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又问:“小宁在吗?”
“阿蘅姐姐!”宁宛致牵着李南栖沿着小路下来,李南栖看到安胥之,甜甜地喊人:“小四郎。”
“小八。”安胥之颔首,望向小姑娘的目光稍微带了一丝暖意,目光落到她身旁的宁宛致身上,她立马别开头不看他。
“小八过来。”昭蘅浅浅笑着,又对宁宛致说:“小四郎有话对你说,我们去山下等你。”
她牵着李南栖往山下走。
安胥之深看她一眼,知她的意思,也不留,缓步朝宁宛致走去。
“你的伤好了吗?”宁宛致不自在地看着他,手紧紧地揪着裙摆。
安胥之颔首:“好多了。”
宁宛致笑:“你没事就好。”
山道上静悄悄的,只偶尔有鸟儿拍着翅膀从林间飞出,发出破空的短啸。
以前两人见面,宁宛致有说不完的话,此时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揪了一会儿裙摆,她说:“婶婶还在等我,我先走啦。”
她往山下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神色微动,低声唤道:“小宁。”
宁宛致回头看向他:“嗯?”
安胥之沉默许久,抬起眼睫望向她:“小宁,你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今日天气很好,日光绚烂,是连绵数日阴雨后的晴好风日。
宁宛致怔愣,片刻后才抬手揉了揉脸,是真的,不是做梦。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梅州接近边境, 民风开化,那边的人不靠婚书维持姻亲,若是一对男女相爱, 便一生一世相守;若是不爱了,也不强求, 大家就好聚好散。
宁宛致在梅州长大,受到当地的民风影响,加之阿爹有四个儿子,只她一个女儿,女儿跟儿子一个养法, 时常带到军营里摸爬滚打, 把她性子养得野,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无所不做。京城贵女都讲究养在深闺,很少抛头露面,可当年入京,她却是骑马和父亲并辔入城的。她坐在马背上与夹道相迎的百姓挥手,却听到人群中隐约传来说她“不受教化”、“没有规矩”之类的话。
京城不属于她, 她也不爱京城。
她只喜欢京城的安氏小四郎, 千里迢迢回来满门心思想嫁给他。
她学着京城贵女那样,穿着宽袖长裙, 踩着松软绣花鞋, 踉踉跄跄装作淑女出现在他面前;
她绣工不好,捏着针给他绣了好多丑得让人眼睛疼的东西给他;
小四郎学业很好,为了靠近他,她拿起自己最讨厌的古籍经典没日没夜地读, 就是为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话说;
她为了让他的阿娘和祖母满意, 甚至学着去参加京城贵女的茶会, 因为品不出那些上等的好茶被她们奚落笑话。
小四郎在她走不稳快摔倒的时候,告诉她,她穿胡装也很好看,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让人心情很愉悦;他将她那些丑不拉几的绣品保存得很好,没有因为它们的丑陋而随意丢弃;他告诉她读书是为了充盈自己的见识,她行万里路见识辽远开阔,若实在不喜欢读书,也不必强逼自己去读,给他讲远方的见闻,他也很喜欢听;他在她被奚落的时候,将她从人群里带出来,逃离被嘲笑的窘迫……
小四郎一直守礼而克制地保护她。他那么好,却不属于她,她一直都清楚。只是平常稀里糊涂的,没有捅破那层窗纱,她还可以粉饰太平。直到那天在宫门外,知道他心中另有其人,她彻底死心了。
那么好的小四郎,她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小四郎。
此时此刻,站在万物萧肃的山林里,让她嫁给他。
她渴望了好多年的时刻陡然降临,但她却没有想象中开心,反而生出一丝丝无措。
宁宛致沉默好久,目光轻闪了下,慢慢直起腰背看向安胥之,明知答案而又不死心地问:“你喜欢我了吗?”
安胥之回望着她,眼神有刹那的闪躲,随即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那就是不喜欢了,宁宛致心说。
“那你的心上人呢?你不喜欢她了吗?”宁宛致自顾自抬起眼又问。
安胥之欲言又止,片刻后才说:“我不会再念她分毫。”
那就是还没放下。
宁宛致长长叹了口气,一双漂亮如同琥珀的眼睛轻轻眨啊眨,纤细的少女站在林间如同卓然而立的长鹤。
“我不能嫁给你。”宁宛致说。
宁宛致问他:“你是因为谢侯府上的事情,所以想娶我吗?”
安胥之垂下眼帘,脑海里浮起从长街走过,听到茶坊里的人议论侯府事情的场景。
他们添油加醋,把宁宛致说得肮脏不堪,流言是一把无形的剑,将人戳得百孔千疮。女子的名节何其重要,宁宛致却因救她而闹得名节尽毁,他心中犹如刀绞。
“你因为对我的愧疚,所以想娶我。”宁宛致的嗓音清淡了些:“那我岂不是成了挟恩图报的小人?”
“不是。”安胥之看着她,看她琥珀色的眼睛:“我是自愿的。”
“那也不行。”宁宛致还是摇摇头:“跟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成亲,好难受啊,小四郎。”
她抬头,对上安胥之的目光:“我才不要恩情和愧疚捆绑的姻亲,我也不要做拆散你和心上人的恶人。那天就算不是你,我也会那么做。更何况,我们说好了要做朋友的,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是应该的吗?”
“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在说我的坏话。你、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说,他们爱说就说去吧,反正不疼不痒的。再说了,我马上就要去梅州了,梅州的男人才不在乎这些风言风语,我一定可以嫁出去的!”
安胥之静默地听她说完,眉头皱得更深。
“可是……”
“没有可是。”宁宛致忽然摸出腰间的九节鞭,往他脸上一挥,长鞭从安胥之的脸侧一扫而过。他只觉颊边火辣辣的疼,下意识抬手抚了把,触到几滴鲜血。安胥之或是未料到宁宛致会突然打他,随即抬眼定定地望着她那张有些局促的白皙的脸庞。
宁宛致握着鞭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你不是觉得亏欠我吗?你以血相偿,以后你就不再欠我什么了。”
安胥之忽然不说话了,任由脸颊上的血滴到月白色的衣襟上。
她看了他会儿,说:“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嗯。”他堪堪回首,轻抬眼帘。
宁宛致忽然有些惆怅,她低着头没再看他,小声说:“小四郎,你以后开心些。”
*
“你真的这么说?”
李南栖坐在马车里,听了宁宛致的一番话,便被惊得目瞪口呆。
“嗯。”
她怀里抱着的小手炉顺着大腿滚到车内,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跟他说了,不要总记着我救了他的事情,我也不要他记得我的恩。施舍和可怜而来的感情,我才不要。”宁宛致抓起小案上的香瓜,两只手用力一掰,硕大的果子就分成了两半,她把其中一半递给李南栖。
“你疯了?”小八捏着那一半香瓜,呆呆地啃了一口,不可思议地说:“那是小四郎诶,你不喜欢他啦?”
“喜欢,正是因为太喜欢,才不想裹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嫁给他。”宁宛致大口大口啃着香瓜,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再说了,我现在名声这么坏,就算他愿意,那长辈们怎么说?老公爷都那么大年纪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我岂不是成了安氏的罪人。”
昭蘅眉心微动,看着她手里被两口啃得不剩多少的香瓜,她说:“你要是难过,可以过来我抱你一会儿。”
宁宛致瘪了瘪嘴,在裙摆上擦擦手,然后乖巧地伏在她的肩头。
“会后悔吗?”昭蘅轻拥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宁宛致“哇”一声哭起来,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有点……”
怎么就这么犟,咬牙答应,先把人骗到手不就好了。
小八看了看宁宛致,又看了看昭蘅,懵懵懂懂地皱着眉。
*
日暮时分,谢府书房内,谢侯眉头紧锁,看向面前的男人。
“钱没了日后还能想办法再赚,命若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谢侯思考多日,终于决定将熹园里的几百西蛮奴处置干净。
“现在风口收得这么紧,再要从西边运人过来难如登天,全都坑杀,太可惜了……”任重春蹙着眉说:“不如再跟那人联系,将这些西蛮奴折价给他?”
谢侯何尝不想拿他们再换一笔钱,可是宫里安嫔催得紧,三天两头催促他赶紧将熹园的事情解决。虽说他是兄长,可是这个妹妹总让他心里发憷,轻易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算了,那个人来去无踪,做买卖连个真名都不留,谁知道什么来头。”谢侯痛下决心:“此事不容多议,三日之内,务必要处理干净,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任重春倒吸了口凉气:“姐夫,好几百人,砍得刀都能卷了刃,哪有那么好处理。”
“不好处理也要处理!”谢侯唤道:“西林。”
暗黑的角落里走出一个抱剑的男人,帽檐低垂,挡住了他大半阴沉的脸:“侯爷。”
“我最得力的刀,借你使几天。”谢侯道。
任重春见他神情坚定,没有再说什么,只好带着西林出了书房。
“这个姐夫,现在越来越胆小,以前也不是没人到熹园查过,哪一次不是捕风捉影?”任重春冷哼一声,也不顾及西林还在场,当着他的面说道:“你说是不是?”
西林那张阴沉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想起西林是个闷葫芦,他觉得没趣,不再说话,将手负手背后,迈步往外走了。
*
入夜时分倾泻而来的一场雨,将清冷的庭院冲刷得干干净净。昭蘅在廊下呆坐了许久。
傍晚时,飞羽在对面宫阙的屋顶上,那只骤风鸟便在斗拱上栖息,此时飞羽到书房内准备炭火,那只骤风鸟一直盘桓在檐下。
背上忽然一暖,她回头去看,是李文简将她的披风拎了出来,盖在她的背上。
“在看什么?”李文简从身后拥着她,温声问。
昭蘅握住他的手,顺着将披风搂在胸口,侧过脸,轻声道:“你来看。”
书房外门扇开合,飞羽从里面走出来,那只原本停落在屋檐下的鸟跟着拍动翅膀。
“它一直跟着飞羽。”
“原来是冲我来的。”李文简说。
昭蘅垂下眼睑,扭头仰脸问他:“要我把它打下来吗?”
“不用。”李文简拉起她的手走入书房内。
天边银月溶溶,屋里燃着银丝炭,温暖如春。
“坐。”李文简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书案旁,将她的纸笔铺开,如若无事人一般说:“你今天的书还没有看。”
昭蘅张了张嘴,见他不想多说这事,便也不再问了,乖乖地坐在书案后,执卷看书。
书阅越读越多,越觉得不够用。李文简不拘她喜欢读什么,挑的书目杂而多,有时候上一本看了生涩难懂的史书,下一本就让她看游记。
最近在看的是一部关于农耕天时的书。
斗转星移,皆有定律,看起来倒也十分有趣。
窗外风声飒飒,屋内炭火高烧。
时间慢慢流逝,起先看得专注的时候还不觉得,过了阵子,她逐渐疲倦起来,眼角的余不经意瞥向一旁,发现原本应该认真批阅公文的李文简竟然时不时抬头看她。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用书挡着脸扭过去看,恰好对上他直直射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做贼心虚似的挪开眼睛。
李文简不由觉得好笑,正襟危坐道:“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为什么偷偷摸摸?”
昭蘅听后,心想这人可真会倒打一钉耙,呢喃道:“明明是你先看我的。”
李文简又笑了笑,声音明朗,向她伸手:“阿蘅,过来。”
她闻言起身走到他身旁,他一手搂了她的腰,将人圈在了自己怀里,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指着书案上的直说:“你看。”
昭蘅看向书案,今夜李文简没有批阅公文,他在作画。
画上人纤细婀娜,手执书卷静坐在书案之后,身后是黄花梨木香案,香炉升腾起袅袅香雾。美人垂首看书,姿态端庄秀丽。
昭蘅笑着扭头凝望着他:“怎么忽然画我?”
“好看。”李文简手指拂过她的面颊。
昭蘅伸手去揭案上的画纸,李文简却拥着她,不肯放,将人又拖回怀里。
她的脸贴在他胸膛,能听到里面有力跃动的心跳。
“不是给你的。”李文简说。
昭蘅抿唇,轻蹙了下眉,反问他:“那是给谁的?”
李文简注视着她,过了许久,他才说:“给外祖母的,从小她最疼我,再过几日是她的诞辰,我打算把这幅画烧给她。”
昭蘅听了,眼眶微微一酸,安静地抱着他,盯着看了会儿,琼鼻微皱,不无调侃地说:“很那你怎么不提醒我,瞧,人没坐正,背都是驼的,她老人家看了,指不定以为你挑来拣去,选了个驼背。”
“没关系,外祖母是很和气的老人,驼背她也喜欢。”
昭蘅解开他的手,走到案前,将她的画像挪开,回头看了他一眼,援笔舔墨在纸上作画。
寥寥几笔,纸上显现出李文简大概的轮廓。
不过她画技实在潦草,身形还像那么回事,五官却没有一处相似。
“我奶奶也是和气的人,长得鼻歪眼斜她也照样不嫌弃。”
李文简一声轻笑:“你拿这张画给奶奶看,回头她保管认错人。”
昭蘅转过身凝望着他,慢慢直起身,仰起脸颊,轻轻凑上去,在他薄唇上落下轻羽似的淡吻,道:“等冬猎结束,我们一起去看奶奶好不好?”
李文简竟觉心里堵着。
“我想让她保佑你,她能力有限,护不了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想求她保佑你身体安康,一切顺遂。我没有你那么好的画技,画不出你的龙章凤姿,我怕她当真认错了人、保佑错了人。你陪我去,好不好?”
她眼底蕴着水雾,氤氲了一层湿润的雾气。
昭蘅云淡风轻的几句话,让李文简心底那股愧怍如同岩浆一般翻涌起来。奶奶早年丧夫,中年丧子,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昭蘅马上就能出宫跟她团聚,眼见就能颐养天年,却因他而死得那般凄惨。
李文简永远不敢去想那场面。
昭蘅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低落,只觉得这人自苦得过分了,无论何时,总是先从自身挑毛病,总是让自己充满愧疚。
明明就不是他的错啊。
她不会让罪魁祸首活着从冬猎场上回来。
昭蘅静静伏在他的肩头,终究是没有忍住,眉睫轻轻一颤,捧着他的脸,轻轻吻在他眉梢。