。
李文简并不意外,他还知道,真正的梁星延死在谁的手里。
“你不想知道,我跟舅舅说的如何处置他吗?”
魏湛摇摇头,说:“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的。只有鲜血才能洗清鲜血。”
李文简微微颔首,沉默了片刻:“舅父的线报查出,王照的人觉察到有人暗中注意到会贤山庄,前日派人截住回京的梁星延,正要带他南下。舅父的人下午就已经离京南下截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