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简却不回答,唇边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问谏宁要了一把铜钱,扭头询问昭蘅:“要哪个?”
昭蘅乖乖地蹲在旁边,认真地选了选,最后指着一支荷花:“这个可以吗?”
“可以。”李文简数了铜钱给摊贩,说要荷花。
摊贩却指着旁边一个木质转盘说:“公子,咱们的糖画不是挑的,是转的,您转到什么,我就给您什么。”
一群孩子守在旁边,他们刚把爹娘给的铜钱花光了,这会儿正围在摊贩前看热闹。
李文简付了钱,对昭蘅说:“看看你的手气如何?”
昭蘅抿唇笑笑,拨动转盘的指针。指针飞快地旋转,最后停在画着龙纹的那一格。
龙纹是糖画里最大的一个,也最难转到,围观的孩子们立刻“哇”地惊呼起来。
昭蘅正要起身,李文简却又数了钱付给小贩,他对昭蘅说:“不是要荷花吗?”
她于是再转,没中。
李文简耐心颇好,每次她没转中,便又数钱给摊贩。
不过她手气委实不好,连转了十几次都没有中。
孩子们的呼声渐渐从羡慕成了嘲讽,她还听到一个小男孩悄悄对他的伙伴说:“这个姐姐好惨――”
见李文简还要付钱,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算了吧,走吧。”
她盯着手里一大把糖画:“这些也挺好的。”
“我来试试。”李文简重新付了钱,决定亲自动手给她转一朵荷花。
昭蘅往旁边挤了挤,给他让出空间,李文简提起袍角蹲在她身旁,再次转动转盘。
轰一声。
孩子们不给面子的笑声更大了。
昭蘅侧眸看着李文简吃瘪的样子,轻扬的唇角根本压不下去。
“算了算了,我送你们一支荷花吧。”小贩看得于心不忍,摘下那支荷花糖画递给昭蘅。
李文简站起身,捋顺袍角的褶子。
昭蘅将多余的糖画分给一直围观的孩子们,他们笑嘻嘻地道了谢,拿着糖飞快地散入人群中。
“看我出糗这么开心?”李文简偏过头问她。
昭蘅努力地想压下将唇角的笑,可压不住,只好不真诚地道歉:“对不起。”
低头啃了口荷花尖儿,真甜呀。
“好吃吗?”李文简问。
昭蘅点头,如实说:“很甜。”
下一刻,李文简低头,在她刚才咬过的地方跟着咬了一口,评价说:“嗯,是挺甜。”
昭蘅低头看着糖画缺了那片花瓣,心想,殿下现在越来越……不拘小节了。
走了好长一截,昭蘅才发现,这条街上不仅有中原人,还有很多胡商。
路边的很多商铺都是胡商开的,长相妖冶艳丽的胡姬当垆卖酒,扭动腰肢招揽顾客。
胡姬热辣奔放,看到长得俊俏的独身男子,便上前动手攀拉。
昭蘅上一次逛这么热热闹闹的街,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出来之后看到什么都稀奇,她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落后他好长一段。
“公子,要进来喝杯酒吗?”道旁,一个手执夜光杯的美艳胡姬拦着李文简的路,伸手牵住他宽大的衣袖,眼波暗送,风情无限。
昭蘅迟疑地立在原地,目光落在胡姬拉着殿下的手指上,犹豫该不该上前。
“不用了。”李文简拂开她的手,转身寻到昭蘅的身影,退了两步,握住她的手腕,向那胡姬笑笑:“内人善妒,只好辜负姑娘好意了。”
那胡姬目光恋恋不舍地在李文简身上流连,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就这么放走了多可惜。不过再看他身侧那人,月白帽檐下那张仙子般的脸,便觉得这俩人就跟画上走出来的神仙眷侣一般,哪是什么凡夫俗子能介入的?
再不舍也只能放人了。
从那胡姬身旁走过,两人继续往前走。昭蘅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想抽出手,却换来他张开手掌,手指从她的指缝中插-入,和她十指紧紧相扣。
“帮帮忙,前面还有胡姬。”李文简倾身,贴在她耳边笑着说。
奇怪,这人没喝酒,说话却带着酒气,熏得她耳朵发烫。
路边很多小贩在卖吃的。
昭蘅瞧见有个胡人面前放了只白布装着的竹筐,嘴里用蹩脚的中原话叫卖:“酸奶糕,河西牛酸奶糕。”
李文简看她呆立着不动,便拉着她到了摊贩前。
买的人多,筐子里不剩多少了。
胡人见他们衣着光鲜,赔着笑推销:“河西牛乳发的,吃了身子骨好。”
李文简瞥了眼:“这两年北人南下,河西那边乱着呢。河西牛怎么运到京城的?牛庄的牛吧?”
胡人顿时讪笑:“贵人真是火眼金睛,不过您尝尝,这味道也不比河西牛的差。”
李文简笑笑,便要了两块,给了钱,将其中一块分给昭蘅。
昭蘅怀里抱满刚才一路上走来买的小玩意儿,匀出一只手拿了酸奶糕,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冰冰的,凉得她吐吐舌。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等到终于走累了,李文简就拉着她到寺院门口坐了下来。
寺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张开宽大的树冠,像是一把巨大的伞。
风从密叶间筛下来,十分凉快。
李文简坐在昭蘅身边,侧着脸看她。
一转头看着她蜷着脚坐在台阶上,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吃着酸奶糕。她吃得很小心,不过还是有些许牛乳从她的唇角淌出。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将她唇边的乳汁抹去。
他指尖的温度在她唇角散开,她耳尖莫名发热。
李文简扯了扯圆领袍的领子,笑着对她说:“我记得小的时候,有一次跟魏湛一起出来。街上也是这么多人,我们被人群挤散了。我被人流挤到一个灯谜摊子上,一时兴起,猜走那小贩好几件小玩意。小贩一见赔了本,登时不干,撒起泼,着急赶我走。正纠缠时,魏湛找过来了,以为我受了委屈。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朝小贩脸上招呼。”
“他和小贩扭成一团,又是在闹市中间,人人都争着来看热闹,人挤人,挤翻了旁边的花灯摊子。旁边堆放着扎灯的竹篾彩纸,一点就着。好好的一场花灯会变成火烧京城。因为这事,京兆府尹还因疏导不利被戾帝当朝斥责了一番。京兆府尹莫名受下这等气,一查再查,最后查出是魏湛跟我闹事,一纸告帖送到魏府,当天晚上魏湛就被吊在祖宗面前,吃了顿饱鞭。”
昭蘅想不到老成持重的李文简竟还有这么顽皮的时候。
一时忍俊不禁。
“殿下小时候也顽皮吗?”昭蘅问。
“对啊,可顽皮了。不过魏湛更皮,就属他挨的打最多。”李文简的酸□□早吃完了,手里拿着只拨浪鼓,轻轻波动手柄,发出清脆悦耳的鼓声:“他很仗义,我们犯的错,不管干不干他的事,他总当自己的应承下来,经常受到牵连挨罚。”
昭蘅望了他一眼,雪白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殿下也是很好的人,当得起魏将军对您的好。”
李文简不想一味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站起身,牵过她的手道:“走吧。”
“回宫了吗?”昭蘅问他。
李文简牵着她头也未回:“不回去。”
“不回去?”昭蘅诧异。
李文简却没再说什么,牵着她行走在人群灯流中,许久之后才停下脚步。
面前的是一间胡人开的酒肆,匾额是用胡文写的,堂上都是胡人在跑腿,老板娘是个胖胖的胡人大婶。
大概李文简常来,老板娘的一看到她便扭着身子挤了过来:“李郎君来了!好久不见你,最近又往哪里去了?”
李文简“嗯”了声:“刚跑了趟西北,昨儿才回来,今天中秋想着来你这里喝一杯。”
“快进来坐。”老板娘麻溜地擦了擦凳子,邀他们坐下,然后扭过身子朝内间粗着嗓门喊道:“当家的,李郎君来了,快出来。”
掌柜的像是被人绊住,老板娘骂骂咧咧进去找他。
昭蘅趁机侧过脸问李文简:“您以前来过这里?”
“以前经常逃学来玩儿。”
昭蘅瞥了一眼,这里的环境说不上好,大多是走南闯北的行商在这里喝酒,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就要站在桌子上行酒令。
远远算不上什么高雅的地方,他往这里一站,就像羽翼洁白的白鹤掉进了麻鸭子堆,显得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不多时,掌柜从里头钻了出来,见是李文简,眉宇间堆砌着笑意:“还真是小郎君。”
他扭过头,看到身旁的昭蘅,笑问道:“这是尊夫人吧?”
李文简回头看了昭蘅一眼,笑答:“正是。”
“好俊俏的姑娘。”老板娘合不拢嘴:“好般配的一双璧人。”
“好事,真是好事,今日小郎君和尊夫人的酒我请了!”掌柜爽朗笑道:“您一定好吃好喝尽兴!”
李文简一点也不客气:“那便多谢了。”
昭蘅安静地坐在一侧,偷偷望了一眼李文简,他正从掌柜手中接过一坛酒。
今天的殿下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想到他会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来,没想到他跟胡人酒肆的老板是朋友,没想到他竟然胡说自己是他夫人……
“会喝酒吗?”李文简问她。
她摇摇头说不会。
李文简便不给她的酒盏里的倒酒,只给她夹了几片酱牛肉,道:“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又走了这么长的路,饿了吧?”
是真的有点饿了,她也不客气,拿起筷子慢慢吃着饭菜。
酒肆里的有胡姬在跳舞,在座的客人站的站,坐的坐,高谈阔论,有喝多了的跟在户籍身后学着她们扭动腰肢,逗得满室哄堂大笑。
昭蘅也瞧见了,拿一只碗挡在面前,唇角扬得老高。
“现在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好了!”隔壁桌一个胡商大声说道:“朝廷减免了通商税,我们跑一趟比以前可以多得三成利!”
他这一声之后,对桌立马有人附和道:“是啊!不仅是减免了赋税,往边关的治安也好了很多呢!听说朝廷接下来要大力整治边匪,到时候咱们在路上就更安心了。”
“想起之前戾帝在朝那会儿,人活得像猪狗一样,我记得有一年我去大秦国,甚至碰到有官兵装作盗匪抢劫,他妈的,把老子抢得只剩条亵裤!”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市井之人,豪爽仗义,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很快他们就谈作一团。
“当今圣上是仁君啊,我们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我倒是听说现在朝政大多都是太子殿下在打理!”
“管他陛下还是殿下,老子儿子都是他一家的,都是大好人!”有人举着酒碗站在桌子上,提议道:“让我们共同举杯,遥敬我们的君王!愿东篱繁荣昌盛,万世永昌!”
在他的带领下,大家都站了起来,帘后的鼓点越来越密集,乐师奏起了赞歌。
在赞歌声中,屋子里的所有人说着祝福的话。
这其中也包括昭蘅和李文简。
昭蘅眼眶微微发热,难以自抑地给自己斟了一碗酒,端到李文简面前,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说:“这一碗,我敬殿下。”
“不是不会喝?”李文简挑眉。
听到大家对他的赞美,她甚至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微红的眼定定看着他:“为这太平盛世。”
“好。”他笑着和她碰碗:“为这太平盛世。”
喝完酒后,大家开始纵情歌舞,火辣的胡姬甚至过来拉着昭蘅和李文简加入跳舞的人群。
昭蘅盛情难却,被胡姬牵着手僵硬地扭动。
周围的人欢声笑语,笑声穿透每个人的胸腔,似乎能抵云霄。
那一刻,昭蘅大概明白李文简为什么会带她到这个地方来。
和这些淳朴豪爽的人在一起真快乐呀,快乐得似乎所有的烦恼都被抛诸脑后。
她看到殿下坐在灯火下饮酒的笑脸,源源不断的暖意自胸口炸开,如同春水,将她完完全全地包裹。
和他相识的每一天,他的包容、宽仁和爱护都像最好的良药,将她遍体伤口慢慢抚平。
跳到最后,从酒肆出来,昭蘅都觉得自己醉得不轻了,站都站不大稳。
一只宽厚的手掌从后腰扶住她的腰身,李文简微微垂下眼,轻笑:“真有你的,一碗酒就醉成这样。”
他拜托老板娘扶住昭蘅的身子,自己走到她面前蹲下。
“上来。”
昭蘅望着他的脊背,不肯上去,她说:“不行,我重,万一摔了怎么办?”
“阿蘅。”李文简脾气好得不行,又温和地说:“上来。”
这才慢慢地爬到他的背上。
八月的夜晚已经开始降露,道旁的林荫枝叶上有雾蒙蒙的水汽。
昭蘅趴在他的背上,半点没了平常的乖巧,歪着头看树丛里透过的灯影,趁李文简不备便伸手在夜间捋一把。
“你在干嘛?”李文简问。
昭蘅摊开手,把那一根树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嘟嘟囔囔:“给您摘桂花。”
李文简说:“这是槐树。”
昭蘅微微愣了下,又轻声说:“那我给你摘槐花。”
“你乖一些。”
她就真的乖了一会儿,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乖乖地趴在他肩上。
没多久,又不安分了,含含糊糊问他:“你背我去哪儿?”
“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翌日, 昭蘅从睡梦中醒过来,浑身像是在哪里打了架一样,哪哪儿都疼, 宿醉之后脑袋更是裂开了似的。
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林嬷嬷在外头听到响动,赶忙捧着一碗蜜水进殿, 凑在她唇边一点点喂她:“主子快喝些水,先润润嗓子。”
昭蘅真觉着嗓子干痒得厉害,就着林嬷嬷的手小口小口喝着水,诧异地问:“我昨晚上怎么回来的?”
她头疼欲裂,对昨天晚上的记忆还停留在给李文简敬酒之前。
林嬷嬷给她一边披外衣一边说:“昨儿晚上快子时了殿下才把您背回来。您醉得呀, 站都站不住, 还是殿下把您抱回屋里的。”
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涌入脑海,她隐约想起自己趴在殿下身上说胡话,要给他摘槐花……
丑陋的醉态在他面前毕现无遗。
昭蘅一头扎进被子里,不想见人了。
*
安胥之到了白氏那里,白氏正在吩咐慧娘给七姑娘换衣裳,她身上那件衣裳太单薄。
长房的孩子们几乎都到齐了, 今晚都要随长辈们入宫赴宴。
“四哥哥。”七姑娘年纪小, 才六岁,正是嘴甜的时候, 看到安胥之便甜甜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