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面上立刻浮现出了欣赏。
“饮川先生的书文辞锐利,见解独到。”皇上说道,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说:“只可惜文笔有所欠缺,读起来就像嚼笋根,嫩则嫩矣,太卡牙。”
昭蘅抿着唇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皇上问她。
昭蘅低下头,轻声说:“殿下在书旁批注,惜文笔干瘪,读之如嚼干笋。”
皇上朗声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
他这一笑,在昭蘅心中的形象又温和慈爱了不少,对他的那种敬畏不可攀的畏怯也逐渐消弭。
皇上透过窗,看到宁宛致和李南栖争先恐后往殿内跑的身影,重新看向立在一旁的昭蘅:“去吧,找你的来了。”
待昭蘅带着莲舟离去,皇上唇边的笑意不减,他问行云嬷嬷:“你们殿下什么时候过来?”
“殿下说他忙完了就过来看您,应该快了吧。”
好半晌,皇上才挥手转过身:“什么看我,明明是来接他的良媛。”
*
宁宛致刚陪父亲从梅州回来,很久不见昭蘅,抱着她的手臂舍不得撒手,赖了好一阵。
“婶婶,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已经让人抬去东宫了!结果他们说你不在。”
“怎么好老是劳你破费。”昭蘅拉着她在石桌旁坐下。
“都不值几个钱。”宁宛致大手一挥,她坐不住,站起来走到花圃里摘了一枝牡丹:“再说了,我家多的是钱,我爹说咱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嗯嗯!”李南栖附和道:“小宁家富可敌国,父皇以前说过,要是国库没钱了想个由头把她家抄了就够花了。”
宁宛致一把捂住李南栖的嘴巴,咬牙说:“赶紧呸呸呸!”
“呸呸呸!”李南栖乖觉。
昭蘅的表情有点微妙。
宁宛致皱眉轻哼哼,她问昭蘅:“殿下对你好么?”
昭蘅一点头:“好!”
宁宛致瞥了眼她的肚子:“对你好,你怎么还没怀上?”
她捂着李南栖的耳朵,压低声音对昭蘅说:“是不是殿下……不行?”
昭蘅吓得脸色都白了:“你胡说什么?”
宁宛致说:“我爹说了,生不出孩子都是男子的错。”
“你再胡说!”昭蘅斜了她一眼:“我让殿下把你的嘴封上。”
“不说了,不说了。”宁宛致急忙捂嘴,笑嘻嘻地低声问:“对了,我让你帮我做的荷包做好了吗?”
“做好了。”知道宁宛致今天要入宫,昭蘅专门把荷包带在身上,闻言从袖子里摸出来递给她:“你看看,还满意不?”
宁宛致接过荷包一看,顿时赞美起昭蘅的好手艺。
“怎么同是一双手,你的就这么巧呢?”宁宛致把荷包揣进口袋里,笑得眉眼弯弯:“小四郎看了,肯定爱不释手!”
每天听她们这么提起小四郎,昭蘅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小四郎是何等风采。
可是一想到小四郎回来,白榆恐怕也要回来了。
她心下就异常荒凉。
正要再说什么,月门的另一侧,转出一道高大声音,四爪龙牌加身,正是散朝过来的李文简。
他途经此地,恰好碰到她们几个在这里闲逛,昭蘅的笑声轻柔悦耳。
“殿下。”宁宛致先看到他,连忙上前行礼,想到自己刚才编排了他的话,心虚地说:“好久不见,您更英俊啦。”
李文简斜了她一眼,然后越过她的肩头看向昭蘅:“父皇赐了一块玉珏,行云嬷嬷让你进去取。”
昭蘅看向宁宛致,她看到殿下就害怕,巴不得昭蘅赶紧把殿下带走,忙催促她:“你快去快回!”
昭蘅收回视线,垂眸跟在李文简身上往皇后寝殿走。
她心里困惑,她明明刚才从殿里出来,皇上也没说赐什么玉珏啊。
刚这么想着,李文简开口,向来沉稳的声线有着几许戏谑之意:“你给小四郎做了什么?让他爱不释手?”
昭蘅侧脸望着他的眉宇。
他望过来,她立刻别开眼,转头的动作带着发梢从他手背上拂过,带来些许她身上淡淡的浅香。
“是小宁让我帮她做一个荷包,她要送给小四郎。”昭蘅强调:“以她的名义。”
“阿蘅。”李文简纤长雪白的手指探入衣领,松了松领口,继而沉沉一笑:“你给别的男人绣荷包,不怕我吃醋吗?”
昭蘅的脸颊唰的一下红透了,她低着头,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小声说:“她很早以前就说了,我都答应她了。”
颇有几分给他顺毛的意味。
李文简微怔,抬手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弹了一下,用充满笑意的声音说:“好,以后不许给他绣了。否则……”
昭蘅垂着眼,急忙摇头,声音再软和一些:“否则什么?”
李文简负手慢慢踱步,漆黑的眸子里生出些调笑的意味:“否则,我发现一次,亲你一次。”
昭蘅脸上的惊愕有些挂不住了。
“拿去。”李文简看着她,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将她的脸衬出几分无措来,不再逗她了,将一个盒子递给她。
昭蘅垂眸,将盒子打开,见里面是一盒五颜六色的什锦糖。她抬眸望向李文简。
他说:“你不是说想吃橘子味儿的糖?新口味儿的不好做,御膳房试了好久。尝尝看。”
昭蘅双手紧紧握着盒子,纤长的指头用力到骨节发白。
好多天前,在大相国寺里,她跟李南栖说过想吃橘子味的糖。
作者有话说:
阿蘅:四郎,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太监白榆……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错的……
小四郎:错错错,是我的错……
第48章
昭蘅将盒盖打开, 拿出一颗塞到嘴里。这个季节没有橘子,也不知道御膳房从哪里来的原料,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浓郁的橘子香气让她似乎回到了在炉火前掏栗子的冬日。
“好吃吗?”李文简问。
昭蘅点点头,她又捏了一颗糖, 见四下无人,踮起脚递到李文简唇边。
他微怔,侧眸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后,突然声线低沉地笑起来, 低着头将糖衔入口里。
嗯, 的确挺甜的。
他们并肩走到皇后寝殿门口,李文简说:“去找她们玩儿吧,等会儿回东宫了我叫你。”
昭蘅点点头,陛下在里面,她也不想进去打扰他们父子的时光。
李文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这才转身进入寝殿。
皇上此刻盘腿坐在临窗搁了一张凭几的罗汉床上, 因为这两日降温, 他腿上搭了一张薄薄的绒毯,听到李文简的脚步声, 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李文简走过来就发现他在看东西。
十来张写满了字的折子, 已经看了大半,手里那张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折痕处破了一条将近一寸的口子,边缘微微翘起。
皇上瞧着那张折子, 看着看着便不由用手掌轻轻扶着额头, 竟是笑出了声。
李文简认出是小四郎传回的折子。
他掀起衣袍下摆, 坐到了皇帝对面,面露关切道:“行云嬷嬷说您一早就在看折子,仔细伤神,歇一会儿吧……”
皇上并不接这话,只将手边的那份折子放到桌案上,他语气轻松随意:“看小四郎的折子,我后背汗涔涔的,总觉得纸后是你阿翁用他锐利的眼睛盯着我看。”
女婿对老丈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哪怕自己已经是当阿翁的年纪,仍是如此。
李文简笑道:“小四郎的确和阿翁很像,锋芒锐利,又不失儒雅温和。”
皇上也跟着笑了笑,然后示意宫女将凭几上的折子拿走,轻轻地叹了口气。
“父皇还在为前朝余孽的事情伤神?”
皇上现在听不得这四个字,一听就烦躁不堪,心里头压着一股邪火,总觉得被戾帝耍得团团转。
“小四郎在折子里说,元正十八年,无忧太子废了太子妃后,她便设法将皇太孙送出了宫,让王照南下送往江南。可这么长一段时间查下来,为何一直找不到当初失踪的皇太孙?”
早在得知前朝皇太孙还没死的时候,皇上就觉得这其中有鬼。
不把这个人揪出来,他心里面就跟猫在挠似的。前几个月他和李文简定了个方向,觉得这件事和江南士族脱不了干系,便让小四郎在江南狠狠纠察一拨。
头一遍查,连皇太孙的影子都没摸到。
循着王照查下去,他当年抵达江南后,便立即动身下了南洋,至今下落不明。
“当初那孩子从宫中出去的时候才八岁,太子妃对无忧太子怀恨在心,说不定让孩子隐姓埋名,平淡度日了。”李文简用手指轻扣那方几,跟皇上强调:“有延恩侯在朝,就算他活着,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皇上道:“你不了解无忧太子,这个人和他爹同根不同种,确实有几分才能。前朝在戾帝手里,就跟四面漏风的茅草屋一样,无忧太子辅政之后,辛勤地糊烂泥,把这破茅草屋糊得勉强能住人了。只可惜他身体不好,寿命不长,若是他健康地活着,如今天下如何还是两说。”
李文简确实十分敬佩无忧太子。
他辅政后推行的一些政令,对当初的前朝而言,有着挽厦将倾的作用。
传闻中无忧太子十分勤勉,经常熬更守夜批阅公文,审时度势。
然而戾帝交给他的这座旧房子实在太破了,朝中上下积弊三朝,并非他朝夕之间便能力挽狂澜。
他一个人面对即将倾塌的房子独臂难支,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太子,处处受限的太子。
戾帝为人阴狠多疑,他年富力强,自然不能全力信任能干的儿子。
无忧太子不仅面对着朝中上下的层层阻力,还要接受至亲的猜疑,故而举步维艰,最终油尽灯枯,熬死在了书案后。
他死后不久,太.祖和陛下势如破竹,从陇西一路攻入京城,接管了天下。
戾帝如同丧家之犬仓皇逃去江南,在江南士族的把持之下,叫嚣着要和太.祖划江而治。
几年前,魏湛领军南下,剿灭南方伪朝,戾帝纵火自焚。
属于前朝的时代彻底湮没。
正是因为无忧太子和戾帝的前车之鉴,皇上对李文简有着绝对的信任。
大半辈子过去了,年少困苦,入安氏求学,获得安氏青睐招为东床快婿,在马背上打江山,走过那么多艰难岁月,就跟一场大梦似的。
尽管他后面有了很多的孩子,却始终忘不了第一次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得知他出生的那天,刚刚起事不久,他在军帐内,高兴得两天晚上都没有睡着。
他是阿毓这一生赠予他最宝贵的礼物。
后来骨肉分离多年,相逢时他长成了英伟的少年,意气风发肖似少年的他,他想都没想就将他立为了太子。
他把陪他打天下的忠臣良将放到东宫做东宫官,让他少年便辅政,从小便耳濡目染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他对他既有父亲对儿子的偏爱,也有君王对储君的期望。
时至今日,他可以放心地将江山交给他,让他能满身的才能和抱负能得到施展,为天下再创盛世。
“捕风捉影的事情,父皇就不要为他伤神了,您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李文简说。
话虽是这么说,但没有哪个父亲不为悬在儿子头上的剑担心。
“父皇,母后怎么还没回来?”
他们已经在此处闲坐许久,还不见皇后身影。
此刻,皇上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贵妃昨日病了,你母后去长信宫看她了。”
李文简端了茶盏起来,修长的手指搭在雨过天青的釉面上,停住,问道:“请太医了吗?”
皇上点了点头,目光重落在他脸上,眼底一时有些情绪翻涌。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在考虑什么。
“她的病是发自于心,并非药石可医。”
皇上迎风轻咳了两声,李文简立刻岔开话题,关切地问:“父皇又不舒服了?”
皇上微笑着摇头:“没事。”
李文简仍是走到桌案旁亲自给皇上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双手捧给皇上。一想到太医说他最多还有两年的光景,他们就会面临死别,李文简低下头,暂时不去看皇上,压下眼中的微热。
*
李文简从皇后寝殿出来的时候,宁宛致已经出宫了,昭蘅带着李南栖在园子里玩儿。
昭蘅抱着李南栖坐在秋千上,李南栖怀里抱着几颗漂亮的绒球,是宁宛致从梅州带回来的,是李南栖一向喜欢的花里胡哨风格。
昭蘅坐在日光下打瞌睡,忽然秋千轻轻晃动起来。
她回过头,看着李文简握着秋千的绳索推动,把她们荡了起来。
昭蘅微怔,急忙从秋千上下来,整理了下裙摆,规规矩矩福身。
李文简笑着问她:“喜欢荡秋千?”
昭蘅没说话,是挺喜欢的,不过这么大还玩儿小孩子的东西,怪不好意思的。她没有说话,而是瞥了李文简一眼,问:“殿下和陛下事情谈完了?”
“嗯。”李文简望着她端端庄庄的姿态,想起她和宁宛致一起嬉闹的欢快模样,抬手按了下太阳穴。她还是跟宁宛致玩儿的时候更活泼动人:“走吧,回家了。”
昭蘅微微一愣,心口的跳动有一点加快。把李南栖交给薛嬷嬷,昭蘅提起裙摆跟李文简一同往东宫走去。
出了中宫,沿着宫道继续往东宫走去,沿途都有宫人在洒扫挂红绸。
这一段路是迎亲的必经之路,是以装饰得热闹非凡。
李文简略放慢了脚步,开口:“B宁的嫁妆备好了吗?”
“备好了。”昭蘅点点头,瞥了一眼道旁迎风四舞的红绸:“晚上回去给您过过目。”
李文简说:“不用了,这点事情交给你我还是放心的。”
昭蘅愣了一下,望向李文简深深眨了几下,她抿唇笑笑说:“真快啊,马上就中秋了。”
“是啊。”李文简思索了片刻,半晌,对昭蘅道:“今年中秋父皇不在宫中设宴,只在十六晚上邀请几个舅父入宫小聚。”
昭蘅心想,以她的身份根本无需过问这些事情,说不定到时候她连上桌子的机会都没有呢。
这种大团圆的日子,皇上连贵妃他们的亲眷都没有邀请,可见在他心里,里外亲疏都有明白的界线,他打心眼里只当跟皇后是一家。
陛下对皇后的爱重,她看得分明。寻常百姓家都未免有陛下对娘娘的关爱深情,她又想不明白,既是有这样的深情,为何又纳了另外几个妃嫔。
正出神时,李文简又侧过身靠近她说:“母后近来有许多别的事务缠身,想把十六晚上的宴席交给你去打理。”
哪有越过皇后让太子良媛操办宫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