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皇后忙不过来,还有贵妃、梅妃呢,再不济还有安嫔。
她震惊得没看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心看路。”李文简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指节上戴了青玉扳指,衬得纤长的手指更加白净修长。
昭蘅被他拽了回去。
李文简抬手在她额前轻轻弹了下:“这么大个人走路怎么都不会好好走。”
“殿下每次靠近,我的心就跳得很快。”昭蘅腼腆地垂下眼。
“是吗?”一圈笑意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漾开:“你的眉眼总是很从容。”
昭蘅心说,这不都是装的吗?
入宫这么多年,她早就学会了喜怒藏心里。
“真的。”她伸手过去,将莹白的手腕递给他:“不信你听。”
李文简略偏头望向她。
昭蘅感觉他的眼神不大对劲,想马上收回手,可李文简却立刻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昭蘅的心跳又快得一塌糊涂,这会儿进了园子里,没方才宫道上那么多人,可是又怕斜里突然冒出人来。
大庭广众之下,殿下跟她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走过一道月门,是一座小型的景观园,园子里遍布嶙峋假山,一座接着一座。
李文简握着她的手腕往斜里一个跨步,竟然将她拉入一个黑漆漆的假山洞里,
“是吗?我听听?”他突然俯身靠过来,一只手撑在她的腰侧,一只手护在她的头顶。
昭蘅低着头,眼睫颤抖像风中的蝶翼,用手推挡着李文简的靠近,压低声音提醒:“殿下,有人。”
然而他的动作总是比她快一步,抬起指尖,拉开了她的手,已经将耳朵贴在她胸口。
“是挺快。”他唇边还带着笑,抵着她的心跳。
初秋的暖光透过假山的罅隙照进来,一缕一缕金色的光线里,有细尘在跳跃起舞。
昭蘅轻轻蹙眉,声音里带着薄愠:“等会儿被人看到了。”
李文简是个端庄的人,近来却总爱捉弄昭蘅,看她慌乱紧张,秀眉拢蹙,竟也品出一丝乐趣来。
他想起那日在大相国寺,她说自己不是君子。
嗯,确实有些不够君子。
“不是你让我听的?”李文简说。
昭蘅讶然抬眸,她的本意是让他听腕子间的脉搏,哪里是让他趴在自己的胸口听心跳。
四目相对,昭蘅在太子殿下眼中看到了丝微不可查的狡黠。
“不理你了。”她眼睫乱舞,抬眸推开李文简,提起裙摆大步从假山后跑了出去。
李文简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边笑意未减:“记得多设一席,小四郎回京,十六晚上也要入宫赴宴。”
昭蘅捂着耳朵跑得步履慌乱,才不要听他说了什么。
*
车辇缓行,穿过闹市,一路向着国公府进发。赶了一整日的路,安胥之有些累了,靠在车壁上打盹。
京城的林荫做得很好,道路两旁有树,秋蝉高居树上鸣唱,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地叫着,听久了让人耳心里发嗡。
在聒噪的蝉鸣声里,渐渐望见了公府高大的乌头门。
“四郎君回来了。”
公府的下人踮着脚尖往长街尽头望去,终于看到了安胥之的马车,府里立刻热闹起来。
“祖母,母亲,砚临回来了。”
“好,回来了就好,一路上辛苦了。”白氏本就喜庆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安胥之身穿紫色绫罗长袍,笑着说:“曾祖身子可还康建?府中一切安好?”
“一切都好。”白氏脸上含着笑意,轻轻望了他一眼:“快进来吧。”
“长途奔波,赶了这么远的路,八成累坏了。”刘氏心疼地拍了拍他一山上的褶子。
安胥之说:“不比父亲和几位祖父当年戎马倥偬艰辛,只是思念家人,只想早点归家。”
“先去换衣裳梳洗吧,你祖父和父亲都盼着你回来呢。”拥着人进了府门。
安胥之道好,先行回院子梳洗收拾准备给老公爷请安,白氏在前厅坐下来,替他收拾随行的包袱。
带回来的衣裳用具都是干净的,他一向是个很有章程的人,东西都收拾得规规整整,哪怕只是一张手帕都叠得纹丝不乱。
一样一样取出来,交给他院里的丫鬟,让她们拿回去装好再重新收拾进柜子里。
这时小厮又抬着一只箱笼进来。
白氏正要打开,安胥之身边的童子匆匆跑了过来:“老夫人。”
白氏瞧他被晒得黢黑,走的时候白白净净的小童子现在黑得反光了,吩咐慧娘:“长流伴着四郎一路辛苦,给他取两吊钱买点心吃。”
长流一听高兴得很,咧出一口雪白的牙,说多谢老夫人。一面指挥身后的小厮:“四郎君吩咐,把这口箱子抬回去。”
白氏问:“这是什么?”
长流笑着说:“是四郎君一路上收集的一些小玩意儿,巴掌大的小风灯啊,象牙磨的珠子,西域那边来的虎毛围脖……”
白氏一听,怎么都是些小女子喜欢的东西?不过她没有多想,府上女眷多,砚临和她们又处得很好,出一趟院门给她们采买置办了一些礼物也不稀奇。
转头吩咐小厮:“小心些抬过去吧。”
小厮们应了“是”,抬着箱子小心翼翼地往安胥之院内去了。
安胥之从盥室出来,换了一件霜色绣竹纹的长袍,领口和袖口用山蓝色的缎子滚了边,洗去风尘,人往那里一站,便是副朗如星月的板正身姿。
正厅里,老公爷和安元庆早就盼着了,晚上也早就置办妥当,只等他回来好给他接风洗尘。
一家人落了座,老公爷在他面上并未发现倦色,颔首道:“到底是人年轻,赶着这么远的路也不觉得累。”
安胥之说是:“这次回来,因为叶太傅同行,走得不快,因此到家并不觉得疲累。”
实际上入了李南县,他就先叶太傅一步回来,三日的路程,他一日半便入了京。就是心里惦念着,惦念着宫里的阿蘅,浑身不知怎么就充满了力量,没来由地连长途赶来的疲倦也一扫而光。
白氏只管往孙儿碗里布菜,笑着说:“在外头吃不好也睡不好,我瞧着你瘦了些,也黑了一些。这几天在家里好好养一养。”
安胥之垂眼放下酒盏,却说:“祖母,我已经吃好了。您慢用,我要先入宫一趟。”
“这会儿了还要进宫?明早去不行吗?”白氏见他只草草吃了几口,心疼地问。
安胥之说:“还有事要向殿下禀报,孙儿明日在家中陪您用早膳。”
安元庆在一旁帮腔:“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公务要紧,快去吧。”
安胥之起身向长辈们告退,便出门骑马入宫。
长流牵着马在阶下等他,仰脸不解地问:“四郎君为何不乘马车?您刚风尘仆仆回来,又骑马多累。”
安胥之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挽着缰绳,另一只手从他手里接过几叠卷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我真的黑了吗?”
“黑了!”长流嘿然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又说:“不过郎君黑了也好看,看上去更沉稳了!不像长流,黑了就像炭。”
安胥之被他给逗笑了,调转马头,笔直的长腿夹住马腹,纵马前行,夜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动。
*
承明殿内,昭蘅正在灯下写字。
半年多的勤学,她现在学问一日比一日好,已经开始学着写文章。殿下并不拘着她的学习,她爱学什么,便学什么,书读得很杂。
今日看的一本江南地志。
笔者描绘的江南,春日多雨,绵延不绝,点滴到天明,雨声通透如碎玉作响。院前是田,院后是塘,塘边是河。粉黛瓦墙,乌蓬摇橹,摇摇晃晃荡开浮萍,惹得水上天凫摇头摆尾躲进荇草深处。
如此水乡旖旎缱绻的风光,让她对宫墙外的世界充满了幻想。
以前白榆也经常跟她讲外界的见闻。
白榆。
昭蘅收回思绪,悄然看了一眼另一头的李文简,他正垂首批阅公文,不知道她心中的静水波澜。
她吁了口气,不许自己再念起白榆,随手拿起搁置在案上的书册继续品读。
“殿下。”飞羽咧开嘴笑了起来,站在门外禀告:“小四郎回来了,就在门外求见!”
李文简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有些纳闷,这个时辰,小四怎么会入宫?
虽是这么想着,仍是对飞羽道:“让他进来。”
昭蘅半垂着眼睛,小四郎这个时间入宫,怕是江南有那边有急事要禀报。
她再待在这里大抵是不合适的。
于是站起身对李文简说:“殿下,我先回去了。”
李文简知道小四郎漏夜入宫,怕是有许多话要跟他说,他们说话,她留在此处必然也无聊得很,于是点点头说:“回去早点睡,我可能很晚才回来。”
昭蘅说好,起身往外走,前脚刚迈出去,便听身后李文简喊住她:“阿蘅等等。”
她在灯光下驻足回首:“殿下?”
李文简拿起她搭放在椅背上的披风,走到门口,低头披在她身上:“起风了。”
昭蘅脸上唰的一下红了,紧紧揪着披风柔软的布料,低声说:“多谢殿下。”
“去吧。”李文简负手,目送她离去。
安胥之提着宫灯跟随飞羽往书房走,刚过游廊拐角,远远看见书房门口立了两道人影。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偶尔两只飞蛾在檐下的灯笼周围四舞,羽翼扑簌扇动灯影浮光。
他见殿下温柔地为那女子披上披风,侧过头问飞羽:“那是何人?”
“太子良媛。”飞羽远远瞧着殿下给昭蘅披衣的动作,莫名觉得牙酸,多加了一句:“长得可好看了!”
“好看倒是次要,能留在殿下身边,想必品行是极好的。”安胥之看着那女子转身离去的身影,唇角笑意绽放,殿下目视甚高,终于觅得知心人相守相伴,他很是为他高兴。
“她老是撒谎惹殿下不高兴。”飞羽低声嘟嘟囔囔。
安胥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眼间两人便到了书房门前,安胥之向李文简粲然一笑,揖礼道:“殿下!”
少年经过这一场历练黑瘦精壮了不少,眉宇间的青涩被另一种沉稳取代。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阿临回来了。”
安胥之拿着卷宗给李文简禀报。
此次南下虽然发生的事情很多,但安胥之有日日报告的习惯,几乎每隔几日便会写折子送回京城,因此许多事情李文简早有了解。
安胥之将重要的挑着禀报后,李文简则拿着卷宗认真观看。安胥之一直耐心地侍奉左右,可时间久了,难□□露出焦急。
李文简早就看出了安胥之的坐立难安。
又看了眼檐下被风吹得乱舞的檐灯,恍然大悟――原来有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他因为这迫不及待的少年情怀笑了笑。
他安安瞥了一眼安胥之的身影,收回视线以手抵唇打了个哈欠,说:“今日有些困了,卷宗明日再看吧。阿临你舟车劳顿,也早些回去歇息。”
安胥之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心里却长长舒了口气,他笑笑,用沉稳从容的语气:“是,明日我再来向殿下禀报。”
笑意都快从眼角飞了出去。
李文简假装没看见:“去吧。”
安胥之躬身,飞快地转身退下,眨眼的功夫李文简便只看到他翻飞的衣角。
李文简将手里的卷宗慢条斯理地卷起来,放在案头,起身往亲点走。
安胥之匆匆赶到和白榆说好的柳池边。
夜风将垂柳柔软的枝条吹得荡漾,他负手站在池边,心也随着柳枝荡来荡去。
紧张和忐忑的情绪铺天盖地,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赶忙深深吸了口气,唇角挤出笑意。可是等他转过身,笑意却僵在了唇边。
“白榆?阿蘅呢?”
“昭姑娘不见了。”白榆禀话:“莲舟和冰桃也不见了。听说之前浣衣处的陈婆子犯了事,牵扯出了人命,浣衣处好多人都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安胥之呆立在湖边,刹那间温柔夜风冷冽如刀。
白榆说:“死的死,走的走……”
安胥之的心猛地往下坠了几分,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来善在哪里?”
“他被调动去守皇陵了,现下也找不到人。”
安胥之打了个寒颤。
*
昭蘅回到寝殿后,林嬷嬷已经备好了沐浴的水,她沐浴完后,安静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桌上的那支青玉簪子。
明明已经提醒了自己很多遍,不可以再念想他,但他的脸总是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之中。
大概是知道他已经归京,说不定现在和她一样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里,所以她的心不安宁。
她手里握着那支簪子,望着镜子里有些失神的人影,目光中的犹豫渐渐散去。
他们迫于无奈走向分离,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曾经最困难的年月两个人互相温暖过彼此,保留那一段美好的回忆就好。
她跳动得飞快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半晌,她松开手里的青玉簪子,将它放入妆奁的最底层。
李文简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她急忙起身爬到床上,闭上了眼睛假寐。
李文简入内,看到她躺着的身影,怕吵到她休息,到浴间囫囵洗了个澡,就穿上寝衣重新返回寝殿。殿内的灯火都撤了,借着檐下的光亮脱了鞋,小心翼翼踩上脚踏,刚摸上床沿,昭蘅就坐了起来,低声喊他:“殿下……”
李文简咦了声:“你不是睡了?”
昭蘅是想装睡的,但她心乱得很。
“有心事?”李文简深邃如古井般的眼眸望着她。
昭蘅眉心拢蹙地越来越紧,她抬头静静地和他对望,眼睛里藏着犹豫和忐忑:“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很难开口吗?”李文简问。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李文简伸手将她鬓间一缕头发勾回她的耳后,然后起身打算去倒一杯水:“说不出口就不用说了,你可以保留隐私。”
“殿下。”昭蘅以为他要走,急忙拉住他的手。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不好说的,她和白榆之间清清白白,就算告诉他也没什么。
这件事情不应该瞒着殿下。
同在宫中,她不敢保证这件事情日后不会经由他人之口被殿下知道。
除此之外,她也想给他应有的坦诚,正如他对自己的坦诚和信任。
打定主意后,再抬起眼眸,眸子里一片平和。
“以前在浣衣处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内侍,他待我很好,我待他亦如是。”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