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白氏笑着对安胥之说:“等h儿换身衣裳咱们就可以启程了。”
安胥之点点头, 温和地回白氏的话:“好。”
丫鬟领着七姑娘到次间换衣裳,白氏手头空闲下来,心疼地看向安胥之:“阿临最近公务是不是很忙?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安胥之说有点。
白氏心疼得不行,原以为安胥之南下回来, 能好好地在家中养一段时间, 可没想到这几天他更忙了, 每日天不亮便出门,深夜才回。
好几次她晚上看了老公爷回来经过他院门前,院子里的灯都熄着。
人也越来越瘦,肉眼可见地清减下去。
后辈听话肯上进,她这做祖母的当然欣慰。她不懂朝政,不过问他的公务,他从小就有主意,许多事情她问了也不会说,索性不问,只道:“公务虽然要紧,不过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别跟你爹一样,忙得三餐不正,现在落下一身病。”
安胥之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应了声“是”。
态度恭敬得倒让白氏不好再说什么。
一家人出门到府前登车。
长房所住的地方距离府门还有一段距离,拐过花园,正好碰到安清函姐妹。
姐妹俩给礼数周全地给长辈们见礼。
安胥之立在一旁,等她们问过礼之后才向姐妹俩揖了一礼:“小姑姑。”
安清函看了安胥之一眼,笑着说:“小四郎现在是大忙人,我们去待月居找了你好几次,你人都不在。”
“最近有些事情缠身,很少在府里。”安胥之说。
安清函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过去跟你说一声,上次你从江南回来给我们带的茶很好喝。”
白氏走在前头,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诧异,长流不是说他带的些小玩意儿回来吗?怎么成了茶叶?
安清岚注意到安胥之手里的盒子,问他:“你入宫还带礼物?”
安胥之低下头,视线落在怀里的锦盒上,说:“是给良媛送的贺礼,殿下册封她的时候我不在京城。听说今夜的宴席是她在操办,便给她送了一盏琉璃玲珑掌灯。”
“还是小四郎处事周到。”安清函笑吟吟地夸他。
安胥之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道旁一盏盏灯火,不由走了神。
他处事一点也不周到。
离开之前为什么不给奶奶找两个丫鬟?明明她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不告诉阿蘅若是出了急事可以报上他的名字去请殿下帮忙?
奶奶意外坠崖而亡,阿蘅不知所踪。所有的所有,都怪他处事不够周到。
认识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奶奶对昭蘅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当时该是多么的绝望?
浣衣处的陈婆子犯事被处死,浣衣处的人换了大半……阿蘅去向不明,和她同住的莲舟、冰桃也不知去向。
阿蘅自入宫就一直跟着陈婆子,是受到她的牵连吗?
她现在在哪里?
一把锋利的刀闪着寒冷刀芒在他胸腔里拼命搅动,挑起他那颗血淋淋的心,捅到嗓子眼,又狠狠坠落回去,差点碎成齑粉。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将热泪憋回眼眶之中。
*
宁宛致在宫门口蹲了一下午了,她出来得急,连熏蚊虫的香草都忘了带,被中秋的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这个季节的蚊子可毒了,一咬一个大包,她低头挠痒,宫道上又传来一阵马车轮子碾过石板的声音。
“小四郎。”宁宛致趴在车沿上,看着缓缓步下马车的安胥之,挥动手臂唤他。
安清函噗嗤一声轻笑。
安胥之回过神,有些尴尬地转头望向白氏。白氏牵起七姑娘的手,朝他点点头说:“去吧,我们先入宫了。”
安胥之便向宁宛致走来。
天边暖黄的夕阳铺陈在安胥之脚下的路上,宁宛致垂眸,盯着地面上暖橙的光芒,他颀长的身影行走在这片光道上。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这片天地之间,落日的金光照着他身上的洒金披风上。
雪白的帽檐,衣袂上的银线绣着竹枝,在余晖里泛着银光。
他原本是个极其温和的人,无论何时面上总噙着淡淡的笑意,润泽着他人的心窝。
可此时他唇角微耷,苍白而清瘦的脸带着冰沁的雪意,在日晖的笼罩下,如同落雪的松针。
“小宁。”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声线清冷且平静地唤她。
宁宛致瞳孔微缩,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模样,莫名的眼眶发涩。目光触及他的脸,那一双剔透清澈的眼里为什么像是藏了很深很深的痛苦?
宁宛致嗓音发紧,问他:“小四郎,你遇到什么事了?”
安胥之站在日光下,影子静静垂落,他望着眼前蹙眉的小姑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忍着酸楚,喉咙更干涩:“小宁,我没事。”
小姑娘抬眼,湿润的眼眸清亮而柔和,白皙的脸颊被落日照得微红,她瞪大眼睛说:“你骗人。”
“公务太累了,所以有些疲惫,休息几天就好了。”他侧过脸去,眼睫眨动一下,分明唇角噙着笑意,半垂的眸子里却毫无神采。
宁宛致紧紧地揪住裙袂,冗长的沉寂过后,她抬眸看向面前的人,脸上浮起笑意:“阿爹说了,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
他点头说好。
宁宛致盯着地上的影子片刻,又从袖子里翻出昭蘅绣的荷包,试探一般,递给他:“小四郎,给你。”
安胥之垂眸看了一眼,清冷的眸子里闪过疑惑。
宁宛致声音低低地,心虚地说:“我亲手给你绣的。”
安胥之不言,只见她的手在微颤,荷包上的竹叶似乎被风吹动,也在抖动。
不知为何,察觉到他盯着荷包的目光,宁宛致就心虚了,老老实实交代:“我没这么好的手艺啦,是请良媛婶婶帮忙做的。”
安胥之站在浓深的阴影里岿然不动。
宁宛致不明所以,随即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冷清得像巍巍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你……”她望了他片刻,再看向手中的荷包:“你不喜欢吗?”
“小宁。”安胥之平淡道:“荷包不能乱送。”
日日不离身的小物承载着许多暧昧的情愫,应当慎重待之。
“为什么?”宁宛致眨了眨眼。
安胥之纤长眼睫垂下去,侧过脸:“你日后遇到一个你喜欢的人,再把这个荷包送给他。”
“我喜欢你啊。”宁宛致眨了眨眼,认真地说。
安胥之最近苍白瘦削,浓睫垂下,深深的阴影铺陈在眼睑下,弥漫着冷静而凋敝的清寒。
他淡淡笑了笑,身上的雪意抖落两分:“小孩子家家。”
被喜欢的人当做小孩,委实是件伤人的事情,她反驳说:“我年初已经及笄了。”
“快十六岁了还不可以喜欢你吗?”宁宛致仰望着他。
女子十五岁及笄,然后就可以议亲了。以前小四郎总说他还是个小孩子,不肯接受她的喜欢。
现在她长大了,他为什么还是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安胥之垂眼看她。
“小宁。”
天上的飞鸟鸣唱着从头顶掠过,投下影子在她侧脸轻晃。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小孩子,就跟小五小六小七她们一样。”
宁宛致听明白了,她盯着摇晃的树影,有些难过地垂下了头,手紧紧地捏着荷包,半晌才仰面问他:“小四郎,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吗?”
安胥之袖中的手悄然捏紧,好半晌才道:“是。”
“我早就该知道的。”宁宛致心下异常荒凉,注视着他的瞳孔,似乎将这面容刻进心底,红着眼睛向他道:“你喜欢的人一定是很好的人,一定是才貌性情家世上等的淑女。不像我,是个不服管教的疯丫头。”
安胥之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出昭蘅的柔美的面容,缓缓摇了摇头:“我喜欢她,跟她的才貌、性情、家世都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宁宛致吸了吸鼻子,克制住将要落下的泪:“因为你跟我一样,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吗?”
她看出来了,从他走下马车向她走来的第一眼她就看出他的落魄与寂寞了。
她的兄长和嫂嫂互相爱重,兄长每天都容光焕发,春风得意。
不像他,这么落寞。
安胥之没有回答她,他说:“小宁,以后你也会遇到一个人,爱慕你的天真纯粹,包容你的粗心大意,理解你的天马行空,不计得失地爱重你的一切。”
宁宛致点点头,眼神空茫地落在手里的荷包上,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荷包重新收进袖子里。
“我明白的。”她颓站着,半晌才安安静静地笑起来:“那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吗?”
他笑了一笑,慢慢道:“是的。”
宁宛致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故作不在意地说:“那我不喜欢你了,以后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安胥之道:“好。”
“很好很好的朋友。”宁宛致又道。
安胥之也道:“好。”
宁宛致话说完了,才又说了一句:“那我走啦。”
“嗯。”他点了点头。
宁宛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大步走了。
安胥之立在夕阳里,看见她才走几步,肩膀就耸动起来,然后抬起袖子拼命地抹脸。
安胥之一时心内百感交集,蹙了蹙眉,招手唤来守在马车旁的长流。
“小郎君,有什么吩咐?”
他叹了口气,“悄悄跟着宁姑娘,把她安全送回家。”
安胥之赶到雪园的时候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堂上欢声笑语不歇,他刚一走进去,皇后便朝他招了招手:“阿临,过来。”
“给娘娘、陛下请安。”安胥之走到上首。
“听说是小宁在宫门口把你给牵绊住了?”皇后看着器宇轩昂的男子,不由露出笑容来。
安胥之将话题岔开了。
皇后见他不欲谈这事,也不再说,又问了他一些公务上的事情。
寒暄了一阵,安胥之走到李文简面前,说:“对了,我听说殿下在我南下时册封了位良媛。”
李文简靠在椅背上,双手抚着膝头,纤长如竹枝的手指轻放在洒金云锦布料上,姿态是难得的闲散慵懒,他笑答:“是。”
随即,又补了句:“照辈分,你应该叫她婶婶。”
“东宫事务繁忙,倒是辛苦婶婶了。”安胥之道。
这声婶婶叫得李文简心中莫名熨帖,他笑着说:“确实辛苦,今天晚上的宴席便是她一手张罗。”
安胥之看了眼席上的布置,每张席面上都摆着一提花篮,按照各人的身份,所用花材各有不同,妆点得格外雅致。
他从盒子里取出那盏琉璃玲珑掌灯,递给李文简:“喜事当头,我当时不在京中,这盏灯敬送给表叔和婶婶,愿你们恩爱白头,早日添丁。”
今日是属于安家和李家的家宴,故而他不唤他殿下,称他为表叔。
李文简瞧着那盏灯玲珑剔透,是昭蘅喜欢的那一类小巧精致的东西。
他道:“她这会儿还在膳房,马上过来,等等你自己送给她。”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给她听。
“良媛过来了。”忽然,薛嬷嬷禀报说。
宫人打起帘子,只见昭蘅手里捧着一篮插好的花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金色的花朵一簇簇积在密叶间,衬着春水一般浅笑素淡的人,有一种岁月娴静的美好。
昭蘅穿过厅堂,抱着花篮往内走,她先上前给帝后和安氏的长辈们见礼,然后抱着那盆花往李文简身旁走。
回过身,目光不期然看到李文简身旁立着的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刹那,像是隔了遥遥的千山万水。
昭蘅愣在原地。
“小四郎,你不是要给阿蘅嫂嫂送灯吗?”李南栖眼巴巴地望着安胥之手中的掌灯,这灯真漂亮,只有巴掌大小,琉璃为罩,镶嵌宝石美玉,真让人眼馋。
小四郎快些送给阿蘅姐姐,这样她说不定还能拿着把玩片刻。
安胥之手里的琉璃灯应声落地,清脆哗啦声响,殿内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琉璃碎裂的声音让昭蘅如梦初醒。
她的目光从从安胥之诧异的眉眼落到他的脸上,慢慢下移,是他骄傲纤长的脖子,镶滚着金边的衣领,腰间穗子轻晃的玉佩……
再往下,是他的袍角、他的云靴,以及脚边碎了满地的琉璃碎片。
琉璃易碎,灯辉下的碎片散发出璀璨光芒,光芒锐利如刀,刺得她眼前一阵炫白,片刻间不能视物。
即便她再迟钝,此时也明白过来了。
白榆就是小四郎。
她站在厅里,恍惚极了,心上像是被人剜掉一块,有些空空荡荡,一股酸涩自心底如同火山熔岩翻涌起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同他问好:“小四郎。”
浮银色的一身长袍挂在他身上,虽然如旧挺拔,却洇出另一种沉默萧索。
安胥之先是感到一种迷茫,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头顶的灯光照进来,映着他满面的惨白。
脚边破碎的琉璃灯盏里似乎飘出一阵阵浓雾,把一切都笼罩其中,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
只有她轻柔的声音穿过重重叠叠的迷障直抵魂灵。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听错了。
阿蘅怎么会站在这里,成了他应当敬而重之的婶婶?
他要拨开浓雾去看她,于是迈着阔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冷冷地提醒他:打住,你这样会害死她!陛下、娘娘和殿下都在厅上,安氏满门也在这里,他们不会怪他,只会怪她!
冷冽的提醒是一把锋利的刀,挑起他心上的血肉,剧烈的锥心之痛,连着无尽的冷意将他的脚步束缚住。
最终,他停在了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夜灯下她柔和的面容慢慢清晰。
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倾倒下来,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迫得他深深地弯下了腰。他望着她,望进她眼中浮动闪烁的灯火,望进她眼角憋着的一团水雾,声音低哑地唤她:“婶婶……”
昭蘅眼神空茫地落在他绣着竹节的袍角上,感觉命运像是专门在作弄她。
她的手指慢慢收紧,抱紧怀里的花篮,微微提起裙摆走到琉璃碎片旁,轻声说:“好漂亮的灯,可惜了。”
扭头吩咐宫人:“收拾了吧。”
安胥之脚下似有千钧,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好不容易挪到属于他的席面上。
白氏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摔了灯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